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当年一场大错,铸就一世悔恨不甘,
百年之后,敖钦却又在城门下眼睁睁看他自远方缓缓而来。
执著倔强的灰衣道者,身形眉目一如从前,却惟独失却了前世记忆!
小道士,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但我不会告诉你。绝不!
自有记忆起,脑海中便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催促著他,
在漫漫寻人的路途中,对往事一无所知的小道士偶尔路过这个陌生小城,
却不想至此陷入前世与今生的纠葛,
自称敖钦的诡异男子、同自己面容酷似的仙者,还有,那座高耸入云的降魔塔。
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塔里又镇压著何方魔物?为什麼敖钦一再不许他靠近?
当往事一页页翻开,无论百年之前或是百年之后,
唯有一腔真情始终不变。
既然我喜欢你,你就该喜欢我,
哪怕天会崩地会裂,神佛不许众仙不允!
第一章
春归三月暮,四月时,细雨恰纷纷。一夜听雨到天明,清晨光景,小城街头依旧人声渐起,一张张陌生面孔来来往往,新旧不一的伞下,俱是一双无嗔无怒的眼,似乎早对潮湿腻人的天气麻木。
他打一柄古旧的油纸伞孤零零立在城门下,城门外,目光尽出,雨丝交织如烟,同样一个孤零的身影。
城门下的人凝然不动,看他自远方缓缓而来,由远及近,自模糊至清晰,手中同样持一把褐黄的旧伞。再近些,可以看到他灰色的道袍下摆被雨水浸得湿透,垂至膝下的宽大袖子在风里飞。
行至城门下,他伞面上抬,呼啸掠过一阵风,掌中不及抓牢的伞柄随之晃悠悠转过半圈,水花飞溅,四散的雨滴正落在他颊上,触感如斯冰凉,颤巍巍蜿蜒至嘴角,好似一行泪,咬牙忍了一世,终于怆然滑落。
“啊……这……无量寿佛,贫道失礼了。”远来的道者忙不迭弯腰赔罪,再抬头,被风吹得发白的脸上烧开晚霞般的红。
任由溅来的水珠在颊上泛开凉意,敖钦一瞬不瞬地看他,目似含珠,鼻若悬胆,唇色淡粉,仿若被雨水打湿的桃花。
惊魂未定的道者半仰头,同样一眨不眨地打量他,目光清澈如昔,恍若明镜,分分毫毫映照出他上挑的眼与落寞的脸,却再找不到一丝往日痕迹。
情不自禁伸手去握他的腕,不及贴在掌间细细熨暖便被他仓促挣脱。
“施主……”他声调略沉,身形急急退后半步,视线落在他还未收回的手,眉间眸中皆是不容轻侮的端重。
只刹那便已足够,同从前一样的细瘦,食指与拇指各扣去一节再圈住他的手腕,犹嫌太松。敖钦收回手,隔着飞扬的雨丝默默看他,不变的面容,不变的身姿,无论过了多久,他依旧还是这副模样这副脾性,仿佛生就为了得道,眉宇间至纯至真一股清气,再干净不过,挺拔如山间的竹,温润如石中的玉。
“在下敖钦,失礼了。”轻轻开口,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弯腰将头低下,心下忐忑依旧,忍不住闭上眼,迅即又睁开,道者仍旧站在眼前,向来藏不住心事的脸上写着戒备与疑惑。原来不是梦亦不是幻影,他真的来了,说不清什么滋味,胸口心间一片萧索。
沉默中听得到淅沥的雨声,他欠身相问:“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他恭谨地还礼:“贫道道号无涯。”
无涯。原来连名讳居然也不曾变更,心中又是一阵波澜:“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守礼的道者点头:“正是。”如遇了知音,嘴角含笑。
一样的憨傻。
敖钦也跟着笑,眉梢挑动,稚子般纯真,稚子般促狭:“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道者一如既往红了脸,有些讶异,有些惊慌,而后呐呐地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他知他想反驳,亦知他不会。果然,最终道者还是低了头,两手攥着伞柄,话语间几分落寞:“确实如此。”
一样的问句,一样的应答,一样的戏弄与被戏弄。当年每每见他露出这般表情,心中便觉快意,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嘲弄,而是单纯为那句“生有涯,知无涯”。当真讽刺。
敖钦撇开眼道:“道长见谅,在下又失礼了。”
想要再弯腰,他却手忙脚乱地来拦:“不、不,施主是无心。”抢先半步重站到敖钦面前,宽大的伞面相碰,又溅了彼此一脸冰凉的雨。
无措的道者越发发慌,急急想要退后,一脚踩进身后的水坑里,敖钦顺势抓住他的腕,掌心紧紧贴上,再不让他逃脱。
“我……”他一贯不善言辞,脸色一路红到脖子根,尖尖的下巴快要扎进胸膛里。
一样的笨拙。
嘴边绽开淡淡的笑,敖钦握着他的腕子不由分说带他一路向前走:“道长来此地是为做当场?”
“不,是寻人。”
“寻人?”
“嗯。”
慢慢融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拱桥弯弯,河岸边垂柳婀娜粉桃艳丽。城本偏远,繁华不及天子脚下,却也沿街商号钱庄开遍。檐下滴水如注,犹有勤于生意的卖货郎高声叫卖。
他对城中一切了如指掌,一路行来一路指点,扬手指着一家绸庄道:“从前天晴时,会有道人来此摆摊打卦,就在这绸庄前,同药铺的相隔处。”
道者不说话,他一人兀自言语,不回头不停步,只将他的手腕抓得死紧,好似防备着他随时挣脱。
行到中途,步伐渐凝滞,是身后那人攥了他的衣袖坚决示意要停,敖钦回头,道者站在原地,人流如梭,仿佛奔涌江潮中一粒顽固不肯随波的石子:“我要找的人是你么?”
他眸光通澈几乎见底,两眼直直望来,这般无谓,这般木然,眼底仅有一丝期望飘渺如风中之烛。
不自觉松了牵他的手,敖钦停了滔滔不绝的自言自语,默然良久:“你一直在找他?”
他点头。
“他是你什么人?”
他郑重地答:“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有什么开始苏醒,在心底深处蠢蠢欲动:“重过于性命?”
“重过于众生。”
喧嚣远去,雨声不再,垂柳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泛黄,桃花被打落在地碾压城泥,满眼都是他如今干净不带一丝俗尘的脸,满眼都是他曾经鲜红恍若会滴血的眼。
众生,他居然说“他”重过众生——痴妄!
愤怒远不及心酸,胸口依旧空荡,苦涩萧索之下,疼痛磨去一层又一层厚痂破茧而出,出自喉间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不是自己:“我不是。”
“哦。”道者不落泪不低头,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他撑着伞,清明的眉目被伞面晕得模糊,“打扰施主。”
转身要走,却是他死死拖住他翻飞的衣袖:“道长打算往何处落脚?”同样被破旧伞面晕得模糊的眉眼,颊边的水珠还未干透,一晃眼,错以为是泪。
他说本城的道观早已人走楼空经年不曾打理,他安安分分地退开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在下家中尚有几间空房,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唤作无涯的道者望着流水般自身边来去的路人举棋不定。
敖钦慢慢垂下手:“道长还在怪罪在下适才的无礼?”俊挺的脸上几分灰败。
“不、不、不……”道者忙摆手,一刻摆不停,好似要将手掌自腕上摇下。
他不着痕迹翘起唇角:“就当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吧。”知他要拒绝,拱手深深一揖,卑微得好似要埋进尘土里。
道者慌了,连呼几声“不敢当”,咬着唇左右为难。
“不说,我便当你应了。”多少年,再也改不了的霸道。他落落大方直起身,眉梢挑得逾高,劈手又来捉他的腕。
道者直觉要躲,大庭广众下却又不敢声张,脸上微微发僵,谁知,像是明了他的窘迫又似故意戏弄,那手只伸到跟前顿了顿,而后讪讪落下,只揪住他袖口一角。
“施主,我……”无涯怔怔开口,声调轻得被雨水冲散。
敖钦一径昂首挺胸拖着他往前走,高高的头冠飘飞的衣摆,松一般挺拔的背影也挟一股霸气。
过了许久,背后长长一声叹息:“贫道搅扰了。”
似无奈,似妥协,他仁厚依然,再勉强不肯说半个“不”字。敖钦忽然觉得疲惫,嘴角勾得太高,隐隐一阵发酸;手掌攥得太紧,刺痛从掌心一路钻进心口里。
宅子说不上是新宅,却也算不得旧。敖钦淡淡地说:“住了有些年头。”
看他年岁不大,屋中也不见家人仆役,道者略略疑惑,又不便探听。被他瞧见了,径自趋前往榻上躺,道:“在下一人独居,道长大可随意,不必多虑。”
道者站在榻前手足无措,他只倚着枕靠,一手支着下巴睁大眼仔仔细细地看,目光深长,看着看着,又是一脸莫名雀跃的笑。
背上一阵发毛,小道士浑身不自在。他终于换了姿势,懒散地冲这边招手:“过来。”
无涯迟疑,小心翼翼往前挪半只布鞋那么长。敖钦看在眼里,笑着又招手:“过来。”
再挪半只布鞋。
敖钦仍在笑:“我是妖怪,专程把你领回来生吞活剥。”
道长受不住他的调侃,低了头两眼看地:“施主莫要戏耍贫道。”
轻轻一声,再不听闻敖钦说笑。
许久才又听他开口:“书房架上有本道德经,烦请道长帮我取来。”
无涯抬眼看他,他半卧榻上,目光如深渊之水,藏下无数隐秘:“这一次,我绝不戏耍你。”一字一字,郑重仿若许诺。
道者又觉受不起,赶忙说:“施主不必如此,贫道照做便是。”
急急奔去拿书,回转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在榻前置下一只暖炉。
“真是招待不周,竟然不曾让道长落座。”
他歉疚地起身,道者果然又伸手要谦让,敖钦轻车熟路握住他的腕子,顺势拉着他在榻边坐下:“等道长的道袍干了,你要坐到屋外头我也不拦你。”
道者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看,方察觉衣袍还未干透,大片大片水渍贴着身,一路提心吊胆同他周旋,竟也未觉出凉意。如今坐在暖炉旁,浑身的寒气才被驱走大半。愧疚顿生:“方才让我靠近,也是……”原来是辜负他一番好意。
敖钦望着窗外的雨嬉笑:“是为了把你生吞活剥。”
转脸将书简从还沉浸在羞愧中的道者手里抽走:“道长好聪明,在下要的就是这一卷道德经。”心满意足地看到小道士又一次的愣怔。
“施主让贫道取的就是道德经。”他回过神,一本正经地试图解释。
一样的愚直。
“哗啦啦”一声,敖钦拉开了卷册,竹简相碰,打断他期期艾艾的话语:“在下尚有些许不解之处,有劳道长指教。”自然而然地,手中执一端,另一端交予道者。
道者接过,视线却不离他的脸,目光如炬:“施主过谦了。”
敖钦从容应答:“哪里?”
“施主遍读道家经典,家中藏书万千,有些连贫道都未曾见过。”这是实话,那几可充栋的一架架古简旧书令逋进书房的道者惊讶至极,仔细查看后,更是心惊,所有藏书竟全数皆是道家典籍,怕是一路来所见所有道观都未有这般巨藏。他缓缓说道,不见恼怒不见轻狂,眉宇间始终一片澄澈, “该是贫道像施主求教才是。”
“呵……”没有把戏被揭穿后的狼狈,敖钦只是想笑,笑他,笑自己。共执一卷旧简,近在咫尺,几乎呼吸可闻,伸了手就能触及那面容,从前一般沿着清秀如画的眉眼一遍一遍细细描摹,“你呀……”
声调太低,他听得模糊,脸上一片不能再明显的迷茫。敖钦却不再说,双目平视,望进他乌黑鎏金的眼,看到里头那个许久不曾在镜中好好端详过的自己,陌生得几乎不敢相认:“在你面前,我为何总是食言?”
第二章
声调太低,他听得模糊,脸上一片不能再明显的迷茫。敖钦却不再说,双目平视,望进他乌黑鎏金的眼,看到里头那个许久不曾在镜中好好端详过的自己,陌生得几乎不敢相认:“在你面前,我为何总是食言?”
道者茫然,他不解释,扭开脸尴尬地道一声:“道长见谅,我失态了。”又是街边那个好客热情的翩翩公子,
晚间用膳时,道者半推脱半迁就,勉勉强强喝下几口酒。敖钦说,这是前岁摘下的青梅发酵成酿,入口很温和,只比糖水多出一小点辛辣。无涯刚饮一杯便上了脸,粉扑扑的脸蛋恍若抹上新制的红胭脂。
敖钦故意扭头看窗外:“啊呀,这雨怕是要下到明日清早。”眼角偏偏瞥着这边,小道士正偷偷用手背扇脸,如极力装作大人却始终难脱稚气的孩童,说不出的可爱。
嘴角随着心境上扬,道者百般为难的目光里,敖钦故作不知,抬手又为他将空杯蓄满:“本地的风俗,贵客的酒杯是不能空着的,否则就是故意怠慢。来,让我再敬道长一杯。”连脸上都写满促狭。
席间续着白天的话题滔滔跟他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好心向他提议:“茶楼酒肆里南来北往无数客商,道长要问询,去那里最合适。”
又说:“武馆镖行里多的是好结交的江湖人,去那儿问问,或许会有所获。”
末了不忘叮嘱:“人多处不免鱼龙混杂,道长你孤身一人,进退间还是小心为上。”好似要将一颗赤诚火热的心挖出来。
道者点头,清澈无痕的眼逐渐迷离,居然自动自发端起桌上的酒来喝,原先拘谨的笑容里无端端生出几分纯真:“公子是个好人。”
傻瓜,你醉了,这酒酿制时用了异法,入口极清甜,后劲极凶悍,骗的就是你这般的人。还是同从前一样易轻信、易上当,只需旁人多给几个笑容几句好话,便掏小酢跷地对谁好,经了轮回也改不了的恶习。
“哪里?”敖钦擎着杯摇头,话锋一转,面容上几分神秘,“道长,容我再唠叨一句,本城虽偏僻,托东山青龙神君庇佑,历来倒也风调雨顺四季平安,你大可放心四处游走,只是有一处是万万靠近不得。”
他口气低沉说一件骇人秘闻,道者迷迷糊糊听得几句,随口问道:“是何处?”却忘了推辞他别有心机递来的酒。
眸中笑意更甚,敖钦慢条斯理地观赏瓷盅上一片鲜绿的翠叶,新嫩的颜色刺痛了双目:“便是城中那座降魔塔。”
道者“哦”了一声,傻傻追问:“里边镇着妖物?”
原来除开那个“他”,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敖钦错开手,擦着瓷盅上的微光看他干干净净的脸:“不是妖,是魔。”
“魔?”他抵着额头费力思考,醉得酡红的脸上显出几分呆样。
“相传百年前有仙家筑高塔镇魔于此,本地长者代代口耳相传,到如今,真真假假恐难分辨。”敖钦转身手指窗外娓娓道来。
道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天尽头赫然一座八角高塔静静伫立雨后。心头没来由一凛,恢复几许清明,天色太暗又兼细雨迷蒙,只依稀窥得一个大概轮廓便震惊于这塔的宏伟。飞檐翘角峥嵘,塔身苍劲如剑,不知出自哪位仙人之手,这塔天生一股锐气,塔尖冲天仿佛直入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