走在右安门外 上——viburnum

作者:viburnum  录入:12-12

周小川是个认真的人,我知道,虽然我嬉皮笑脸的时候他也经常跟着嬉皮笑脸,但认

真起来,他比我能玩儿命。
"我绝对得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抬头看我。
"嗯......"我点头,然后揽过他肩膀,"说别的没用,我就告诉你,要是用得着我,

就言语一声,千万别拿我当外人。"
"行,我记着。"他笑了笑,"我还指着你为我上刀山下油锅哪。"
"那绝对的。"我夸张的点头。
那是一九八五年,论年份,不错,有好多挺有意义的事儿都发生在这一年,但个人的

悲欢却被淹没在整个时代浪潮中。
我忘不了那年,忘不了那年发生的种种,我觉得我和周小川的关系就某种程度上而言

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一个有点儿不明不白,又特明明白白的阶段。我也说不清楚,那

张需要勒嚼子的嘴在这个问题上就死笨死笨的,完全没了平日的流利。可能周小川真

是我命里注定的劫数,遇上他,我本应这样那样的人生就都偏离了原有轨道,朝着我

又期待又有点发怵的方向跑了下去。
我拉不住缰绳,我控制不了自己,大概缰绳在他手里,不是我能够得着的,于是,他

牵着我,他快马加鞭,我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朝某个还不知道在何处的目标扎了下

去。
"想干吗你就干吗吧。"我说,"反正到什么时候我都支持你,你把天捅下来,我给你

扛着,你把房捅塌了,我也给你扛着,绝对不让砖头瓦块儿的砸着你。"
夏天过了就是秋天,北京的秋天很短暂很短暂,短到你还没摸着它的袖子它就已经跑

掉了。真正"秋高气爽"持续不了多久,之后便是一阵风刮过来的寒冬。
我对于冬天并没有排斥感,反正冷了就加衣服呗,但川川怕冷,一到冬天他就没什么

精神,我估计是因为他太瘦了,才对于低温没有抵抗力。
小九也不怕冷,他是可以数九严寒光着膀子跟我去冬泳的类型,这小子虽然矮,却并

不受弱,也不娇气,一张嘴和我的不能不说话相比有类似之处,就是不能不吃东西,

不管什么时候翻他兜,都能抓出一把一把的花生瓜子山楂片儿,我觉得他有点像后来

电视里播的《机器猫》,还拿矮胖和贪嘴讽刺过他,那回小九还真急了,指着我鼻子

骂我:"我就知道我好歹也算建安里第一美男子,不知道谁他妈长那么难看,一乐连

眼睛都找不着!"
当时我并没有生气,我知道跟哥们儿生气不对,我也没反驳,我怕小九怒气爆发一脚

给我踹护城河里去,他位置低,踹我迎面骨正好使得上劲儿,我可不找那洋罪受。
于是,我就是傻笑这把这档子事儿给混了过去,川川说我识大体,我说什么呀,我是

不想葬身河底。
说到小九的脾气,还不是一般的容易急,我老觉得他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不炸完

了肚子里那点儿火药决不算完,现在一想,大概和他小时候受的委屈有关,童年就被

压抑的很深,到后来自然会爆发的很强烈,那时尚不懂用什么心理学知识去分析,但

可以确定他的强硬和他过往的遭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九很能打架,这一点让我有点诧异,他相信和敌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而那时候,

他身边除了我和周小川市确定的朋友之外,其余的人一概有可能成为敌人。于是,我

和川川除了与他做朋友,还要做他的监护人和战友,周小川负责劝架,我负责在劝架

不成的情况下先用暴力帮他解决眼前的问题。结果,全建安里的人都知道我和小九是

斗鸡,不能惹。不过周小川给我们俩起了个雅号--"塞外双煞"。
"塞外双煞"并没有做什么打家劫舍的事,我们俩除了互相协助之外还有一件事列入了

信条,就是保护周小川,虽然他一再强调用不着我们给他"添乱",但出于一种少年的

倔犟和不知天高地厚,我俩还是把他划入了保护范围。
那时候的孩子可能就是比现在的孩子能撒野,多数男生都在中学时代帮哥们儿打过架

,有的可能是为了教训情敌,有的则纯属是逗着玩儿逗急了于是仇恨升级到了不采取

暴力不行的地步。对于我的打架行为,我爸妈并不多管,"反正你好好学习,记着别

闹大了就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明白的也不用我多说。"我爸这么跟我说。
于是,我像得了圣旨一般,打架也理直气壮起来。
我记得那年冬天,有一回冲突的情景,那是我这些年来头一回看见小九急成那样,以

往他也急,但从没像那回那样,好像疯了一般。
那天下大雪,是接着前一场雪还没化干净的紧跟着第二场,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而

在这一层雪下头则是一层新冻上的冰,走路经常会突然滑道,四巷十一号院旁边的水

池子那儿摔伤了不少人,就是在那儿,我目睹了小九最疯狂的举动。
他是从四巷的巷子口突然出现的,当时他前头有个人在跑,他在后头追,一边追还一

边骂,我就是因为听见他的声音才从屋里出来想看个究竟的,结果一看清楚是怎么回

事儿我就愣了。
小九手里提着片儿刀。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以往和别人发生冲突,他顶多也就是抄板儿砖,从来没见他

用过利器,当时我脑子里有俩字儿:坏了!都操刀了,可见事情严重程度,我没敢愣

着,撒腿就跑了过去,说来也邪了,小九跑得快到让我追不上,他前边那小子一个劲

儿喊救命,喊到岔了声,然后在跑到11号院门口的时候一下子滑倒在水池子旁边。
小九追过去,然后冲着那人就扑过去了,我当时就记得那把刀在他手里一晃一晃得显

得特吓人,我第一反应就是得赶紧拦着,这不像平时,这时候不拦着就出人命了。于

是,我用最快速度追了过去,然后借着惯性把小九扑倒在地。
"啷"一声,是片儿刀掉地的声音,我当时就觉得踏实了,没了凶器,至少不用担心会

有斗殴上升为刑事案件的问题。
小九可能让我这一扑弄得有点儿蒙,等看清楚是我之后他立刻喊出了声。
"嚼子!你帮我宰了他!我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命!!"
"我拦你还拦不过来呢,要谁的命?我看你先顾自己吧!你瞅你还有人样儿吗?!"我

也冲他喊,手上可不敢松劲儿,我这没想到这小子能有这么大力气,挣扎起来比大人

差不了多少。
"嚼子!你他妈不仗义!放开我!我宰了他!!"
"我松开了才叫不仗义呢!"用尽全力把小九按在地上,我冲旁边已经吓呆了的家伙喊

,"还愣着什么呢?赶紧滚蛋!!"
好像如梦方醒一般,坐在地上的小子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跑了,小九见状,更是疯了一

样挣扎,他想甩开我,想去够那掉在水池子里的刀,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我都不知道他

骂的是什么,我就是拼命把他压在地上,雪滚了我们俩一身,也蹭了他一脸,还有不

少在叫骂中被他吃进了嘴里,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他好像丧心病狂了一样,完全

没有理智可言。
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九才慢慢冷静下来,我直到确信他不会再有力

气去追那家伙才松开手,小九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雪,满脸是泪。
"裴建军......你、你......"他死盯着我,然后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不能让你杀人。"我掸了掸身上的雪,想帮他掸掸却被

打开了手。
"你知道他都说我什么吗?!你知道吗你!!那王八蛋我剁了他都不解恨!!"冲我吼

了一嗓子之后,小九抬手抹掉嘴角的血渍,转身就走。
我没追,因为我直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二次出手了,小九就是唐人传奇里的聂隐娘,

一回没解决问题就决不会再返工。
当天晚上我和周小川一块儿去了他们家,小九不理我,但在川川劝说下,他道出了事

情原委,那个让他追杀的家伙和他是同学,也许是有意,也许是偶然,他提起了小九

的过往,说听说当年他爸挨批斗的时候有多惨,胳膊都让人打断了还死不低头,红卫

兵烧他的书,他还扑到火堆里去抢,这些事情是小九听不得的,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

,那小子的爹就是当年批斗会的主持者。
于是,小九急了,对方讲述那些最戳人心肝的故事时幸灾乐祸的态度彻底扯断了小九

拴住自己的锁链,然后,挣脱了禁锢的他成了惊马,成了疯狗。
我的形容并不夸张,红了眼的小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这种力量我原先从来没见

识过,而这之后,也再没爆发过如此猛烈,这次似乎是个分界点,小九那根炮仗炸掉

了多一半儿火药,以后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杀伤力。
那天,到最后,小九还是跟我说话了,他说:"嚼子,我不该生你的气,要没你拦着

,这会儿我已经成杀人犯了。"
我抓了抓头发,然后笑:"我就是怕你捅大娄子才拦你,你要是进去了,你爸妈咋办

。"
于是,风波就算平定下来了,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我和川川离开了小九家。

在半道儿上,川川说:"嚼子,你真行,要是我,绝对吓都吓懵了。"
"就算你没吓懵,你也拦不住他,那小子当时是真疯了。"我抬手搂住他肩膀,"幸亏

我把刀给扑下来了,要不还真保不齐得出人命。"
"对了,那刀呢?"
"我这儿呢。"敞开大衣的衣襟,我掏出用报纸包着的片儿刀。
"不能给他啊。"周小川强调。
"那当然。"我点头,然后拉着他走到护城河边。
一甩手,我把刀子扔进了河里,看着那道曲线,听着物体落水的声音,我跟周小川都

长吁了一口气。
"嚼子。"川川叫我。
"嗯?"
"小九怪可怜的。"
"嗯。"
我点头,但是没说什么,我觉得关于小九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楚的,他背负

的,要比我们多得多,这些负担将和他的绰号一起伴随他一生,那是我隐约觉得小九

是个悲剧人物,但我没说出来,因为我不敢确定,这种事,谁都不能轻易确定。
"你觉得后怕吗?"川川突然问。
"后怕什么?"
"当时大人都上班去了,真出点儿什么事儿,都没人帮你。"他双手插兜,看着眼前的

护城河水,眼睛有那么点失神。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我笑了两声,然后摸了摸周小川头顶,"不过我福大

命大,轻易出不了事儿。"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我还能记起那天的情景,从早到晚,这雪就没停,一下雪,就显得特安静,我不知道

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可以确定,那天的确比往常少了许多噪音,正因为这样,小

九的哭喊和叫骂才显得格外凄厉。
"对了川川,问你个事儿。"叹了口气之后,我看向他。
"什么?"
"你小时候问没问过大人,自己是哪儿来的?"
"啊?"可能我问得太突然了,他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那你问过没有?"
"问过。"我点头,"特小的时候问过我妈。"
"你妈怎么说的?"
"我妈说,我是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说当时正下大雨,护城河涨水,她从桥上过,

看见一小人儿在水上漂着,就赶紧给捞起来带家去了。"
"是吗。"周小川一阵轻笑,"这回答还真别出心裁,我妈就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的,结果我妹出生的时候我还问‘她这么软,石头那么硬,怎么蹦出来的啊?'把我

妈给乐坏了。"
"你真行。"我也笑,"当时我还哭了,说,我真妈是谁?"
"真妈?"
"是啊,我不是捞上来的嘛,那总该有个真正的妈啊。"
"那你妈怎么说?"
"我妈没说话,光乐,我爸说‘那捞你的就是你真妈!'当时我死活就是不明白这俩大

人说什么呢。"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光辉的历史啊。"大笑之后,周小川拉我,"走吧,太冷。"
"嗯。"我点头,然后提议,"今儿晚上睡我们家吧。"
"行啊,你得再教我一曲子。"
"你还真会找辙。"我故作不满。
"我是看的起你。"
"是是,我感动死了。"
晚上的风很冷,细想想北京一年四季都有风,习惯之后自然觉得稀松平常,反而没了

呼啸在耳畔的声响便会有种不安。在冬天独有的北风中,我和周小川沿着护城河沿儿

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周围是一片漆黑,偶尔有汽车经过,能听见清

楚的落雪声,从路灯的光线范围内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我们俩踩在雪地上,鞋

底与积雪接触、积压,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多年以后,我陷入回忆中还会遗憾,那时为什么不回头看看身后的脚印呢?河沿儿上

只有我们俩,两排脚印紧挨着,那将是何等动人心魄的景致?可惜那个年纪,是还不

懂得回头看脚印的年纪,那时候,我们只知道看着前路。
高二的寒假,给我留下最深刻记忆的莫过于那天,这之后,就几乎没再遇到过同样的

情况了,在雪天和周小川走在一起,渐渐变得可望而不可及,甚至因为忙碌之类的所

谓理由,我甚至都无从想起要和他重温一下当时的记忆,我们不得不面对世态炎凉,

不得不算计人情冷暖,然后在不知不觉和后知后觉中,已经过了最浪漫,也最应该浪

漫的年纪。
"嚼子。"
"嗯?"
"你说,将来咱们要是组个乐队,叫什么名字?"
"乐队啊......"我想了想,"叫‘右安门'吧。"
"难听死了。"
"那叫‘建安里'?"
"你能不能不说地名?"
"那叫啥?叫‘煤铺'还是叫‘小卖部'啊?"
"叫‘泡泡糖'得了!"
"‘小豆冰棍'也不错啊。"
"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我挺正经的,叫‘护城河'吧。"
"那还不如叫‘木板儿桥'呢。"
"哎,挺好,就叫‘桥',真的真的。"
"‘桥'?一个字?"
"嗯,不错吧?"
"倒是还成。"
周小川点了点头,然后在一阵风吹过时打了个寒颤。
"快走,到家就暖和了。"我拉着他,加快了脚步。
那个冬夜,在河边儿,我们第一次提到了关于未来乐队的名字,那时候,我怎么也不

会想到这个"桥"真就被确定了下来,并且一用,就是十好几年......

推书 20234-12-12 :玉龙行 第一部 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