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想着这玉娇娥竟然把这样的一桩事也瞒着他,嘴里虽然不说,心里自然是有些不快了,却也不露出来,只说,‘这样也好,我这就前去探他,你正好与我带路。'
他心里想的却是,谭渊虽然说了要寻那方瑛,不论死活,只是他却想,谭渊怕是看那人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要拿来炼形了,所以还是活着的要好些。如今那方瑛就要死了,也不知道还当不当得,如今就先去看看,倘若实在不好了,也不取这人,再选别个也无妨。
他此刻先去探一探,等探得分明,回来再告诉了谭渊,然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于是就要和那女怪一同走出。
那玉娇娥望着他身后,就问他说,‘那人留在这里,不打紧么?你走了,也不和他说一声?'
他就想,倘若说了,这人就跟去了,万一说话的时候露出了马脚,那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他就说,‘不必,他也刚睡下,我们去去就回,不碍事的。这洞口的法术,也护得他周全了。'
那玉娇娥欲言又止,暗暗地叹了口气,就带了他一同前去见那方瑛。
他这一路上,却是想着那方瑛的事。
他也实在是对不起方瑛了。
他出手伤了方瑛的心脉时,也不知那个人心底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
只是将心比心,倘若谭渊这样狠毒绝情的对他,只怕他真是伤心欲绝,也不要再多活片刻了。
细细想来,他就有些于心不忍。他做了这么些事,也不过是为了要和谭渊一处,这样的心思,和那方瑛对他,想来也没有两样。只是那方瑛连他一半的狠绝也没有,平日里对他,也实在是不薄了,如今一件件的回想了起来,也觉得这人竟然真心喜欢了他,实在是可怜得很。
玉娇娥先他一步,就在一间破庙前停住了,缓缓的落下了云头,就要走进去。他也紧随其后,只是暗暗的皱眉,没想到那方瑛竟然会屈就在这样的地方,只怕真是伤得厉害了,连行动都不得自由。
玉娇娥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撩开了那破草帘,一低头便进去了,口里说道,‘方公子,惟春他来看你了。'
他跟在了玉娇娥身后,听她开口,这就走了进去,就要抬头。
只是这抬眼一看,却教他大吃了一惊。
原来那庙里正摆着一张太师椅,方瑛坐在那里,面色如常,气色也好,手里拿着一盏茶,正要喝,见他进来,就抿嘴一笑,连茶也不要喝了,开口就说,‘惟春,你果然来了。'
他先怔了一下,也不曾开口答话。只是定睛一看,秦少竟然也在,站在方瑛的身后,一动也不动,身形倒是板正,和那庙里的木胎泥塑似的,他心里起疑,也不开口应答,只拿眼仔细的打量着这两人,有回头去瞧住了那玉娇娥。
那玉娇娥也不敢看他,就把头一底,他冷哼了一声,仍旧回过了头去。 j
那方瑛就说,‘你莫要怪她,是我逼迫了她,只说你要肯来看我,我就饶过你。'
他听了这话,觉得实在古怪可笑,本想着这人未免太自不量力,就要嘲讽一番,只是又一想,这人为他受的罪吃的苦也实在不少,就还是忍住了,颇不耐烦的说,‘你究竟想要怎样?'
方瑛就把手里的茶盏往旁边一递,秦少倒是眼捷手快,竟然就去接,只是那脸上的神情却古怪,好像受了什么罪似的。
他也不曾多想,只听那方瑛的声音放软,对他说,‘惟春,我就知道你会来见我。'
他心说,这人要是痴心一片了,说出来的话也实在是可笑可叹了。他哪里真的就是来见这方瑛,只怕倒是来催命的了。
他刚要开口,只是看那秦少站在那方瑛身后,竟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朝着他微微的摇着头,又咧着嘴呲着牙,只是不知道要说身么。
他想着这方瑛赚他来此,只怕是起了身么不该起的心思,就沈下脸来,声音也冷了,就说,‘我看你活得好好的,哪里象是要死的人?'
方瑛半晌不语,然后才默默的问他道,‘惟春,难道非要我快死了,你才肯来见我一面?'
他冷笑一声,说,‘那你还想怎样?难道还要我为你端茶送饭,床前榻下的伺候着么?'
他没有想到玉娇娥竟然也和方瑛合起来骗他,又看那方瑛身体安康,此时此刻,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摆出来了。
方瑛眯起了眼,凝神瞧了他半晌,才笑了出来,就只轻声的说了一句,‘惟春,你真是狠心哪。'
他心里虽然有鬼,可惜那一点半点的愧疚,早因为这玉娇娥骗他来见方瑛,烟消云散了。
他‘哦'了一声,却不在意,只说,‘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今儿个才知道。'
玉娇娥看他们两个这样,就有些发急,朝那方瑛哀求道,‘求您快和他说清楚了罢,他什么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一抬眼,就对那女怪说,‘你做得好事!'
方瑛见他这样,就从那太师椅里站了起来,慢慢的走近了他,说,‘惟春,你也别怪她。'
他就笑,说,‘是么?不怪她,难道还怪你不成?就凭了你,还能杀了她不成?'
那方瑛就微微点头,说,‘是,是我逼了她的。那一日她回来我房里,被我制住,强逼了她把那事情的本末都一一道来,才教我明白了那前因后果。'
他心里实在是大吃一惊,面上却不露出丝毫,只冷冷的瞧着那方瑛。
那方瑛望住了他,就说,‘我只说你害了我的命,要杀了那玄狐取回龙珠,再杀了你解气,她便求我放过你。我就和她说了,倘若你肯来见我,我就念在旧日的情分上,放你一条生路。'
他听到了这里,冷汗几乎都出了一身。那龙珠二字从那方瑛的嘴里说了出来,就如同凭空的落下了个响雷一般,把他震得心口发麻。他便慌了起来,想着,这人怎么会晓得那龙珠的事?难道这人竟然和那道士和尚是一伙的不成?
他一想到这里,就把心思转动了起来,只说这方瑛也真是留不得了。
他阴沉沉的瞪着那玉娇娥,心里恨恨的想着,这算什么事?连你也伙同外人来骗我么?
那玉娇娥见他这样,欲言又止,还是把头转了过去,也不敢再多看他。
方瑛走到了他的面前,站定了,神情也有些怔忡,看着他的眼,仿佛思来想去了许久,然后才说,‘惟春,我待你怎样,你也该明白。'
那一字一句,说得都极慢,那人又那样仔细的瞧住了他,竟好像要看破他那一颗心似的。
他也不是铁石心肠,听了这话,终究还是有些羞愧,只好挪开了眼,嘿然一笑,说,‘那你也该知道,我的心不在你身上。'
只是心里却想着,究竟要不要这样就取了那方瑛的性命,免得好梦不长,机会不在。
方瑛握紧了拳头,良久才放开,仍是慢慢的,轻声的说道,‘惟春,你那一日伸手要取我心口血,来救那妖狐,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么?'
他一听这话,就恼了起来,说,‘怎么?我也是妖狐,你不是也和我打得火热么?'
方瑛先是沉默不语,良久才又开口,说,‘你和我在一起,就只是因为我的相貌和那玄狐的人形相像么?'
他也不再避讳,就坦然答道,‘是,我和你一处,不过看你和他有几分形似罢了。'
方瑛静了静,才又开口,却只叫着他的名字,说,‘惟春。'
方瑛这一声叫得他心口一颤,他也把那狠硬的口气放软了几分,低声说道,‘方瑛,你趁早死心罢。'
别和我一样,脱不了身,断不了念,弄到如今,越陷越深的地步。
‘趁早?'方瑛笑了一声,又走近了一步。
他想后退,却还是忍住了。
他们两个离得这样的近,近得几乎可以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几乎可以觉到那起伏的呼吸了。
方瑛好像在忍着什么似的,却也不开口,只是久久的望着了他,那双眼里情热如火,几乎要灼伤了他。
他和方瑛两个怔怔的相望着,都是一片默然。
只是他却先回过了神来,就故意说道,‘怎么?'
方瑛抿了抿唇,放低了声音,才对他说,‘惟春,你被那妖狐迷住,不过是一时糊涂,我不怪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几乎失笑,就说,‘糊涂?方瑛,倘若我是一时糊涂,那你这又算什么?你这是在说笑话么?'
方瑛皱起了眉,似乎仍在极力忍耐,就说,‘你知道那妖狐化成人形,为何与我这样相似么?'
他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大笑,只说,‘好瑛儿,你说什么傻话,是你似他,不是他象你。'
在他心里,这方瑛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可那谭渊却是修行了许多年的妖怪了,哪里能比得了。
方瑛见他大笑,便也笑了起来,这次却是真的在笑了,就连那双眼里也满是笑意。
方瑛伸出手来,竟然握住了他,他却躲不开,连挣扎都挣扎不得,他便大惊失色,凶狠的望住了那方瑛。
方瑛却靠了过来,在他耳边缓缓说道,‘惟春,我本是上界的飞龙,因为疲累不堪,便落在了洞云山后的深潭里。结果那山里有一只狐狸趁我夜里不备,竟然偷去了我的龙珠,结果才有了你心心念念的那只九尾玄狐。我那时也因为失了龙珠,就生出了凡心,转投人胎,堕入了轮回。'
这一番话一字不落的听在他耳里,简直犹如一声惊雷,震得他几乎眩晕。
倘若不是谭渊曾经告诉过他这事,只怕他真要大笑三声,然后拂袖而去了。
只是如今这样,他哪里肯信。
他狠狠的瞪着那方瑛,双拳攥紧,面皮涨得通红,仍旧强自镇定,只说,‘胡说!'
方瑛也动了真怒,握紧了他的手腕,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似的,又痛又气,就说,‘陈惟春!倘若不是因为你那一日狠心绝情,竟然为了那妖怪取我的性命,害我伤心欲绝,真气大乱,又怎么会将那忘却了几世的前尘往事尽数想起!'
那方瑛也实在是被他气得狠了,眼眶也微微的一红,话一说完,便扭开了头去,不肯再看他。
那玉娇娥和秦少看着他们说起前事,便默然的站在一旁,相对两无言。
那方瑛静了片刻,也是稳住了心神,才回头来看他,柔声的说,‘惟春,那玄狐是因了我那龙珠才出世的,所以他才和我那样的形似。惟春,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等我取了珠子回来,我们两个就永生永世在一起,不好么?'
他一听这话,脸色瞬时就变得煞白,声音也抖了起来,说,‘你!你胡说些什么?'
方瑛见他这样,更是又痛又恨,就说,‘惟春,你还不明白么?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倘若那洞云山的狐狸不曾偷了我的龙珠,你喜欢的人就该是我才对......'
他后退了两步,惨白了一张脸,大声呵斥道,‘你闭嘴!'
‘倘若你一心所想的人不是他,我也就算了,'方瑛却逼上了前来,非要对着他把那话说完,‘可如今既然让我想起了前因后果,那就容易了许多。惟春,那玄狐本不该出世,他也不过是我的龙珠所化成的罢了,说起来,也还是我。我只要拿回龙珠,我和他两个就......'
这话一出口,就仿佛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一桶雪水似的,他只觉得肝肠寸断,不知道是落在了什么样的噩梦之中,可一听到那方瑛说要取回龙珠,却是再也不能忍了,便立刻开口说道,‘你敢!'
方瑛气恨的瞧着他,可又看他咬紧了牙关,浑身打颤的样子,好像站不稳,就要晕死过去似的,虽然实在想要发作,却还是硬生生的忍住了,只恨胸中那一口气憋住了,又苦又闷。
方瑛忍耐着,仍旧柔声的对他说,‘惟春,你一心爱他,不过是因为他总是拒你于千里之外,你得不了手,才觉得心痒罢了。他和我也是一样的,哪里有什么分别......'
他定了定心神,才又喃喃的说道,‘不,你不是他。'
方瑛的脸色微变,声音也沈了下来,就问他说,‘惟春,你为什么就不明白?'
他心里乱成了一团,一时想要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方瑛上前一步,朝他逼了过来。
他后退了两步,却差点儿摔倒。他这才知道他腿都软了,几乎站不稳。
他看定了方瑛,知道这人如今也不是好对付的了,他心里又急又气又痛又乱,突然想到这人是要做什么了,脑袋里轰然一声,就跪了下来,就说,‘方瑛,我只求你放过他。他如今修为全失,倘若再没了那珠子,只怕真就活不成了。若是他不在了,我也......'
方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就要把他拉起来,可他却死活不肯。
方瑛脸色变得惨白,就说,‘惟春,难道你还没听明白我的话?'
他心神大乱,只知道喃喃的说道,‘好瑛儿,我只求你别伤他。不,不,你别把那龙珠拿走,他只剩下那个了,求你千万别把那珠子拿走。'
方瑛气恨的看着他,‘陈惟春!你怎么就不明白?倘若没有我那颗龙珠,这世上都不会有谭渊那个人?他也不过是我的一个影儿罢了。'
他垂着头,惨然一笑,就说,‘那又怎样?我心里只得一个他,以前和你一处,不过是因为他都不肯看我一眼,又把我赶下了山。你要恨我怨我怪我,我也实在无话可说。只是他若有了什么好歹......'
他抬起了头来,眼里闪出了怨毒的光芒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方瑛,我哪怕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方瑛气得后退了好几步,被那椅子拦住了,就颓然无力的倒坐了下去。
方瑛抬起了手来,遮住了眼,声音有些颤抖,就说,‘他到底有身么好?'
他仍旧跪在那里,忍气吞声的说道,‘好瑛儿,我只求你放过了他,你要把我怎样都好。我求你了。'
方瑛惨笑两声,一双手都在颤抖着,说,‘惟春,你怎么会这样的冷心绝情,说这样的话出来?他原本是我的龙珠所化,难道我还不如他么?我失了龙珠,就难恢复龙身,倘若不是那道人被我逼迫,把实话说了出来,只怕我这一世都寻不回那珠子了。你还叫我放过他?你这是说笑话么?'
他刚才心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上替这人着想,如今听了方瑛这一番话,才略略的静了静,他看方瑛垂下了眼,他也瞧不见方瑛的眼,只知道那男子一向是多么的倨傲,也不曾开口要他说过什么。
如今却被他逼到了这样忍无可忍,退无可退,心痛得几乎说不出的地步。
他半晌不语,然后才说,‘方瑛,只当我拿命求你,求你放他一条生路。之前我害他失了修为,他几乎疯掉,倘若他没了那珠子,只怕真是活不成了。我自小眼里就只看得到他一个人,心里从来都没有过别人,也实在是对你不住,你恨我怪我,怎样都好,我只求你千万别拿走那龙珠。'
方瑛坐在那太师椅里,望住了他,面无血色,一片惨然。
他也只管跪在那里,脸上却无半点哀求之色,只是昂着头,望住了那方瑛。
玉娇娥看着他们两人,眼里满满的都是痛惜的神色,却又不忍心多看。
那秦少瞧住了他们两个,只觉得这两人一个更比一个可怜,一个更比一个痴傻。
方瑛良久才说,‘惟春,倘若你真心爱他,又怎么坏了他一身的修为?'
他见那方瑛一双手抠在扶手上,只当这人还心有不甘,就说,‘是!我是设计了你,坏了他的修为,那又怎样?可你明白吗?求什么求不得的痛?如今他什么也没了,我们才能在一处。'
秦少一直不曾开口,此时却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问说,‘陈惟春,你是怕他修道成仙,离了你是么?'
他微微一笑,眼泪就落了下来,却丝毫不觉,声音哽咽着,只说,‘是,我只要他永生永世都离不了我,只能和我一处,我才心甘,我才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