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镜若五官顿然生动,口型已做出个“好”字,却又收了回去,带了点赧意道:“我们来的路上用过饭了。”
“肚子是饱了,可眼睛还饿着呢。”崔琰笑着离了桌,进了厨房。
由这一碗面开始,潘镜若一改此前寡言的态度,和崔琰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是怕生呀。不过,也真是好收买呢。崔琰偷偷一乐。
这回沈知微家的客房倒是充足,但没想到陈望曦多带个人,被褥又不够了。崔琰只好再把自己的床分出一半来。不过,枕畔之人却是换作了潘镜若。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陈望曦就留在了县衙。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长年独自睡惯了的缘故,崔琰久久难以入睡。又不敢频繁翻身,怕吵着了潘镜若。于是,四肢僵直,十分难受。念及上次陈望曦睡在这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正纳罕间,身旁之人突然出声:“我也睡不着。咱们聊聊天吧。”
“你也没睡呐。早说嘛。”崔琰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扭了扭身子,“聊什么?”
“聊陈望曦吧。”
“为什么聊他?”崔琰侧过头,潘镜若也正看着他。“因为你好奇。”
“哪有。”崔琰揉揉鼻子,不想被看穿。
“别嘴硬了,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小儿女心中的百转千回,人世间的恩怨情仇,我看的、听的、写的,都数不清有多少了。”
“那你自己呢?经了何事?”崔琰顺嘴问道。
“去,别扯到我身上。咱们要说的是陈望曦。”潘镜若有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那,说他什么呢?”
“这就看你想知道什么了呀?”潘镜若嘴一咧,竟与俏皮时的陈望曦有几分神似。崔琰看得一愣,心里就有点酸酸的,连语气都走了味:“你和陈望曦认识很久了?”
潘镜若眼角的笑纹更深,道:“你哥哥和陈望曦也很熟。”
“你这话什么意思?”
潘镜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揪住崔琰的鼻头,说:“你怎么不嫉妒你哥,却来吃我的醋?”
“嗯……”崔琰打掉潘镜若的手,气急败坏道:“谁吃醋了!”却不察这气急败坏里是着了慌的。
潘镜若又笑,反握住崔琰打他的手,问:“你还要不要听陈望曦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崔琰嘴上说着“谁稀罕听”,人却慢慢安静下来,又自语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对人家是好事,但对陈望曦却是坏事罢了。”
“别啰嗦了。一次把话都讲完不行呀?”崔琰没奈何地捅了捅潘镜若的胳膊。
潘镜若枕了手臂,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徐子玉定亲了。诶,你听过徐子玉这个人吧?”
“他定亲了呀。”崔琰似叹气又似吁气:“好快啊。”
“什么好快?”
“他和陈望曦不过才处了一年吧……”
“才一年?”潘镜若一手支头,侧卧起来,“算上陈望曦之前对他的死缠烂打,也近两年了。”
“喂,小子,”他轻轻弹了弹崔琰额头,“两年够出很多事儿的。”
崔琰对上潘镜若的眼,那眼晶晶亮亮的,仿佛能将别人自个儿都看不清的角落照得洞若观火般清透。即便崔琰还没弄清那块角落里究竟藏了什么,他的反应是先避开再说。在这一点上,他与吃一家饭长成的徐雅堂很不同。遇着心事被撞破,他惯于努力遮掩,而徐雅堂却不惮表白。
所以,虽然潘镜若刚才那句话就像一抔尘土和着风灌进喉里,堵得慌,崔琰还是尽量咽了下去,沉默着。
这沉默融化在模糊的夜色里,撩开片片柳絮般的愁绪,浸淫了崔琰,也濡染了潘镜若。默数着更鼓声声,他们在各自思绪的某一停顿处,瞬时沉入了梦中。
次日。沈知微在衙门里处理公务,徐雅堂到兵营里替人写信,陈望曦躺在床上还睡着。只剩了崔琰正好赶上学堂放假,自然成了带潘镜若游览庆云的不二人选。
陪潘镜若在城里走了一天,崔琰腿脚倒不觉得累,就是大热天的,费了太多的唾沫,纵然不停喝水,还是口干舌燥得厉害。原来潘镜若之意既不在饱口腹之欲,也不在吟风赏景,他专挑茶棚、戏楼,人们聚众闲聊之类的去处,听家长里短、市井民情。崔琰与城中居民大多相识,为了替潘镜若打开言路,搜集素材,免不了讨巧卖乖,与长辈们撒娇套近乎。
怪的是,潘镜若与人交谈时,神态颇为专注细致,但起身告辞时,往往眉心微蹙,似为嫌恶。崔琰不解,便问其缘由。
潘镜若拧紧双眉,面露矛盾,道:“怪力乱神之说,怎登得大雅之堂?”
“咦?”崔琰狐疑更重,“你既是不喜欢写小说,那就找个别的事做嘛。”
“别的事?呵,哪能由得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潘镜若说到末了,厌弃之情尽显。崔琰不知是否自己看错,潘镜若嫌弃的,似乎是他自己。虽然相处日短,但崔琰已知潘镜若无意谈他的私事。既然问亦是白问,不如站在他缄默的线外,还能博得好感。至于为何要取潘镜若的好感,崔琰当然不会承认他是为了能多探出些有关陈望曦的陈年旧事。
总算潘镜若对今日所得深感满意,崔琰同他回到县衙时,落日只残留了一抹余晖。厅堂里,陈望曦正与沈知微饮茶闲谈。见二人进来,打了招呼,目光在崔琰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道:“小琰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昨天已经问过了。”
陈望曦昨日确实是已经问过了。
他的马车停在徐家门前,与李巧芬见过礼,对着疾步走来、手里还攥着块抹布的崔琰呆立了一会儿,才讶然道:“小琰长高了呢。可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崔琰忆及那时病中的辗转煎熬,忽然觉得不再余悸难了,甚至有些满足,只为换来了陈望曦挑眉间流露的几分错愕,几分茫然,或许还夹杂着几分关心。
可是,时隔一日,自己的回答,还有那细如发丝的关怀就都随着陈望曦倾散的酒气一同消弭了。好似耗费心思钻研出一道新鲜菜色,客人招来厨子,交口称赞。然而转天,客人再来时,当面却认不出那个厨子。反倒笑问:“师傅您有什么拿手好菜?”
好不沉闷。
第6章
吃过晚饭,陈望曦又吵着要在院子里接着喝酒。徐雅堂知他心情抑郁,凡事都顺着他的意。反正喝醉了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清醒时胡思乱想来得好过。
陈望曦还是不说到底为了何事伤怀,沈知微和徐雅堂也不发问。几人就拣些琐事相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月挂枝头,酒过三巡,徐雅堂发现陈望曦的神智渐渐混沌,认为可以了,便要取走他的酒杯。陈望曦一急,连酒壶也夺来紧紧扣在手里,满脸委屈地说:“你干嘛?”
“你喝够了。”徐雅堂不与他相争,淡然说道。
“是啊。”沈知微在一旁帮腔,“天色也不早了,该去歇着了。”
陈望曦闻言,抬起他那双熏染了醉意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沈知微左右端量。直看得沈知微心里发毛时,忽又“呵呵”坏笑起来,断断续续说道:“天色……明明还……不晚,知微你干嘛……着急……去歇息,嗯?”
沈知微一头雾水,不懂陈望曦意指为何。身边的徐雅堂虽然猜到,但来不及劝止,沈知微已开口问道:“时候确实不早了呀。不去歇息又该做什么呢?”正经说完,还想扭头征询徐雅堂的意思。
徐雅堂朝陈望曦翻了个白眼。果然听得那人调侃道:“我昨晚……都没……听到动静。”
“动静?什么动静?”沈知微仍未会意。
“就是,你们俩……”
“陈望曦!”虽知与醉酒之人理论纯属白费力气,但徐雅堂看着他家脸皮极薄的知县大人领悟后,腾地闹出个大红脸,陷入手足无措的窘态,终于还是忍无可忍。“潘先生,这个醉鬼就有劳你了。”言毕,还故意拉着沈知微凑到陈望曦跟前,放软了音调说:“我们这就要去休息了,陈老板请自便。”
“哼。”陈望曦抽了抽鼻子,转而拉起潘镜若的袖子,“镜若啊,我们接着喝。”
“好。”潘镜若毫不手软地连灌了陈望曦三大盏后,陈望曦果然不负所望地再度趴到在了桌上。潘镜若扬扬手,道:“小琰,咱们把他搬进去吧。”
二人合力将陈望曦扶到床边,崔琰拉起陈望曦一只手臂为他宽衣,一边埋怨潘镜若:“你下手还真狠。”
潘镜若故作惶恐道:“哟,惨了,有人心疼了。”
“谁心疼了!”崔琰急于辩白,就要甩开陈望曦的胳膊,陈望曦却突然反手扯住崔琰手腕,呢喃道:“紫云……”
崔琰刚想迈开的脚不由自主地顿住,向潘镜若问道:“他说的什么?”
潘镜若撑着陈望曦肩膀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颇有些不耐地答道:“陆紫云。”
“陆紫云?”崔琰又重复一遍,“不是徐子玉吗?”
潘镜若收敛起方才的不耐,好笑地说:“你又不是没听过他风流的名头,一个两个的,哪里称得上风流?”
崔琰心头一滞。
他想到学堂里的一个同窗,脑子愚钝,回答先生所问大都呆板可笑。但好在态度端正,勤勉用功,先生也不曾责罚他,反而常常劝慰。及至某日,崔琰与他走在一僻静处,同学们没有发觉,便大肆说着嘲笑那人的闲言碎语。崔琰正想出言安慰,那人却带着哭声自语道:“其实我知道平时先生是……是骗我的,但谁想说自己笨呢。我只是……只是……”
崔琰觉得自己做了件和那个同窗一样的事。不是想不到,而是因为事情的真相不是自己喜欢的版本,所以就做了缩头乌龟,当做没看见。
可事情是往心里去了的,看不见只能是权宜之计,终于浮到了水面上时,是想躲也不愿再躲了。
安顿好了陈望曦,崔琰和潘镜若不急不缓地向徐家走去。潘镜若突然勾住崔琰肩膀,言辞恳切地说道:“听说你有意到隆香阁学艺。学艺之事宜早不宜迟。尽早到济北去吧。”
崔琰想了想,说:“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吗?”
潘镜若狡黠笑道:“凡是陈望曦知道的,我全知道。”又拍了拍崔琰肩头,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只要你去了济北,我就一一说给你听。”
“你就这么笃定我很想听陈望曦的事?”
“小琰哪,别这么问我,该问你自个儿。”
崔琰放慢了脚步,犹疑道:“去了,知道了,然后呢?”后头的话崔琰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潘镜若一定猜得出。
然后呢?又能怎么样呢?陈望曦心里至少填着两个人,还埋得那么深。他一个未经世事的半大孩子,算什么呢?
潘镜若不再看着崔琰,神情变得肃栗起来:“崔琰,你可知光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没有任何一件往事,一番深情能扛得住它的砥砺消磨。就像奈何桥畔的孟婆汤,一旦饮下,一生之过往,皆殁于昨日。而没有人能逃得过喝下孟婆汤,就如终要走过那座奈何桥。
现世的孟婆汤,只是加了光阴这一味药,就抵得过山盟海誓,生死相许。更遑论陈望曦对陆紫云、徐子玉说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又记得了多久呢?”
崔琰怔忪。潘镜若的话有理,也无理。既是光阴无敌,他何不留在小小庆云,任心中未成气候的微弱火星自生自灭,何必效那飞蛾扑火?再者,陈望曦这般的风流公子,经年深情都只换得竹篮打水。才貌平庸的他又有何把握获取真心?
但在那一刻,潘镜若的话有如下蛊,崔琰满心只为缱绻绸缪。
此后的某一天,当崔琰知晓潘镜若此番怂恿的真意初衷,难免有刹那的迷惑,听信其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但也只是刹那罢了。为情网所缚之人,无论喜怒哀愁,真正悔不当初的又有几何呢?
八个月后,当崔琰站在济北陈府门前,两扇朱漆门阖徐徐打开,陈望曦相迎出来,道:“小琰到了呀。”崔琰心底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止的惊惶。他做的是迄今短短十余年生命中最妄为的一件事。匆匆挥别他尚未成形的过去,而急急展开一段难料的将来。
难料的将来,何去何从?
第7章
隆香阁的老板姓赵,名眠云,年近花甲。早年中过秀才。现今虽为商贾,却仍爱好文墨之事。这等经历与陈望曦极为相似。兼之陈望曦在曲水亭街上除了一座茶馆,还做着书坊营生,因此结交了大批文士,平日聚会应酬多往隆香阁处安排。一来二去,陈望曦与赵眠云便私交甚笃。既是有了交情,陈望曦要介绍崔琰进店里当学徒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赵眠云满口答应,安排崔琰跟了掌厨的王师傅,说好两日后正式开始学艺。
与赵眠云告辞时,陈望曦搭着崔琰肩膀,状似随口说道:“我姨妈这人心软,舍不得孩子出来受苦。我是好说歹说,她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小琰出来学艺。不过王师傅,您可别因此顾及我们的情面惯着他。这孩子交给您了,该管该骂的就别手软。”
王师傅听了,恭恭敬敬地回着“哪里,哪里”。一旁的赵眠云看了,附到陈望曦耳后轻声说道:“人交到我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陈望曦扬起嘴角,与赵眠云会意一笑,就放心地带着崔琰坐上马车走了。
车里。崔琰碰碰陈望曦手肘,道:“我都没见过你姨妈……”
陈望曦无声地笑起来,说:“咱们这就去把谎话给做实了。不过,”他敛了敛笑容,“小琰哪,学艺之事……”
“陈大哥,”崔琰打断他,“你跟王师傅说的话的意思,我懂。”
既怕隆香阁里的伙计们把自己当做一般的学徒,加诸过多脏活累活。又怕自己倚赖他的面子,不够用功勤奋。是以,陈望曦才要特意当着掌柜和王师傅的面说那么一番话。他的这点用心,崔琰想想就觉得很受用。
陈望曦当然想不到崔琰那些多出来的心思。他满意地拍拍了崔琰发顶,像在夸奖:“真是聪明的孩子。”
陈望曦的姨妈,就是济北知府杨客卿的夫人。唯一的女儿远嫁后,本欲让陈望曦搬进杨府同住,但陈望曦在自家祖宅住惯了,不愿迁移。苦于膝下无人承欢,杨夫人巴不得常有杨客卿的门生弟子携带家眷上门做客。这回陈望曦带着崔琰前来,说是要在济北长住。而崔琰有心讨人欢喜时,是十足的聪慧可人。杨夫人当即欢喜异常。拉着崔琰的手直说到了月上中天,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崔琰和陈望曦出府,还一个劲儿地嘱咐崔琰有空就来看她。
依稀只可辨得轮廓的马车里,陈望曦说:“你看,我没说谎吧。”
虽然看不清,但崔琰从他得意洋洋的声调里便能想见,那双惑人的桃花眼必正微微挑起,带动一脸的生气。可是,这一股子生气有多久没见着了?一年?两年?或是更久?
脑子里还径自想着,手已经掀起车厢侧壁小窗上的帘子,如练的月华顿时侵入,打在陈望曦鼻翼之上,半明半暗。只是这半明半暗里,崔琰已看到了与想象如出一辙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