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奇始终避免跟英翔单独呆在同一个房间里。桂妙然十分聪明地穿插在他们中间,适度地对英翔表示着关心。
英翔一直很沉默,甚至都不肯离开轮椅。他能站起来走路,但他根本就不想走。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无声无息地躲在自己的房间,就那样呆呆的,可以坐上一整天。
桂妙然从来不对他提任何要求,更不会强求他做什么。
本来,他在医院躺了这么久,肌肉已经萎缩,应该进行一系列物理治疗。但英翔对别人触碰他的身体反应非常强烈,有种本能的抗拒。因此,他们都不想强迫他接受。
他们都很少说话,电视总是开着,习惯上始终锁定新闻频道。这段时间,对伊拉克局势的新闻报道和有关中东问题的访谈节目特别多。
英奇早出晚归,常常加班,有时忙到深夜,或者彻夜不归。
这段时间,中国政府所有与中东有关的对策、决定、讲话、行动都要求国安部提供详尽准确的背景资料和相关报告。浩如烟海的情报汇集在他们这里,需要他们的情报专家在最短的时间里分析、过滤、反复论证,最后将上百万字的情报缩减成简洁准确的数千字甚至数百字的报告,提交给政府决策层。
每次回到家,他都觉得筋疲力尽。不过,家中依然点亮着的灯火,倚在沙发里等着他的女子,还有及时递上来的一杯热茶,都让他能够重新振作。
“现在,这里像个家了。”他轻声对她说。
她只是微笑,眼里都是了解和安慰。
而陷溺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苦苦挣扎的英翔一直都感到疲惫不堪。
他虽然坐在那里,却根本对身体之外的世界没有感觉。身体里的每个细胞似乎都在跳着怪异的舞蹈,令他不断地感到眩晕、黑暗、沉没。有时,诡异的巨响会如潮水一般从他的身体深处席卷而来。有时,脑中群星乱闪,颜色诡异至极。
睡觉时,他从不关灯,以便从可怕的噩梦中惊醒时,能够在明亮的灯光里得到些许安慰。而在更多的黑夜里,他却常常不敢入睡,只是在房间里整夜整夜地枯坐着,直到东方发白,直到疲惫不堪,才昏昏睡去。
桂妙然一直让英翔保持在她的视线之内。偶尔,她会试着与英翔交谈。
英翔一直眼神空茫,显得心不在焉,仿佛元神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已经找不回来了。无论谁跟他说什么,他都要过很久才能慢慢地反应过来,但最多也只是以点头或者摇头作答。
后来他们发现,只有对桂妙然的话,英翔在礼貌上会作简单的回答。
他们通常的对话是:
“英翔,今天想吃什么?”
“……都行。”
“英翔,该吃药了。”
“……好。”
“英翔,是不是去睡一会儿?”
“……好。”
“英翔,想出去走走吗?”
“……不。”
“英翔,喜欢这个吗?”
“……嗯。”
“英翔,去洗澡吗?”
“……是。”
“你能行吗?”
“……行。”
……
转眼间,秋天骤然而至,快到国庆节了。猛一抬头,人们发现蔚蓝色的天空突然变得动人心弦,洁白的云絮轻灵飘逸,使人的心都轻快欢悦起来。
英翔常常会坐到阳台上去,在那儿呆上一整天。
凉爽的秋风吹过外面姹紫嫣红的花园,带着清香拂过他冰凉的脸。
沐浴着淡金色的阳光,他会微眯起眼,感觉那一丝丝的温暖。
桂妙然惊喜地看着他的这一细微变化。
夜里,当英奇回到家后,她悄声跟他谈起这个喜人的变化。英奇听了,也很高兴。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问她:“你说他现在可以出去工作了吗?”
桂妙然仿佛没听懂:“工作?什么意思?”
“就是……工作。”英奇想了半天,却发现无法解释。
桂妙然脱口而出:“不可能。”
英奇又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不可能,可是……”
“怎么回事?”桂妙然感到很疑惑。
英奇用手搓了搓脸。
要求英翔出任驻伊拉克的政府联络官倒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伊拉克是通过正式外交照会提出的请求,很多人都可能知道,他用不着保密。于是,他说:“伊拉克政府向我国政府要求派英翔去巴格达,做他们的政府联络员。”
桂妙然愣了半天,才迸出一句:“为什么是英翔?”
英奇叹息着:“是啊,我也问过这个问题。”
“结论呢?”
“是伊拉克临时总统的电脑顾问提出的。他们的电脑经过综合评估,认为英翔是最佳人选,并且是惟一的人选。他们的大使在递交照会时还转达了总统的意思。虽然说得很婉转,不过我们知道,如果英翔不能去,他们就会取消这个请求。”
桂妙然的脸色显然不太好:“那……你们是什么意见?”
英奇轻声说:“总理希望英翔能去。”
“哦?”桂妙然一挑眉。
英奇犹豫了很久,费力地说:“国家需要他去。”
唉,他不能再说什么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必须派人去担任这个职务,并且按照国安部专家组的策划实施一个计划。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计划……和上一次的“猎狐行动”同样凶险。但是,它关系到国家的一个大计。
一个翻天覆地的计划……
一个导火索……
一颗钉进对方心脏的钉子……
一块能制住对手的巨石……
一颗为成功铺路的沙粒……
必须……
他知道这些“必须”,可是英翔……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轻声问:“妙然,英翔他……行吗?”
桂妙然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行。”
英奇觉得更加疲倦。他抹了一把脸:“好吧,让我们再等等看。”
桂妙然忍无可忍:“英奇,要记住你不仅是英翔的上司,你还是他的父亲。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差点就失去他,现在他才算是勉强捡回来半条命。”
“我知道,我知道。”英奇的声音很轻很轻。
桂妙然不由分说:“我不管你叫他去做什么工作,至少得等到他恢复健康以后再说。”
英奇看着她,微笑起来:“你看你,这么护着英翔,真像是他的母亲。”
桂妙然顿时通红了脸,起身要走。
英奇猛地拉住她,轻声恳求:“妙然,别离开我……”
新生 1
这是依露逊第一次走出石屋。
她和守护者站在门外,看着一对极年轻的地球人形貌的男女踏波而来,很快到了面前。
他们彼此了解地微笑。
“天堂星来的观察员?”守护者问道。
那年轻的男人笑着点头:“是的。”
守护者转头对依露逊说明:“他们是天堂星派来的地球观察员,这个时期轮到他们星球在这里工作了。天堂星位于卢孚星系,也就是地球称作飞马座的D星系中,距地球远得很,有2.8亿光年。”
依露逊微笑:“真是远道而来啊。”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我叫苍月,这是我的伴侣,铃音。”
依露逊笑道:“幸会。我叫依露逊。”
苍月看了看她,高兴地对守护者说:“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接到你们神王的外交信息,说你们的战神已经复活,即将返回。她委托我们来看看你们。”
“哦,谢谢。”
他们一起走进石屋,有礼貌地分别坐下。
苍月上下打量了依露逊一下。她的腹部一直没有怎么隆起,不过苍月却很明确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快要生了吧?”他问。
依露逊笑道:“是的。”
“勇者之王的孩子……”苍月神色奇异,喃喃自语。
“事实上,只是一个地球人的孩子。”依露逊微笑。“不过,我总觉得这孩子不是凡人,一定会闹事的。我很好奇,一定得生下来瞧瞧。”
苍月骇笑:“看来阁下依然保持着惟恐天下不乱的本色。”
依露逊忽然触动灵机,微笑着说:“苍月,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苍月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思。他们是同类。他能看到她身体里的灵波。
她想把孩子托付给他。
他笑了起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
铃音也笑,其灵波已表示同意。
依露逊笑道:“没办法,找不到其他人,必须托付给你们。不过,等孩子长到10岁的时候,拜托你查一查英翔的情况。如果他已经结婚,那就罢了,让孩子一直跟着你们好了。如果他仍是孤家寡人,不妨让孩子去找他。”
“没问题。”苍月一口答应。“你给孩子起好名字了吗?”
“他叫修罗,英修罗。”
苍月没口价地夸奖:“真是好名字,一听就知道这孩子将来是个大麻烦,嘿嘿,肯定免不了惹是生非。”
依露逊只是笑:“我知道这小子一定不会安分守己的。要是你方便的话,以后如果他做出了什么惊人之举,麻烦你通知我一声,也让我乐一乐。”
铃音噗嗤一笑,苍月也乐得前仰后合:“好好好,一定,一定照办。”
他们在屋里盘桓了三天,就离开了。
依露逊想了想,把混沌叫了出来:“混沌,我就要离开了。”
混沌大吃一惊:“你又要去哪里?”
“这次,是去遥远的地方。非常遥远,你不能去。”
“那我怎么办?”混沌很是不舍。
依露逊说:“混沌,有个孩子,我要托你照顾。”
“谁啊?”
“他是我的孩子,叫修罗。”
“哦?”
“你们俩都是我创造的,因此,你们是兄弟。你是哥哥,所以你要照顾他。”
混沌大为激动:“那他应该算是我的亲兄弟吧?”
“某种意义上,是的。”
混沌连连点头,忙不迭地问:“他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他。”
“嗯,现在还没成形,要再过几天……”依露逊轻声说。
混沌欢天喜地,屏幕上出现了许多华丽的线条和各种变幻莫测的图案,似乎是混沌正在手舞足蹈。“我很欢喜。”他说。“你放心吧,倏忽,我一定会照顾他的。”
“那我就放心了。”
依露逊果然很放心。
第二天,她开始阵痛。
不久,羊水破了,接着,宫口却又关闭了,腹中毫无动静,似乎这孩子决心不出来,要折腾个够。
她没有惊慌,只耐心地等着。
当她数月前到达后,石屋已被守护者隔成了三间。此时,她进了自己住的那间房间,打算独自生产。守护者坐在外面,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不久,苍月和铃音又来了。他们带来了大批婴儿用品,包括衣裤鞋帽、婴儿尿布、奶粉奶瓶、婴儿被褥,应有尽有。
守护者忍俊不禁:“你们刚到地球,倒好像挺在行的。”
苍月笑嘻嘻地说:“在商场的时候,请一位热心的老阿姨帮忙参谋的。”
依露逊听着他们的声音,一直在感觉着身体里的动静。
现在,她觉得似乎除了包裹在外面的一层皮肤之外,身体里面整个都充斥着那个孩子。他的精神力量如此强大,使她的身体好像在不断膨胀,所有的血肉都已经被那孩子融为了一体……她实在等不及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会是一个奇异的灵魂吗?
异乎寻常的安静终于在次日被打破。剧烈的疼痛一波一波地袭击着依露逊,而且间隔越来越频密。
依露逊深深地吸着气,强忍住野蛮地撕开她身体的痛楚,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帮助他。这种巨大的痛苦将她的全部潜力都激发了出来,使她的力量更加强大。
剧烈的痛苦持续了整整两天,终于,当夜幕再度降临时,孩子出生了。
他的哭声十分响亮地回荡在夜空中,声音里全是喜悦和欢乐。
苍月和铃音倾听着从屋里传来的婴儿啼哭,不由得相顾大喜。
守护者却神情郑重,眼光一直盯着依露逊房间的门口。
苍月他们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不由得一凛。
那里,正向外缓缓地流淌着鲜血。
他们起身走了进去。
房间里全是浓稠的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鲜红的血液,然而血里散发出的却是奇异的清香。
依露逊脸色惨白。很明显,她的生命正在迅速消失。
她的身边躺着一个男婴。他手脚乱舞,高声哭喊,十分活泼。
依露逊勉力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铃音拿出衣裤给孩子穿上,再给他套上绣花绒鞋,戴上婴儿帽,用被褥替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小心地将他抱起来。
苍月低低地对依露逊说:“你放心。”
依露逊微微点头。然后,她看着守护者,平静地说:“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守护者上去,伸手握住她的手。
两人都闭上眼睛,含笑而逝。
苍月知道他们那种波形生命在宇宙中有着自己的旅行方式和空间通道,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他们此时已经回到了故乡。
两人不再耽搁。苍月将一个小小的圆球仪器放到地上,然后和铃音走出石屋,凌空踏波,回到了河的另一边。
他们静静地站在漆黑的夜色里,看着对面。
石屋缓缓地分崩离析,渐渐变成齑粉。包括里面的用品、仪器,还有两个碳水化合物构成的生命体,都变成了粉末。滔滔河水咆哮着立刻卷走了它们,将它们带向远方,化为无形。
河岸的那一边成了真正的千丈峭壁,再也不必用特殊技术来掩蔽了。
苍月无声地仰头望向空中。
不一会儿,一只小型的碟形飞行器便悄然而迅速地落下山谷,停在他们面前。
他们登上飞碟。
飞碟立刻垂直升空,如箭一般消失在天际。
这个山谷就像千万年来一样,恢复了荒凉空寂,只有那婴儿响亮的啼声一直在夜空中回荡。
这一夜,风往北吹,这异常嘹亮异常清脆异常欢快的啼音一直随风飞向北京。
新生 2
英翔坐在轮椅,一直呆在阳台上,凝视着外面的夜色。
每隔几分钟,桂妙然都会关心地在门口张望一下,见他没事,才悄悄地走开。
今天是国庆节,四环外允许放鞭炮烟花。
到处都在爆响着鞭炮,不时有绚丽的各式烟花在空中炸开。远远地望出去,城中万家灯火,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英翔靠着椅背,呆呆地看着天穹。
他的心忽然很安静,似乎自己正在飞速穿越喧哗的夜空,穿破厚厚的云层,撕开紧紧包裹着他的那层密闭而柔韧的外壳,冲向远方……一种亲切而熟悉的感觉迎而扑来……
“哇……”
他听见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声。那啼音响彻云霄,充满了欢乐。
他只觉头脑中顿时一清,那些日日夜夜纠缠不休的邪魔鬼魅似乎都被这哭声赶跑了。仿若大病初愈,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