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朦胧间,彷佛又再次望见了那飘落的细雪……而既之而来的,却是骤然
袭至的透身寒意。
直入骨子里的寒意强烈到令神智瞬间清明。一片静寂之中,十分轻微的脚步
声缓缓靠近己身。森冷的寒意,更甚……
那是,杀气。
一片昏暗中,烛光掩映间,白冽予陡然睁眼,望见的,却是严青手持长剑,
朝母亲的后心直刺而入的画面──
娘亲!
想出声警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得以撑起身子打算阻止,长剑
却已透胸而入。伴随着剑身扑面的寒气,娘亲温热的鲜血,洒落于身……
「冽儿……快……逃……」
「不──!」
终于发出了声音,却是为时已晚……他看着母亲胸口扩散的血花,看着那穿
过左胸的长剑……只瞧着一个抽离,那染血的躯体,亦随之倒落。
最后的语音散去,母亲美丽的容颜,就那么失了生气的枕上了他的胸口,连
一丝气息都没能残下。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溢散,浸湿了衣裳,浸湿了身子。沐
浴在母亲的鲜血之中,他呆然望着母亲毫无生气的容颜。那张容颜之上没有恐惧
没有痛苦,有的,只有直到死前仍没有分毫削减的担忧,对他。
而他,却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命丧当场,连一句警告都来不及喊。
明明就在他身旁,明明就在他眼前,明明就还来得及阻止,而他却只能无措
的看着一切发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亲手了结母亲的性命。
那个……他不顾父亲的直觉深深信任,引以为知己的男人。
是他,害死了娘亲。
「娘……」
一声低唤,却因溢满了太多的自责太多的愧疚太多的哀凄而太过沉重。泪水
无法遏止的滑落,仍然乏力的小手抬起,将母亲未曾阖上的眼轻轻覆住。
美丽的容颜依旧,却渐渐淡去了血色。
而这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是他害死了娘亲。
如果不是他,一切绝对不会如此……
是他害死了娘亲,是他……
「怎么,吓傻了?」
却听身旁冰冷的语音传来,伴随着的,是从榻上被硬拉起的身子,以及严青
冷然中带着点不屑与嘲讽的眼神……「不问我为什么?」
白冽予没有回答。响应的,是勉强运起真气积聚所有功力的一掌,直朝他身
上要害袭去──却给严青轻轻松松化解了开。击出的右掌被他紧紧握入掌心,紧
接而来的是侵入体内的真气,如潮水般狂泄而入,毫不留情的毁去那本已欲断未
断的经脉。
「如果是之前的你,这一掌或许能和我有一拼之力。可在让这药摧折月余后
,如今的你,也不过比个初学武的小孩好上一点……不要怪我残忍。我本来的目
标只有兰少桦,但可能的祸根一个也不能留。要怪,就怪你太聪明了,『白二少
爷』。」
句末仍旧用了敬称,语调却已染满嘲讽。昔日清朗平和的面容带着森冷,宽
掌抚上漂亮的小脸,而因那容颜之上袭着恨意的眸子而勾起带着兴味的笑意……
「恨我吗?可惜,你这辈子,是别妄想能报仇了……」
白冽予仍旧没有回答。
剧烈的痛楚席卷全身。经脉寸断,残存的真气溢散流失,他不甘示弱的咬牙
忍下,泪水无法克制,而连同发自心底的自责与恨意一起倾泄而出。
他不问为什么,因为他太聪明,聪明到在瞧见严青的瞬间便已明白了一切。
混入、接近、相交……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圈套。九岁的小孩有个二十六岁的知己
本就是个笑话,而他却自以为是的沉浸其中,看不清所有的一切。
直至,无可挽回……
瞧着他咬牙忍耐的模样,严青又是一笑。揪着他身子的手蓦然一松,让那幼
小的身子直直摔落于地。
「好倔强的孩子……我想想,是该就这么杀了你好,还是──」
语音未完,仍染的鲜血的长剑已然扬起。银芒闪落,白冽予白皙的手足之上
瞬间已是四道血痕浮现。鲜血泉涌而出,四道剑痕,不多不少,正好断了他的手
筋脚筋,让他自此成了手不能提脚不能行的废人。
痛楚仍存,身子已然再度失了力气……白冽予忍着痛想起身抓住他,四肢却
怎么也不听使唤。他看到那个男人扬着残酷的笑,一把扯开他的前襟。剑起剑落
,彷佛要留下印痕似的,在他胸口刻下了什么……
「我不杀你。我要你成为擎云山庄最大的弱点,要擎云山庄还有你白二少爷
永远记得曾栽在我青龙严百寿手上……『青龙』二字,将会成为江湖上最响亮的
杀手名号!」
言罢,青龙还剑入鞘,一个轻身极为从容的扬长而去。
而白冽予只能躺在地上,瞪是的目光愤恨,却无力去追,无力挽回……
目光,转而凝向榻旁母亲的尸身。
被他……亲手害死的母亲。
泪水始终不曾停下,他挣扎着想爬到母亲身边,却使不上力,而连分毫都无
法移动。
如果他没有相信严青,如果他没有自以为是的与之相交,是否一切都会改变
?如果他早点发觉这是个圈套,如果他早点发觉他的不怀好意,是否……
他,就不会害死他最敬爱的娘亲?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严青就不会有机会亲近娘亲,更遑论利用自己趁
隙杀了娘亲……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
娘,就不会死了……
如果,没有他……
耳边传来叔伯弟子们仓皇的脚步声,以及接踵而来的惊唤。身子被小心翼翼
的抱起,关切的唤声不绝,而他,却已无力回应。
他只是不停的流泪,看着母亲,看着染血的鹅黄帐子……以及,那半掩窗隙
透进的细雪。
娘……
孩儿,不肖…… [墨]
第二章
持续了四五天有的雪终于在清晨停了。好不容易迎来了数天来的第一个初晴
,但擎云山庄里却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那晚他们在冽予情况稳定后便各自回房了。若非巡夜的弟子发现了清泠居前
的尸体而飞快前往通报,只怕这事儿会被发现得更晚。
可当于扇和万志云匆匆赶至之时,一切仍已是不及。清泠居内,清雅的香气
为萦鼻的血腥味掩盖,内室鹅黄的帐子溅上红艳,乍然一望,除了一个惨字,很
难再找到其它合适的字来形容。
那时,兰少桦早已断了气。而白冽予幼小的身子则是浑身浴血,一动也不动
的躺在地上,昔日澄亮灵动的眸子茫然凝视着母亲的尸身,泪水无法遏止的沿颊
而下……单是如此模样便足以叫人心痛万分,更别说是瞧着那饱受摧残的身子。
不但经脉尽断,那纤细白皙的四肢更各有着一道深深的剑痕,鲜血如泉涌般不停
渗出﹔而被扯落前襟的胸口之上,则被人以剑刻下了刺目的「青龙」二字。
以于扇的才智,早在进门瞧见山庄弟子的尸身之时,便已大概推想到了凶手
的身分。擎云山庄防护严密,即使在八大护卫只留下两个的情况,也绝不至于让
人得以如此横行──而且,对手还是熟悉山庄内部设置的,不是内贼是什么?而
那弟子尸身之上的剑痕,则完全是那严青的手笔。
想追击已是不及,只能先全心处理好庄中之事。只是,没想到严青居然就是
那个近年来新崛起于江湖上的杀手……更没想到他下手竟会如此狠绝。
兰少桦的一剑穿心便罢,可他居然对一个视他如知己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让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从此成了个不习能武,甚至连提物、行走都无
法的废人。
──虽然极不甘心,但以他的医术,要接回白冽予的手足是不可能了。这天
下间能救他的,或许就只有那个他们遍寻不着的医仙聂昙了。
然而,这唯一的救星在何处,却是无人知晓……
好不容易止住了白冽予的血,却止不住他的泪水。因失血而显得极为苍白的
小脸挂着无法干涸的两道清泪,茫然的望着那染血的鹅黄帐子,望着母亲失去生
命的身子。于扇几般呼唤都唤不回他的注意。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哭着,那茫然的
眸中,溢满着过深的自责与恨意。
于是于扇明白了。他虽及时救回了白冽予,却救不回他的心。
这孩子,亲眼望见他最信任的「好友」杀了他最敬爱的娘亲。
伤了他的不光是剑,还有那名为「背叛」的事物……
擎云山庄的八大护卫里,与白冽予最亲近的向来就是于扇。也因此,对于这
件惨事,对于白冽予的遭遇,他格外心痛,格外不忍……但在等候白毅杰回来的
时间里,他除了帮白冽予擦拭血迹、疗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刻下的他,早已无暇去压制消息。噩耗很快就在山庄里传了开。几名地位较
高的手下纷纷前来探视,却也只能,叹息。
「冽儿……」
又送走了一波人,于扇疼惜的将目光凝回白冽予身上。他方才才命下人略为
清理过现场。为了方便替白冽予治伤,他将兰少桦的尸身平放到地上以白布覆住
,并小心翼翼的把那脆弱的身子抱回榻上。那张小脸上的视线因他的动作而有了
移转,却仍是紧锁着母亲不放……宽掌不忍的抚上他的颊,想安慰些什么,偏偏
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即使是窗外渐暖的阳光,也散不去这样的沉重。
蓦地,仓皇的足音飞驰而近。于扇闻声望向门口,只见白毅杰的身影一闪而
入,而在望见房中的一切之时,怔了。
一阵透骨寒风不合时宜的扬起。兰少桦覆身的白布被吹了翻,露出了那张美
丽依旧,却十分苍白的容颜……
那张俊美的面容在望见的霎时化为惨白。他定定的凝视着挚爱的妻子,良久
良久……于扇方欲出言唤他,却见他猛地一口鲜血呕出,下一刻已然不支倒地。
「毅杰!」
见状,于扇一唤因而转为惊喊,正待上前,追着白毅杰赶回来的莫九音已然
适时出现接住了那倒落的身子。他将昏厥的白毅杰扶往隔房暂歇,而在安顿好挚
友之后,回到了白冽予房中。
这时才有暇仔细看看现场的情况──也,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老于,事已发生我也不想多说。不过你怎能让冽予继续留在这房间?」
将兰少桦尸身上的白布重新盖好,莫九音说着便往榻边走去打算抱起白冽予
。可低头一望便是一阵骇然,目光凝向于扇,而后者只能摇了摇头。
「青龙很狠,挑断了冽予的手筋脚筋……冽予本就因那怪病使得经脉欲断未
断。结果事情发生,他似乎是为了救少桦而动用内力,又受了青龙一掌,经脉终
于承受不住,他的修为也……我只能勉强治他的内伤和皮肉伤,其余的,只怕得
要靠医仙聂昙才有可能──」
语调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无力。怎料话还没说完,却见那先前也一片愁
容的面孔忽尔一亮,露出了于扇自昨晚以来看见的第一个笑容:「医仙聂昙──
你不说我倒忘了!咱们早先一直遍寻不着,偏生就在我回庄的路上遇到了他老人
家!」
之前一直惦着山庄的祸事,让莫九音险些忘了路上的奇遇。脸上因而露出了
自听到消息以来第一次的喜色。「先前因为急着就请别人招呼他到偏厅……我马
上便去请他过来!」
言罢,不待于扇回答便冲了出去。瞧着莫九音的背影,于扇微微蹙起了眉。
「虽说找他是本来就有的决定,只是,聂昙此人亦正亦邪,行事乖张,未必
肯……罢了。」
心下虽然是担心,可是莫九音已然远去,此刻也没其它办法了,只得一叹。
低头,望向榻上仍泪流不止的白冽予。
「冽儿……你听到九音的话了吗?医仙现身了!你的身子有救了! 」
虽说一切都仍是未知数,但他还是希望能让这孩子恢复求生的意志……
却见那幼小的身子在听闻此言之际微微一颤。双眸瞬间凝聚,视线对上眼前
担忧的眸子,唇间已然脱出略为沙哑的嫩软童音:「有救……?」
「不错。以医仙聂昙的医术,你的四肢一定都能接回,完好如初。」
瞧他终于开了口,于扇胸口当下就是一颗大石落地,眼眶微热,有些激动的
这么说了。怎知白冽予双眸忽尔又是一暗……「可经脉……是接不回来了吧。」
「这──」
天下间从没听说过有人断了经脉还能接回来的。
但一个习武之人若断了经脉,纵使能行走如常,身子也无法恢复旧观。先不
说是多年的修为了,经脉一毁,身子只怕连一个寻常人都比不上。
先前激昂的情绪全在瞬间被浇熄,他看着眼前又恢复先前模样的白冽予,正
打算说什么安慰他,却见那苍白的双唇又自轻启,当下已然是清冷的一句:
「那么……我就无法亲手杀他了。」
那双黯然的眸中,已然隐隐夹上了一层冷意。
「冽儿!」
如此神情,令于扇当下便是一阵惊骇。
他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啊!为何这眼神,竟是如此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早在那人离去的那一刻,当白冽予的视线紧紧锁着母亲的
尸身时,自责、懊悔与痛苦,早已交染上深深的恨意。
从头到尾根本就无所谓背叛,只有欺骗罢了。不论青龙陪伴在他身边时的情
感是真是假,早从利剑透过母亲胸口的那一刻起,昔日的情谊便已成过往云烟。
或许他该感谢青龙的狠绝,让他得以省去迷惘全心憎恨……可纵是如此,有
个事实也是不会改变的。
是他太过单纯愚昧,轻易就信了不怀好意的青龙。是他太自以为是,而看不
清事实的真相,看不清他所自豪的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而导致如此结局。
是他,害死了母亲……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所以一切的责任自然都该由他来承担,即使仍然懊悔,
仍然锥心。比起沈浸于此,他更该做的,是担下这个责任,亲手报仇雪恨。
早从那一刻起,今后的日子,就已注定要为报仇而活。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他所犯下的错,为了那刻骨铭心的仇……
白冽予轻轻阖上了眼眸。
泪水仍旧无声无息的滑下。他听见脚步声由隔房走近,而至立于床前。
「毅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