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身的经过做了番总结,凌冱羽小脸一沉,有些无奈的往桌上一趴。
离了荆州城,要他如何找景哥呢?若是留在荆州,至少机会也是大些……
这一番叙述罢已是大半天过去。单从他的表情便猜出了他的心思,白冽予神
情无改,双唇已是淡启:「你真认为留在荆州,便有机会找到你那远亲哥哥?」
「大哥哥的意思是……」
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是现实情况与自个儿的想法差异甚大,让凌冱羽不由得
抬起小脸,瞪大眼睛望着这个超乎寻常的大哥哥。
只瞧白冽予一个回望,澄幽的眸子隐隐带上分难测的光芒。
「首先,依你所言,你那远亲哥哥性子柔顺,甚至较为软弱些。那么以你对
他的了解,今日他若是同你一般给救上了船,可有勇气像你那般同船上的人热络
交谈?」
顿了顿,「再来,以你此般开阔的性子,亦须费一番功夫才得稳定心情,想
起彼此约好一起去荆州,所以决意去荆州等人。连你都难免有一阵慌乱,更何况
是你那远亲哥哥?」
「这……」
白冽予一番话可说是将云景的性子抓得八九不离十,让凌冱羽顿时听得哑口
无言。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些?是了,以景哥的性子,定是怕得全身发软,又怎么
想得到荆州那回事儿?尤其四周都是陌生人,景哥便是想到了,也极难有开口的
勇气不是?
心下立时添了几分焦急无措,却又对白冽予更加佩服了。只见眼前俊美端丽
的容颜仍旧瞧不出分毫的情绪,可那双眸中的光芒却只有更加锐利。
「便是假定他想到了要去荆州,也同那救起他的人提过好了。但对方不一定
会像陆前辈一般,说送便将你送往荆州──这还是你景哥被救上船的情况。
「也说不定他是漂流到了岸上,那要寻得一艘船肯载一个身无分文的孩子只
有难上加难。他即使有心到荆州,如何到、何时到都是问题。你也只知道你那远
亲哥哥名唤一个『景』字,相貌好看,今年十一。单是这些线索,凭你一人之力
,又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今日你搜完了荆州城,却不能保证明日他没有
入城。你识得他,旁人不识得,要他们如何留心?难不成你打算日夜守在城门口
吗?若是如此,你的生活又该如何是好?」
将可能的情况一一分析予凌冱羽听,眸光却在瞧见那张黯然的小脸时逐渐转
柔。
一个抬手,轻轻拍了拍孩童瘦小的肩。
「我无意使你伤心,只是单凭你一人之力,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个同你差不多
年纪的人又岂是容易?就怕自此浪费你一生……陆前辈、徐老板想必也是如此盘
算,才未阻止师叔带你离去。你便是同城里的人再熟,也不能真让他们时时刻刻
替你留心此人。更何况你连他是否进城了都不知。」
「我了解大哥哥的意思,」凌冱羽毕竟十分聪明,经过白冽予一番分析,自
也清楚了想在荆州等到景哥的可能性之小。可,难道便要他从此和景哥……「但
若不留在荆州,我又该如何才能找到景哥?」
语音隐有些急切,眸子已然略微湿了。
不知怎么的,自昨夜大哭特哭过后,眼泪便再也不听使唤了。凌冱羽硬是憋
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却不知自己刻下的模样更是叫人心疼。
白冽予瞧着,终是一声叹息。
「……我助你。」
淡淡三字,却已经过不少思量。
虽说自己这么决定或许有欠周延,可比起让这孩子继续那样没结果的守着,
他宁愿扛下这个责任。
他承受的早已太多,便是再添上一分,又能差上多少?
可凌冱羽却在听着的瞬间先是一喜,而旋即又摇了摇头。
「我不能这样劳烦大哥哥……寻人并不容易,我又怎好给大哥哥负担?」
「擎云山庄势力虽有限,但情报网却是极广。我并不是说一定替你找到那远
亲哥哥,但我可以请父亲借由山庄的情报网帮忙留心此人──只是你必须更详细
的说说你那远亲哥哥有何特征,并将你家住何处、以往有过什么经历等等一一列
出,好方便寻人。」
将自己的想法作了一番解释,神情依旧淡然,心下却对这孩子更添了好感。
无怪乎陆涛竟愿意在那等情况下耗费功力助他打通经脉。实则这孩子性子确
实有种不寻常的魅力,令人无法搁下他不管,又或甘愿为他效命。若让这孩子得
遇机缘,假以时日,他定能如其所愿,创立一番不朽功业。
没能知道白冽予的心思,凌冱羽一番话听下来已是恍然大悟,而随即露出了
一个高兴的笑容,跳下椅子直直扑进了白冽予的怀中。
「谢谢你!大哥哥!」
「……倒是你可曾想过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不习惯他如此动作,却又不好推开这个孩子,让白冽予只能岔开话题的这么
问了。「你还想回荆州?或者,留在此地,正式拜师叔为师?」
「拜臭老头为师?」
一听到聂扬,凌冱羽小脸神色登即大变。想来是聂扬予他的印象实在太差,
才……「我绝对不要拜他为师!」
「那么,你是打算离开长白了……不必担心。你若无去处,我也有办法替你
安排,甚至习武之事亦能有着落。你资质确实极好,莫要浪费了。若能好好学书
习武,待你年长,自能独当一面,进而亲身前去寻找你那远亲哥哥,也方能为陆
前辈尽一份力。」
心底某处隐隐升起了些许的失落,让白冽予明白:自己对这孩子能否留下,
竟也有了几分期待。并不是没有说服这孩子的信心,但他还是希望能让凌冱羽自
己做决定──正如父亲让他选择离家一般。
凌冱羽却因这一番话而流泄了些许迷惘之色。
若不留在山上,他势必又得再麻烦大哥哥,而这是他所不愿见到的。但若不
麻烦大哥哥,自个儿该如何生存又是个问题──而且他有种感觉,即使他不愿让
大哥哥帮忙,大哥哥也绝对会出手相助。
他刻下早已无了待在荆州的理由,也不知该找何处落脚。徐记铁铺那儿,他
实在不想再让徐老板烦心。若让徐老板知道他和那臭老头的不愉快,只怕会让徐
老板为难吧?可除了徐记铁铺,又……仔细想来,他竟是无他处可去了。
其实留在山上也没什么不好的。若能同这大哥哥一起习武,想必一定极为有
趣吧?而且此地山明水秀,清幽无比,也让这些日子来时时奔波的他难得的有了
一种完全放松的感觉。
问题,便在于聂扬了。
他,真的不想拜那个臭老头为师……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拜你的师父为师……?」
「这会令师尊十分为难。」
早就猜想到他会有此想法,白冽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你别看师叔这样,其实他为人极好,只是性子特出,故招来不少流言与误
会。你的资质虽好,但若没能遇着明师,也只会白白浪费掉。而以师叔的身分与
手下功夫,绝对足以让你登上一流高手境界。
「实则这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徒儿,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你,自是
让他欣喜非常。师叔的剑术超凡入圣,要想继承他的绝学,就非得要是你这样的
人才方成。」
「可……」
对于白冽予所说他并非不懂,听来亦相当令人心动。只是先前的芥蒂太深,
又要他如何──
其实仔细想来,聂扬除了性子怪了点,倒也真没什么不好。先前的问题多半
出在彼此没能好好沟通,才会一路僵持下来。如果真拜聂扬为师,似乎也……没
什么不好的。
如此念头方闪过,凌冱羽便敲了自己的脑袋一记。才想着不要屈服呢,怎么
就……
「冱羽。」
却听上头白冽予静冷的语音传来,下一刻那修长优美的躯体已然站直,并将
他轻轻放到了地上。凌冱羽不解的望向他,小手却已给他牵着,让他给带到了屋
外。
一出房间,凌冱羽立时明白了白冽予的用意。
只见一名老者和一名中年男子并肩昂立于屋外小院似乎在交谈什么。那中年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聂扬。
这么看来,那位老者想必便是……一个认知方浮上心头,便已见着白冽予松
开他的手,上前朝老者请安:「师父。」
老者自是聂昙。先前他下山采购日常用品并到四周城镇探了探消息,而在回
来的路上碰到了已有四年未见的师弟,二人遂一道回来。
他微一颔首示意白冽予不必多礼,并将目光移向一旁仍自犹豫不决的凌冱羽
身上。双唇微动正想开口,一旁聂扬却已先出了声:「臭小子,接着!」
凌冱羽不用想也知道那定是在叫自己。习惯性的一个抬头,赫然瞧见一件物
事直朝自飞来。他心下大惊正待挪动身子去接,没想到那物事却彷佛自己会辨认
方向一般,直直落入他怀中,力道十分之刚好。
虽知聂扬做事一向出人意表,可凌冱羽仍是结结实实的给吓了一跳,却也同
样赞叹。他不解的看了看聂扬,又看了看怀中,赫然发现那是粒颇大的鸟蛋──
这下更见聂扬那一手之高明──,而且还透着温热。
正满心疑惑的猜想着聂扬的用意,却已听到一阵轻响自怀中传来──只见原
先完好的蛋壳已然露出了几条缝隙,紧接着,蛋壳一角碎裂,湿漉漉的小脑袋自
破碎的蛋壳中探出头来。
「那是鹰儿的雏鸟。你若好好训练,将来定能成为你的良伴与不可多得的助
力。」
像是解释一般的这么道,聂扬面无表情的踏步上前,大手一把按住了凌冱羽
的头……「吶、你可别再哭了。」
僵硬的语气听不见半分温柔,无表情的脸孔刻意不将视线望向凌冱羽,可关
心之情却已确实的传给了他。
后者双眸立时湿了,本来的迷惘瞬间消失得一乾二净。其实这一番旅行下来
,彼此之间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只是之前一直气着,才会忽略了其它。回想起
今晨,聂扬会暂时离开定是因为瞧着他哭过,才会特地去……他双手小心翼翼的
捧着雏鸟,小脸微垂,唇间已然是一阵低不可闻的唤声脱出……「师父……」
他这两个字几乎可说是含在嘴巴里说的,可聂扬何等人物,自是将这二字听
得清清楚楚。他面上当下已是一阵狂喜流露,却偏又装模作样的硬是收起了笑容
,一声轻咳:「怎么,终于肯叫我师父了?」
这句话在一旁二人听来委实不适当至极。白冽予心下因而替师叔捏了把冷汗
,却清楚凌冱羽投师之事已成定局。
他所料不差。聂扬的话虽然不恰当,可凌冱羽手中捧着雏鸟,又感觉到聂扬
摸他头的动作相当温柔,温暖的大手宽厚有力,心下早已感动万分。故虽是努力
强忍,眼泪却仍是耐不住了。他一个前倾将小脸埋入聂扬衣襬中,忍俊不住的低
声哭了起来。
聂扬给他一哭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一个大男人不知所措的看了看徒儿,又看
了看后方的师兄与师侄想向他们求救。怎知二人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互相交谈
着径行入屋了。聂扬这下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终究只得是一声叹息,蹲下身
子轻轻抱住了凌冱羽。
* * *
当晚仍旧是由白冽予煮了睌膳。四人用过膳罢,不约而同的一起到了屋外歇
着。这日天色清朗,夜空中清楚可见点点繁星,辅以阵阵清风,正是最宜休憩的
时候。
白冽予伴着师弟坐了,两位师父则分别坐在徒儿身侧,而由老者首先开了口
:「小扬,你可是打算在这儿住下?」
「当然了!咱们一起住着,一起授徒,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个照应──尤其
还有冽予这位名厨!」
聂扬一派理所当然的笑道,还一把揽住了凌冱羽的肩:「师兄,我这个小徒
儿不错吧?」
「确实是块美玉。」聂昙先是顺着他的话一个赞美,而随即语气一转:「你
若真要住下,明早便同我一起将居所迁往更隐秘之处。」
「要搬家?」
没想到师兄竟会突出此言,聂扬不由得诧异的瞪大了眼。只见前者一个眼神
望向白冽予,示意他代为说明。
白冽予会意起身,将今日师父探得的消息与父亲的信作了番整理,道出了刻
下的情况。
朝廷东征高丽的消息已然确定,不刻便要集结军力往东北移动。长白位于两
国交界要冲,又多险地,故成为战场的可能性极高。为了避免卷入战事打扰清修
,须得将居所更往深山隐秘处迁去。尤其多了一大一小,刻下的房间亦是不够住
的,所以这迁屋之事当下已然定案。
一听连这清静之地都将成为战场,凌冱羽小脸不由得一阵黯然。察觉到了徒
儿的情绪,聂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露出了个怪异的笑容,让凌冱羽先是一愣,
随即也露出了个笑容。
见他师徒二人相处已算顺利,白冽予心下略感欣慰。师叔也是性子单纯之人
,由他来教导凌冱羽自是再好不过。而今这二人的事既然解决,刻下他要担心的
,自然也只有……
双眸瞬间转沉,而隐隐透上分冷意。白冽予整个人彷佛瞬间脱离了四周的祥
和,孤身凝视着无尽的夜空。
他的欺敌之计已是完成了大半,而如今,他必须趁早筹划,使欺敌之计更加
完备──在他正式踏入江湖之前。
一个欠身离开了方才仍坐着的草地,白冽予独自来到屋后,掬起一抔清水泼
了泼已然凝起的容颜。
双眸阖上,四年前的那晚浮现。温热的鲜血、森寒的剑身、倒落的躯体,以
及,满心的懊悔自责。
还不够……他的计划还不够完备。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待他重入江湖之时
,他要让人摸不透他的虚实,让人永远弄不清真正的他。他要让白冽予不只是白
冽予,要让人永远也猜不出他就是白冽予。
「冽儿。」
老者的语音,乍然自身后传至。
白冽予因而停下动作,挺直身子一个回眸,月下,那仍垂着水珠的少年容颜
,是令人迷眩的出尘脱俗。
即使隐有杀伐之气流泄,那张容颜却仍宛若不染尘埃。
聂昙因而微微一怔。他突然有种再不认识这个徒儿的感觉,可那张慑服人心
的容颜却又是那般熟悉。隐带沧桑的目光望向似浅实深的眸子,半晌已是一阵叹
息。
「你怎么决定?」
「冽予想再学一项兵器。」
淡淡道出了自己的决定,白冽予一个垂眸,瞬间又恢复成了那个太过独立,
却也懂得依赖的徒儿。
聂昙心中闪过一抹惊骇,却也同时是无奈升起。宽掌按上少年挺张的肩头,
而略为收紧……「想学什么?」
「软鞭。」
「好罢……为师虽不用兵器,软鞭却是少数有研究过的。如今你医道已近大
成,药学造诣亦已有了相当程度,为师便用多出来的时间教你用鞭吧。」
「谢谢师父。」
白冽予闻言立时一个拱手,极为恭敬的向聂昙行了个礼。
多会一项兵刃,便是多一分隐藏己身真正功夫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