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久夜

漫长的生命中有许许多多的悲哀与无奈

记忆中遥望的眼神、消逝的柳絮跟一去不回的背影

单纯稚嫩的柳妖如何在一次次的相遇与离别中成长

如何终于找到...永远不会离开的存在

这世上，值得珍惜的东西太少

太过微弱，太过渺小，太容易错过...

哪怕只有一点点，微小的星光，也比全然一片的黑暗好

这是妖族与人类千万年战争史中，小小的、小小的一段

－柳儿－

第一章 柳儿这两个字

上界、中界、下界，只有少部分的人知道这世界分成了三部分。

上界──神族与仙、灵族生活的世界；下界──魔族、鬼族与幽族占据的世界，而中界又称人界……

是人族跟妖族”共享”的世界

这是人族与妖族间千万年血战史中，小小、小小的一段

──消逝的三个人类──

垂柳村是座山脚下的小村庄，景色秀丽、民风淳朴，山上的雪水聚集成一条蜿蜒小溪，在村中绕了一圈，然后缓缓流入遥远的大海

清澈的小溪提供村民日常用水，初春水量充足时，还可以拿来灌溉农田。村中的孩子喜欢来溪边捉鱼玩泥巴，而村里人们更喜欢在溪边这一排柳树下乘凉。小溪在垂柳村这带的名字就叫柳溪

垂柳村之名也是因为这排柳树而来

柳溪旁共有十来棵柳树，沿着蜿蜒的溪畔生长，每到三月，柳絮纷飞，如春日飘雪，这景象不是一个美字形容得了的

村中有些墨水的文人，总爱为溪边这排柳树提上一首又一首的诗句

靠近小桥边的一棵柳树，不知从何时开始，被村人系上了带有崇敬意味的红绳。

这柳树每年开出的柳絮特别多也特别美，细细的叶片终年长青，翠绿晶莹得像翡翠，长长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摆荡，扫去所有凝着它的人心中的烦忧，低垂的枝叶更像是掬水的纤细美人，惹人爱怜

说这棵柳树是垂柳村的象征也不为过

柳树的确很特别

虽然只是棵树，但它却朦朦胧胧的知道很多事，而且愈来愈清楚。枝顶的天跟根底的地，带着它也说不清的能量，只要将心神融入天地之中，它就可以感觉到这股能量渐渐渗入它体内，然后它开始能思考

一棵外觉（外在感觉，即五感）未开的柳树，能想什么？除了哪时该开花哪时该掉叶子这种”小事”外，它多半都是将心神融入天地间，吸收这股神秘的能量

它第一次”睁”开眼，是在冬末一个积雪渐融的暖阳天。从有了内觉（内在感觉，即思感）开始，不知道已经修行了多少日子，但时间对一棵柳树来说并不重要──时间只会丰茂它的枝叶

在这世间的第一眼，柳树看到一双遥望的眼睛。身穿粗布衣的少年躲在它后面，墨黑的眼中含着盼望与爱慕，望向柳溪对岸

少年看着一名衣着高雅的少女，但少女并没有响应他的视线

柳树不明白，少年的眼里含着如此强烈的力量，连它见了都觉得心里一紧，少女为何连看都不看他。那对眼眸、那眸中的情绪，此刻起，永远地刻在柳树的心中……

不知不觉过了好几个柳絮纷飞的季节，总躲在它身后的少年长高了不少，身型也变得壮硕，柳树要垂着枝叶才能将他完全挡住

但不变的，是那对强烈不已的眼眸

成为男人的少年，依然每天躲在溪边偷看。柳树想，大概是这条溪流太深了，所以他过不去

它一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阻隔着男人的不只是这条溪流

柳树不会算时日，只知道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仲夏天，那天，跟往常一样，男人躲在柳树身后，望着似乎非常遥远的对岸

数十个身穿红衣的高壮男子扛着一顶缀满红花红缎的大轿子，浩浩荡荡的出现在视线中，前头的人手中铜黄色的物体发出响亮的声音，队伍中央唯一骑马的男子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地在少女的屋前下马

咚！的一声闷响，男子在它身上垂了一拳。柳树没有痛觉，但男子的手应该很痛吧，眼泪从他眼角流下，滴落到柳树根旁的土壤上

泥土瞬间吸干了泪水，一股哀痛又酸楚的情绪渗入柳树根中

属于这男子、属于人类的复杂情感冲击着柳树单纯的心灵

好难受。

好悲伤。

原来只能凝望着是如此的痛苦。

仲夏、无风，柳树却落了几片叶子

「柳儿……」男子看着红轿又浩浩荡荡的出发，痛苦的低喃

柳、儿

多美的两个字，从这眼神哀伤的男子口中说出

柳树告诉自己，如果它能有名字，一定就要叫做柳儿

那天，男子离开后，再也没有出现了……

人类的生命很短，柳树知道，那男人的肉体最终会消逝，可是柳树不会忘记

它永远记得这世间第一眼，看到的那对眼眸

它漫长的生命中，会一直记得好多人、好多事……

第二章 江边的柳絮纷飞

「柳儿，请你一定要等我！」

这句话唤醒长年潜修中的柳树。”柳儿”这两个字无论过了多久，都刻在它心中

站在它身旁的是一对年轻的爱侣，这两个人从小青梅竹马的玩在一起，当他们长得有柳树一半高时，曾拿着小刀，偷偷地在它身上刻下彼此的名字

后来他们两个被村人骂得连哭了好几天，家人更是不给他们吃晚餐做为伤害”神柳”的处罚。

身上的痕迹虽然不会消失，但柳树不在意。借着两人童稚歪斜的字迹中，它学会了人类的文字跟语言──树木（或者说是树妖）天生拥有学习一切的智能跟谦虚。学会了文字，它可以知道更多事

柳树很开心

少年帮少女刻在它身上的名字是──江柳絮

江边的柳絮，多么美丽的名字！

「连承哥，我一定会等你有所成就，回来……回来接我」柳絮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声音哽咽。「你不要忘记，柳儿在等你」美目含情的望着少年

柳树不忍她如此哀伤，细长的枝条随着微风轻抚柳絮的脸。

少年拨开沾在柳絮脸上的柳枝，温柔深情的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柳儿，我一定会回来！我要赚好多好多的钱，让你过好日子！」

「我等你，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泪光遮不住的，是柳絮眼中坚定的神色。「就算死，我也会一直等下去！」

「柳儿，请你一定要等我……」

少女的温柔深情阻止不了少年勃勃的野心，所以少年走了

那天起，柳树身旁再度多了个等望的身影

可是少年却再也没有回来

少年大概是忘记了。人类是健忘的物种，或许在世俗中打拼的少年，已经忙到忘了跟柳絮的约定，忘了柳溪边、系着红绳的柳树旁，有个思念在等他

「柳絮，放弃吧。连承那小子不会回来了」一个常常来陪柳絮的少年劝她

「柳儿，放弃吧。连承早就忘了你们的约定」柳絮的父母也劝她

「柳儿，放弃吧。方连承说不定已经有了家室了」垂柳村中的村民也劝

但柳絮不肯放弃，她一直等、一直等

柳树终于学会了人类年月的算法。柳絮等着那个少年，十年又五个月

在根下睡了三年的蝉钻出土壤，爬到它身上尽情鸣叫。蝉通常生长在草原或森林中，但因柳树附近的灵气充足，所以吸引了不少爱唱歌的小客人

小客人们吸食着柳树略含灵气的露水，每年夏天，它身上的蝉，总叫得比森林中的同类响亮

知──了、知──了声中，柳树的枝叶像随着蝉鸣起舞般，在风里轻轻摇荡

江柳絮手里捏着一封信签，神情落寞的走到它身边

风停了，柳树停下摇摆的身躯，担心着柳絮脸上的哀伤

「连承……」柳絮低喃着少年的名字，语调哀凄，闻者心酸

「我一直在等你，就算死，也会一直等下去。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柳树不知道少年怎么了，他死了吗？还是像男人的柳儿一样被红色的轿子接走了？

柳絮垂眸立在溪边，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柳溪中。滴答滴答的声音被流水隐没，但柳树却听得清晰

心难受的拧了起来，柳树有落叶的冲动

别难过。柳树想安慰她

──可它的声音只是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连承……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啊！」含泪的双眼茫茫凝视着远方，「就算死，也一直等下去」抬腿，柳絮倾身投入溪流中

不────！！

柳树心里吶喊，想伸手抓住她

柔软的柳枝轻抚过江柳絮的脸，沾去她满脸的泪水，随着响起的水花声、随着湍急的流水，江柳絮小小的身子消失在柳树构不到的遥远

又是个炎炎夏日，柳树身上的蝉鸣叫得疯狂，它却枯黄、哭黄了叶子，柳枝低低的垂在水中，像想在急流中拦住什么

江柳絮的尸体在柳溪下游被人发现，她的父母哭得好伤心，但，少年还是没有回来

柳树自责不已，要是它有人类的手臂，柳絮就不会消失。

江边的纷飞的雪色柳絮，它抓不住……

记得一位路过的鸟妖曾告诉它，它是借着天地灵气修行的”妖”

＂修妖者，凡虫鱼鸟兽，百年启灵（灵智）、三百年成丹（内丹）、五百年化形（人形）、千年脱凡胎、三千年大成。金石草木入妖，百年启智（心智）、三百年开五觉、五百年结晶髓……＂

鸟妖说，在结晶髓不久，它就能化成人形

五百年修行，已过了多久，柳树数不出来。它只希望自己能早日拥有抓得住柳絮的双手

化形成了柳树的决心，它将心神沉入天地之间，一步步踏入了修妖之路

春去冬来、年复一年，它身边的人类来来去去

看着一个个或哀伤或幸福的故事

然后，它有了段自己的故事

第三章 五百年化形

清澈的溪流中反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柳树盯着水中的自己看了好几天

它刚化形，没有人类的审美观。水面上这张清秀柔美的少年脸庞，柳树说不上好不好看，不过，这是自己的脸耶！柳树开心的想着

纤细的颈子，白皙的肌肤，巴掌大的瓜子小脸。水雾雾的眼眸是最纯净的亮琥珀色，长长的睫毛低垂，半掩星眸，衬上柔细的柳眉跟小巧的鼻，柔弱得惹人爱怜。红嫩的嘴角不笑也微微勾着，温顺又甜美

一颗水滴形、翡翠色的小小玉石装饰在柳树眉心，平添一股神秘感。它摸着额间的玉石，指尖传来温润光滑的触感

眉心镶着的，就是它的晶髓。跟鸟兽修妖者不一样，天生单纯没有心机的草木修妖者，不会把自己的本命内丹藏在体内，而是会外露在额头、胸口或手背等部位。把最宝贵的内丹晶髓露在体外，难免会引来其它修行者的觊觎跟抢夺，或许这就是草木修妖者数量为何如此稀少的原因

「姑娘，不好意思，可否打扰一下」

身后传来一道温雅的男声，柳树一愣，这才想起，它竟看着自己人形的样貌看到走神，连最基本的隐身术都忘了施

柳树转身，侧着头看向对方。「有事吗？」

柳树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十分好听。男子一看到柳树柔美的面容，耳根立刻泛红

「不是…我……我……」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柳树微微笑着，它一直很喜欢人类，眼前这名它化形后第一个遇见的人类，令它感到好奇

「有事吗？」柳树又问

男子睁大了眼睛，他现在才注意到，柳树的嗓音虽然柔细，但也不似女子那般的清脆，虽然有张白细的脸庞，但他身上穿的，可是立襟的男装而不是开襟的女装

发觉自己认错，男子的脸也红了。「公子，真对不起！在下走眼认错，失礼了」他赶紧道歉

柳树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要道歉。树妖没什么性别的概念，更何况柳树也不明白”姑娘”跟”公子”的差别

「没关系」柳树摇摇头，披散在肩上的乌黑秀发微微飘动

男子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制

「在…在下刚搬到此，往后还请公子多多指教」男子紧张的语无伦次，发觉柳树只是微笑静静的看着他，又赶紧补上一句

「在下叶锦文……」

这种时候，是要说自己的名字吗？柳树想了想，微笑道

「我叫柳儿」

从这天开始，柳儿，就是他的名字

叶锦文是柳儿遇过的人类中，最博学的一个……虽然他化成人形后也才见过这一个人类

听说叶锦文是名贵族子弟，因为父母阻扰他跟心上人的婚事，于是离家出走，打算长期抗战。叶锦文心爱的姑娘只是个普通百姓，门第的观念拆散了两人

叶锦文常常到柳溪边找柳儿谈心，他说的话柳儿有一半以上听不懂，只好静静的听

每个夜晚，叶锦文提着一壶小酒走到他身边，这是柳儿五百年修行的时光中，最开心的一刻

这个人类今天又会跟我说什么故事？

想着想着，柳儿笑得幸福

这个人类今天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想着想着，幸福中又多了一丝忧愁

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柳儿不会天真的认为叶锦文能永远陪着他

「柳儿，我喜欢你」今晚的叶锦文有些奇怪，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着不同平时的迷乱

柳儿注意到，叶锦文手里的小瓶子，传来比平常更重的酒味

「我也喜欢你」柳儿微笑。跟叶锦文在一起的这三个月，他非常得开心。他喜欢叶锦文，真的喜欢

「柳儿……」叶锦文喝了一口烈酒，提起勇气拉住柳儿的手

温柔的、纤弱的柳儿，没有人不被他吸引。柔若无骨的小手跟不盈一握的腰只，就算是男儿身，也让叶锦文想好好珍惜

可是他不能

叶锦文凝着柳儿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情不自禁的抚上他的脸

「柳儿，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不回来了」

柳儿眨眨眼，困惑。「为什么？」

「我家人终于同意我的婚事，我必须回去，娶我心爱的女人」讽刺的是，他发现他心里又住了个名叫柳儿的男人

柳儿努力的想着，这种时候他该说什么

「恭喜」是这句话没错吧

可明明是祝福的话语，柳儿却觉得心里微酸

「若你是女子，我绝对会留下来」叶锦文说

「对不起……」柳儿垂眸。就算是妖，性别也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了的，柳儿无法改变。他只能道歉

「柳儿，请你忘了我」叶锦文放开手，咬牙，退后一步。「我也会忘了你」

柳儿摇摇头。「我不会忘记你，我不会忘记任何人。走过我身边的，我一定会记住。」

「你可以忘记我，但我不会忘记」

「柳儿……」

柳儿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他多么希望这两个字一直被叶锦文唤着

「柳儿，我走了」

朦朦胧胧的，这份思绪还未清晰，就这么消散。柳儿觉得很遗憾

所谓的爱，他还不太明白

要是胸膛中这般的痛苦是爱的话。那么，他爱过那对遥望的眼眸、爱过江边飞散的柳絮、也爱过这一去不回的背影

脸上湿湿的，他眼角渗出了露水

「我不会忘记……」闭上眼，更多的露水流了出来

刻在树身上的字，被树皮渐渐覆盖住，表面看不见，却深深地刻在心里

深深地、深深地……

──苍之虬与红之狐──

除了爱唱歌的小客人，柳儿身边又多了几个邻居

三百多年修为的犬妖，虽然还未修成人身，但一口人类的语言却说得溜顺。当柳儿又忘了施放隐身术在溪边发呆时，犬妖就会吠个几声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