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十指缓缓绕过昊悍的额沿,轻取下固定的金冠,陛下乌亮的黑发,何时掺上银丝了呢?为什麽他尊贵的王,会这样伤痕累累呢?
「臣明白陛下的苦心,臣一定会遵造您的意思,明早等律相来过,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後,臣就返回府邸,足不出户────直到陛下召唤臣为止。」长空柔柔的看著君王,没发现自己看向对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麽不一样了。
「……朕知道了,朕听爱卿的劝,朕这就睡觉。」昊悍闭上眼睛,深呼吸,才能压抑听到这番话的欣喜心情,他拥有最棒的臣子,他是最幸福的王。
隔日清晨,在通知律相和二位辅相的空档,朕吻了长空,长空没有推开朕,让朕很欢喜,忘情的加深了吻,第一次感觉到那满满的几乎要溢出胸口的激烈情感,虽然明知道长空是同情朕……朕也很高兴……
七日後
「就这些了麽?是否有所遗漏?」
「绝无遗漏。」冰冷的回答。
「好,刘顺,传旨,明天叫大起,所有在京的官吏,王公贵族,大殿下、二殿下,有病没病的,都必须出席。」
让事情落幕吧,这是朕的职责。
「遵旨。」
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出什麽事了?
一大早在待殿间,塞得满满的群臣议论纷纷,皇帝突然召集了所有官吏,事先毫无预警,大夥七嘴八舌琢磨了半天,居然也没一个人知道是为了什麽事情。
「尹大人,您看?」问白相大人应该知道吧,毕竟他是陛下的左右手啊。
「郭大人,我卧病在家近一个月了,您还问我,不是存心要我出糗吗?」长空摇摇头,一副被欺负的模样。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哈哈,原来尹大人也不知道。」几人缓颊乾笑,再闹一阵,就传上朝了。
「──────皇帝驾到。」
昊悍步履沉稳,大步登上金阶,一身龙袍金腰,金冠,金线靴,象徵无上权威。
他端坐於九龙金座之上,高高在上的俯视群臣。
昊悍陛下面无表情,隐隐散发著肃杀之气,让众人不自觉吊起了心眼,提高警觉,小心翼翼。
大掌一挥,外头突然冲进大批武官侍卫,穿梭在人阵之中,一回儿就将无数不少的一大票特定人给绑缚起来!
「陛、陛下!?」如此突然,又如此蛮横,大殿之上顿时陷入骚动混乱。
皇帝冷著脸抽出腰间带鞘的弯月宝剑,高举,猛然敲在金座之前。
『锵─────!!!』清脆尖锐之音於殿上不断回响。
────静默────
「刘顺。」寒冰似的语气,似乎谁都没想到这样说话的方式会从他们心目中温暖仁慈的陛下口中听到。
刘顺也很害怕,但仍硬著头皮向前一步,摊开文简,朗读圣旨。
「郑凌一党,偕同其女郑琼,意图犯上作乱,弑君谋权,无视太子储君,妄言废立,罪无可恕,著即抓补一干党羽,午门立斩。所有涉入之後宫嫔妃,亦一律赐以七尺白绫,恩准其自尽谢罪。」
───────什麽!!!
群臣都吓傻了,一个个只晓得盯著皇帝发楞,那些被归类为郑凌党羽的臣工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立刻被拖了出去,大殿一下子多出三分之一的站位,明明还剩很多人,但每个人都觉得阴气森森,四周空旷的恐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郑泉。」
「儿臣在。」二皇子郑泉走至中央,周围的人立刻避之惟恐不及的往旁边躲开,像是怕沾染了什麽秽气。反倒是太子昊日跟著往前,坚定的与弟弟并肩站在一块儿。
……他俩是多麽令朕骄傲的孩子啊。
昊日虽然外表看起来有些没太子的样子,但朕知道,这是朕允他的,也是日儿在拚命的学习中,一丁点纾解压力的方式,开开玩笑也好,没正经的调笑也好,日儿从来没有偏离他身为储君应当前进的道路。
澄远曾跟朕说过,日儿将来必定会成为一名好皇帝,他心胸宽阔,任人为才,交给他的任务虽小,但都办理的井井有条、恰到好处,更难得的是他能与百姓融在一起,体察民心,知民所苦。
而泉儿,虽然严肃了些,一板一眼的看起来很冷酷,但实际上却是所有孩子中最心地善良、性格正直的一个,他念攸儿懒散念了这麽多年,但攸儿每一次逃跑,他还是事先偷偷地在包袱里放上乾粮银两,有臣子私底下笑日儿没有威严、不像太子,他就狠狠的瞪回去,瞪得那些家伙胆颤心惊、睡不好觉,他虽然时常一个劲儿的数落日儿,却打从心底比任何人都还要尊敬自己的哥哥。
但就是因为太善良正直了,没有心眼,才会没有察觉琼妃和郑凌策划的阴谋。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昊悍的心都要碎了……
浩瀚之心.21
杀.不杀?
朕挣扎了多少夜晚?
该怎麽做对帝国才是最好的?
无论最终的决定有多艰难,肩负起这个责任是朕,没有人可以代替,朕无处可逃……
「郑泉,你的母后及外公一族人,为了你谋反,你知情吗?」皇帝严厉讯问。
「儿臣不知。」他依旧是不苟言笑的表情。但当下就有几名大臣露出怀疑的目光。
「朕杀了他们,你恨朕吗?」这是何等多疑又恶意的试探。
郑泉迟疑了一下,抬头看看金座上的皇帝,而後缓缓垂下脸,清晰而坚定的说了声:
「恨。」
群臣哗然,他竟然说恨皇上!他的家族弑君篡逆未遂,被千刀万剐都难以赎其罪衍,还敢言恨!!!
龙袍宽袖掩盖下的五指紧紧收拢,捏著扶手,将所有翻腾的情感硬是压了下来。
「郑泉接旨。」皇帝傲慢地睥睨跪在下头的皇儿。
「你貌似恭顺,实则心怀不轨,先有欺瞒兄长之过,後有谋权害父之心,又勾结族人,意图悖乱犯上,罪大恶极,本应当斩,但朕念在父子一场,亲情犹在,特网开一面,免你一死,惟就此恩断义绝,朕永远都不要再看见你这个孽子!!!」拍桌震怒。
「来人!将二皇子给绑了!流配罗卡角,交由坚州将军看管!」圣旨已下,君令如山!
罗卡角是帝国极西极北的一处海岬,终年为冰雪覆盖,一年之中,半年永昼、半年永夜,方圆几百里都是沓无人烟。
「父皇!!!」昊日不敢置信,父皇竟然……
「都不要再说了!即日执行!!!」说罢,君王冷冷的站起身,甩袖而去。
朝堂之上,众臣一时面面相觑,今日之事如雷霆闪电、狂风卷云,让人完全无从招架,眼角偷偷瞄上被侍卫绑缚起来的二皇子,每人心头都不禁为皇帝的冷酷泛起一丝寒意,但又有点庆幸自己在这场风暴的侥幸存活。
「陛下呢?」长空没有跟著群臣散去,反而转进宫内,抓起刘顺问。
「刚刚怒冲冲的进了御书房。」刘顺直到现在都还心有馀悸,今天的陛下实在太恐怖了。
「别让任何人靠近,知道吗!」丢下这句话,长空立即奔进御书房。
里头,昊悍趴在桌上,把脸埋了起来,两手紧紧抓握著自己手臂,用力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陛下。」长空深怕刺激到他似的,非常非常轻声的开口。
「……陛下?」长空又唤一声。
「……什麽事情,爱卿?」皇帝终於抬起了脸,若无其事,面带微笑,温和的问。
「……」
「朕没事,气过就算了。」他说著拙劣的谎言。
「……要不要悄悄到北丘去,那儿应该可以看见郑泉殿下的队伍……」长空柔声提议。
「……朕想去。」垂下脸,细小的声音说道。「……可以带朕去吗?」
长空将事前准备好的便服、批风给皇帝换上,两人绕开侍卫,出了宫门,轻骑来到了流苏城北的山丘上。从这里俯瞰,所有北门出入的人车都一览无遗。
昊悍跳下马,伸长脖子张望、搜寻著。
然後,终於看见他的儿子。
颈肩被套上重重枷锁,铁鍊垂在身侧,每跨出一步都感觉非常沈重……
他在跟日儿说话,拥抱话别,依依不舍……但是不得不上路……泉儿每走一步,日儿就忍不住也跟一步……跟了几百步,司律拦住日儿,不让他再走,日儿哭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朕这里好像也听到了……泉儿也哭了……刚毅严肃的脸别开偷偷擦著眼泪,却狠下心加快脚步……一会儿就看不见背影了……
「陛下,出了十里亭,郑泉殿下的木枷和铁鍊都会取下,换乘马车,有专人一路护送到罗卡角,不会有事的。」
陛下的行为举止太冷静了,令人不安。
「喔。」漫不经心的应答。
明明队伍已经离了视线,昊悍还是往那个方向凝视。
「陛下,我们该回去了。」长空拉起昊悍的手,昊悍没有反抗,任他牵著走,目光却还是一直往後看。
陛下这样子根本没有办法骑马。
长空只好将昊悍扶上马背,自己一人牵著两匹马。
该怎麽办?就这样回宫?
如果回宫的话,他会恢复为皇上吧,无论内心多麽痛苦,他都会摆出皇帝应有的威仪。
但於心不忍……陛下刚才已经以君王的身分,做出生平最痛苦的抉择,现在,还要逼他立刻变回皇上吗……
长空突然想起一件事,没有思索太久,他跳上昊悍的马,驾一声急驰。不知多久,地上的积雪慢慢不见了,马蹄上踩的换成了滚滚黄沙,当天色完全暗下之前,他们到达了沙漠边缘的一片树林。
「这里……」昊悍像是才回过神,楞楞地望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
「听说陛下最爱这片胡杨林,今晚我们就在这里露宿吧。」长空才想下马,疆绳却突然被夺去,骏马拔足狂奔,惊得长空连忙揽住昊悍的腰,不一回儿,一条美丽的浅浅小河出现在二人面前。
入夜了,升起火堆,长空就地打了一些野味,正烧烤著。
回头,却见昊悍站在一棵胡杨树下,轻轻的抚著树干。
「陛下?」
「长空,你想不想听音乐?」他突然问。
问题突如其来,长空虽觉得怪,但直觉仍点头。
然後,他的陛下抽出弯刀,一寸寸往树下的泥地敲掘,挖出一根已经腐烂的看不出形状的东西,以及一只长盒。
打开长盒,竟是一把二胡。
样式陈旧,却保养得十分木亮,两根纤细的弦亮鋥鋥的,轻轻地一弹,发出清脆的声音。
陛下席地而坐,腿交叠腿,身子安然窝在胡杨树粗壮的树根之间,他举起晃著马鬃的琴弓,一下手,一连串灵动的音符晃悠悠的飘过河面,掠过树梢,与风声草声丝丝缕缕的纠缠,盪至远方的沙漠里。
彷佛将最深沈的情感寄托在两根冰冷的琴弦上,随著牵拉的手,从指间汨汨溢出。
二胡的琴箱里曾有他最自由舒展的灵魂,在山间,在溪畔,在原野,随性所至,悠长的曲调带著大自然露水的润泽,记录下每一处飘泊过的足迹,
如今,胡弦却像是凝满了泪,随著琴弓拨撩,一滴滴落进哀怨如泣的音流里,在幽月清辉下涓涓起舞,还蛮不在乎的继续拉痛一颗流血的心……
『嘎─────────』琴音遽止,弓弦落地。
「……他、他不恨朕……泉儿竟然不恨朕……」低垂著头,用力捂住自己的眼睛,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里硬迸出来的一样。
那孩子连撒谎都学不会,每当说违心之论时,总是不敢看朕……
「……朕杀了他母亲一家……将莫有的罪强加在他的身上……把他流配到又远又冷的地方……他还是不恨朕……不恨朕……还跟朕鞠躬道别……」牙关咬得死紧,面部紧绷,从中吐露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从心灵深处硬生生刨挖出来的……
「……朕再也见不到泉儿了……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了……────为什麽啊!!!朕为什麽是这样的王!要让善良无辜的孩子负罪去这麽冷的地方,要让他们手足兄弟别离伤心,朕为什麽啊─────!!!」他痛极而泣,仰头大声哭吼,一手仍不忘牢牢盖住自己双眼。
长空默然无语,只是静静的听,任他发泄。
夜色似墨,寒凉如水。
两颗心,都疼痛著。
浩瀚之心.22
白沙太始十五年冬末,昊悍治世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诛连案发生,国丈郑凌及其女郑琼因谋权悖乱,全族连坐同罪,金刀所至之处,人头落地纷纷,仅有皇子郑泉得以幸免,但却被流配千里之外。有人赞扬皇帝杀伐决断,处置明快,也有人私下耳语皇帝的冷酷,还有他六亲不认的铁石心肠。
不过就在皇城风声鹤唳,充满肃杀之气的同时,皇宫内部却异常的低调安静,因为────皇帝病了。
高烧不退,辗转呓语,总之病得极沉,太医说是背伤未愈,加上长年累积的疲劳、营养不良,又兼伤心过度,方使体内的沈疴病症一口气爆发出来!才会如此严重。
皇帝卧病之事并未对外公开,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国务运作由二相出面,负责清算郑氏一族的残存势力,众臣以为皇帝不朝是馀怒未消,不露面反而更显天威难测,因此人人自危,莫不谨言慎行。
……皇宫……
在胡杨林睡著之後,朕一直觉得热,好似人在炼狱里被串在棒上反覆焚烤,不管怎麽叫痛、叫难受,那些小鬼就是不肯放过朕,而且看朕越痛苦,他们就越乐,还高举火棒,绕著朕伊伊哈哈的跳舞唱歌,那歌真是魔音,像针一样的不停扎朕的脑子。
朕脑海里跑过许多画面,看起来都是过去的事,但小鬼扎得疼,那些记忆就变得很模糊,跟掌中的流沙一样,慢慢得都看不清了。
浑浑噩噩,浮浮沈沈,总算,总算是肯放过朕了,终於把朕从火架上挪了下来,却给扔在一片沙漠,沙漠朕熟悉,白日是热得要把人烤成乾,晚上是冻得人要成棍,又冷又热,但好处是没小鬼吵了,静静的,只有风的声音,这样不错,朕决定了,哪一天要死的时候,就要这样静静的去,绝不让人在朕耳边又哭又哀的。
好不容易,沙漠也待惯了,冷得要死,热的要命,朕都不在乎了,可接下来,怎麽又把朕换了地方,这地方朕不喜欢……地上一片黑,头上一片白,虽然不冷不热,但却什麽都没有……没有午夜星辰,没有旭日朝阳,没有山川风雨,没有春花冬雪……什麽也没有……连声音都没了……
呵呵……这朕也熟悉……
朕要修正刚才的话,朕死的时候,还是想要静静的,但是希望……希望能有个人陪著朕,跟朕肩并肩躺一块儿,挨在一起,让朕默数他轻轻浅浅的呼吸,侧耳听他隐隐约约的心跳,还有交握的掌心传来的阵阵温暖,最後,一起闭上眼,了无牵挂的去。
多好,这样朕就再也不寂寞了……
突然,黑白分明的世界破了,把朕狠狠吹飞了出去,整个人转得七晕八素的,难受的想吐,眼睛一睁,发现自己好像醒来了。
朕躺在龙床上,浑身都疼,口也渴,喏大的内室看没半人,外厅有伺候的人吧,想喊,嗓子却乾得喊不出声,罢了,就再睡吧。
翌日清晨,朕又醒了,刘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直说朕吓坏人,原来朕是病了啊,难怪身子沉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