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予夺 上(出书版) BY 清水

作者:  录入:09-12

「想必是东厂也介入……」高存之沉吟片刻,「东厂虽然势力庞大,不过王爷手上不是管着兵部和锦衣卫,难道动他们不得?」

「东厂背后有我三哥和郑贵妃撑腰,我总不能演出兄弟阋墙家门不幸的戏码。」朱宸济无奈的说:「在得到真正关键人证之前,我只能按兵不动。」

「王爷的顾虑周详。」高存之微笑着说:「想不到当年顽劣的小煞星可修炼成一个沉着稳重的金刚天王了。说到这个,老夫倒是也遇到了王爷当年的小侍读梅留云。」

「是吗?」听到高存之提起梅留云的名字,先前在暗巷中偷情的旖旎片段便浮上脑海,朱宸济心思荡漾,却故作镇静的装傻说道。

「路上偶遇,那孩子现在成了锦衣卫千户,还是恭和有礼,虽然是托王爷的福,对老夫而言他也是入门子弟。」高存之说:「现在似乎和东厂阉党同声一气,唉,可惜了一个本性善良的好孩子。」

朱宸济默不作声,高存之又继续说:「说起来,当初可是他渡化王爷从煞星转为天王,现在他入了歧途,王爷该帮他一把才是。」

朱宸济看着窗外,思绪又飘回那一年的冬天。

第六章

十五年前,皇城内。

轰动京师的活出丧事件之后,高存之和几个大学士齐聚文渊阁,看见王家坪一路摇头走进来,于是问道:「怎么样?」

「那个小煞星到了皇上跟前有条有理的说了一长篇仁民爱物的心得,皇上一高兴,不但没罚四皇子,还重赏黄贵妃。」王家坪说:「不过『教不严,师之惰』,身为皇子的师傅不能推卸责任,所以我已经辞了教导四皇子的职务。」

也曾教导过朱宸济的申时行叹了口气,「鬼灵精怪的滑头小子。」

「看来皇上的心意明确。」高存之突然这么说,其他几个大学士疑惑的看着他,「高大人所指可是立储一事?」

「立储本是皇上的家务事,他真要立谁为太子,圣旨一出,谁还能多嘴?」高存之慢慢分析,「皇长子的生母身份低,不受皇上宠爱;郑贵妃一心想当皇后,但皇上却也不立三皇子为储,代表皇上心里恐怕不放心三皇子继承大统。」

高存之顿了顿,「然而,有人屡次胡闹,皇上从不责怪;上次外使进贡,又是派谁去接见?闹出活出丧这种荒唐事,皇上不罚还赏,所以我才说皇上的心意明确。」

几个大学士琢磨着高存之的话,同时点头赞同,「如果皇上真心想让那个煞星继承大统……恐怕并非国家社稷之福。」申时行感叹的说。

「四皇子冥顽,但非不灵,而是聪明不用在正经事上,只知道要欺负人。」高存之想了想,「既然皇上有心让他承担重任,为了国家社稷,更得教他走上正途才是。」

翌日,高存之便接下王家坪的职缺,担任四皇子的师傅。

活出丧受的惊吓加上背部鞭伤,让梅留云休息了十来天才能再开始侍读的工作。梅留云反正已经习惯朱宸济的所有整人花招,不过就是皮肉之痛,他是个军户子弟,自知身份低微,皇子找他出气只能逆来顺受。而朱宸济越恶整,梅留云就越是心高气傲,从来不求饶、不喊痛,反正横竖都是一条命,他就是不想让朱宸济获得征服自己的满足感。

老实说,朱宸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只要看到梅留云心里就有气。倒霉鬼总是一脸冷酷,明明个子就比他小,还一脸傲慢、摆出趾高气昂的模样,到底明不明白他才是四皇子?

如果不是因为黄贵妃勒令朱宸济把倒霉鬼的金颈圈拿下来,他还真会每天用皮绳栓着倒霉鬼,严格控制指挥他。现在只要朱宸济一看到梅留云,就会有种想把他打趴在地上、要他求饶的冲动。

换了新的老师,朱宸济按照惯例都会乖巧一阵子,然而没多久恶名昭彰的煞星皇子又再度蠢蠢欲动的想找些新花样解闷。一日,当高存之要朱宸济复习「资治通鉴」,朱宸济再度玩起老把戏,故意犯错好让师傅处罚侍读,然而,高存之却像是视而不见似的,一句话也没有提。

「师傅,学生犯错难道不罚?」朱宸济故意问道。

「喔,有错?」高存之装傻,「想必是无心之过,不用罚了。」

「罚了才记得住教训。」朱宸济继续怂恿。

「既然如此,好吧。」高存之招来掌刑,「从明天开始,上课之前先把小侍读拉下去打二十板当作开堂。」

在场人人都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煞星发疯就算了,怎么大学士也跟着起哄?

「王爷没心情念书,小侍读就该挨打让王爷开心。」高存之理所当然的说:「小侍读是王爷的人,要打要罚只要王爷高兴就好,老夫毫无异议。」

于是从那天开始,每天上课前梅留云就得先挨二十手板。刚开始还尚无大碍,只是红肿而已;然而几天之后,梅留云开始真正吃到苦头,在还没痊愈的旧肿上挨新的板子处处破裂流血,不但痛上加痛、而还来不及结痂的伤口隔天又要挨板子根本无法痊愈,并且流出脓水。

一个月不到,梅留云的双手已经被打得脓血淋漓,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骨头。他的手总是颤抖不已,连动一根手指都很吃力,拿东西都像刀割一样痛苦;而早上陪朱宸济练功时更已经握不住长棍。

看着梅留云双手的惨状,连掌罚太监都不忍心再继续打下去;而每挨一板,梅留云都痛得快要站不住,终于又挨完二十板,梅留云的手完全无法动弹,回到座位上,他已经没办法握笔,脓血从双手慢慢的一滴滴落在字纸上。

梅留云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站起来,走到外面防火用的大水缸旁边,他先把双手放进水里,接着把整个上半身也都投进去。

「哎呀,倒霉鬼,你在想什么?」内侍看见了,立刻跑过去七手八脚的把他从大水缸里拉出来,「我的手很烫,好像烧着火。」浑身湿淋淋的梅留云缓缓的说。内侍们看他的眼神涣散,心想这孩子恐怕被逼到极限了;于是跑去向大学士和皇子请示。

「侍读就得陪皇子念书。」高存之一派泰然的说:「把他带回来继续上课。」

内侍们偷看了朱宸济一眼,发现他的神色自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不禁感到一阵心寒,内侍们摇摇头,只好将梅留云又拉回座位上。而剩下的时间梅留云坐在椅子上呆呆的瞪着面前沾着血水的字纸出神。

中午,朱宸济回钟粹宫用膳,梅留云也默默的跟着,他通常和钟粹宫的随侍一起用餐,但是这会儿他的手连笔都握不住,当然更没办法拿筷子吃饭,于是就坐在门口望着天空发呆。

「倒霉鬼?」一个提着食簋的尚膳监内侍走过对着梅留云说:「别发呆,吃饭了。」梅留云依旧呆呆的看着天空,一点反应也没有。

尚膳监内侍看到梅留云的手,叹了一口气,「四王爷吩咐尚膳监给你送饭,还要我喂你吃。」

「我啊,除了宫里的这些贵妃、皇子之外,只给你送过饭,这也算不清是第几次了。」内侍边说着、边打开食簋盖,里面有好几色精致的食物,「有冰瓜、鲈鱼,都是你平常爱吃的东西。」尚膳监内侍夹起一块鱼送到梅留云面前,梅留云还是愣着不动,「倒霉鬼,别呕气了。」尚膳监内侍压低声音说:「四王爷正看着,你不吃,轮到我遭殃,你快吃完我才好交差。」

梅留云的视线动了一下,远远的窗里果然有个人影,他不想连累别人,于是张了嘴,默默的吃完一顿饭。

翌日上课时,当掌罚太监正照惯例将一脸木然的梅留云拉出去打二十开堂板,朱宸济却站起来恭敬的对高存之说:「高师傅,侍读的二十开堂板能否从今天开始免除?」

「就照王爷意思,老夫毫无异议。」高存之一派泰然,「小侍读是王爷的人,只要王爷高兴,打不打二十开堂板无所谓。」

虽然免了二十开堂板的折磨,然而梅留云不知道是受了精神刺激或是故意抗议,不再和朱宸济说半句话。内侍注意到梅留云总是呆呆的看着天空,有几次还发现他坐在九曲桥畔瞪着池水,一脸想往下跳的样子,吓得赶快把他拉开。

梅留云就这么行尸走肉似的,无论朱宸济打骂命令,就是不开口,越是如此,朱宸济越火大,越是想整他,形成恶性循环。

不久,降下了当年的第一场瑞雪。

一天下午,朱宸济在书房写字,突然发现桌上的玉如意纸镇不见踪影。

能进他书房的人不多,谁有这个胆子偷他的东西?朱宸济的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梅留云。

「我平常赏的东西你总装模作样的不拿,现在反而用偷的?」朱宸济命人把梅留云押过来跪在地上,大声怒斥:「把东西拿出来。」

内侍们知道朱宸济的脾气不好,但却不是个小气的人。他给下人的处罚重,但赏赐也很慷慨,于是大家都认为梅留云应该是最近神志不清才会犯下错事,恐怕难逃重罚。

梅留云表情木然的看着朱宸济,一句话也不说,朱宸济对梅留云这招无言抗议已经非常不满许久,现在无疑是逮到机会将所有的怒火名正言顺的爆发出来。他走上去用力甩了梅留云两巴掌,「说!你把东西藏在哪里?」

朱宸济的手劲本来就强,现在气头上力气更重,打得梅留云嘴角和鼻子都流下血痕,但是梅留云还是沉默不语,朱宸济「哼」了一声,派人到梅留云的房里搜找。不久却得到回报:什么都没找到。

其实玉如意纸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更不是朱宸济特别钟爱的玩意,平常这些器物他随手都不知道摔碎了几个,不值得大发雷霆,说穿了,他不过是借题发挥。

但是看到梅留云自以为是的孤傲样子,反而衬托得他像个莽撞的笨熊,更让他越加恼羞成怒起来,「打到他开口为止。」于是,朱宸济叫人找来藤条抽梅留云的手心。

梅留云手心的伤才刚好转,藤条的抽打让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没多久就将藤条染成血红色,旁边的人看了于心不忍,都纷纷劝他快开口,认错也好、求饶也好,反正别和自己过不去。

「王爷,再打下去,倒霉鬼的手就真的废了。」终于有人硬着头皮劝道,朱宸济瞪着梅留云,冷笑一声:「好,改打手背。」手背的皮肤薄、又有关节,比手心难忍痛;不一会儿就皮绽肉裂,梅留云虽然不叫痛,却无法抑制痛得流下眼泪。终于梅留云再也受不了,才幽幽开口说:「我没有拿。」

打的人停下手,梅留云的房里找不到、他又说没有拿,或许真的不是他偷的。但是朱宸济在气头上,根本不细想,「没拿?哼,不但偷东西还是个骗子,我不要这种吃里扒外的下贱东西。」他狠狠的说,「把这家伙拉到毓庆宫前面罚跪,直到他认错才能起来。」说完便气冲冲的离开。

内侍们摇摇头,都劝梅留云认错道歉;但梅留云就是不肯,毅然的自动走到毓庆宫前默默的跪着。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隔天早晨天空特别晴朗,朱宸济气得一夜没睡好,起了大早,盥洗之后准备到练功房,跨出宫门觉得有些冷,于是教人拿他的大皮氅过来换上。

那是朱宸济生日时皇上的赐礼,深红色猞猁毛配上银貂领,既名贵又保暖。套上之后正要走出门外,突然发觉袖袋里有些沉重,顺手一摸,竟然找到了玉如意纸镇。

「怎么会在这里?」朱宸济哑口无言,这才想起来他两天前试穿这件大皮氅,因为皮氅的袖子大,写字的时候碍手,于是在书房换下,应该是那个时候顺手将纸镇塞进袖里,自己忘了。

也就是说,他错怪倒霉鬼,朱宸济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可是罚都罚了,总不能教他和一个下人道歉。这时他才想到梅留云应该还在罚跪,于是遣人到毓庆宫去,让梅留云回去休息,放他一天假。

次日当他一早到练功房,梅留云不在,值事说梅留云受了点风寒,起晚了。朱宸济自觉有一点点理亏,并没有计较。

稍晚来到毓庆宫上课,远远的就看到侍读的座位上有人;他心里盘算着怎么打圆场,稍微走近两步之后却发觉不太对劲,那人不是倒霉鬼,朱宸济停下来大声问道:「你是谁?」

座位上的人立刻连翻带滚五体投地的跪伏在地上,一旁的内监值事向朱宸济禀报:「他叫薛如是,在梅留云病假期间代班,总不能因为一个下人耽误了皇子的课业,薛如是听话、乖巧,比倒霉鬼好得多。」内监一脸奉承,刚说完,薛如是便磕了几个响头向朱宸济请安。

朱宸济不动声色,上课时,只要他的神色有一点点改变,薛如是便会吓得跪倒在地,乞求朱宸济原谅;无论朱宸济说什么,都毫不违抗,只要朱宸济稍微严厉大声,薛如是的两眼就会泪汪汪。

刚开始朱宸济还觉得有趣,不到半天却开始对这种唯唯诺诺的态度感到厌烦起来,侍读两天下来,朱宸济已经完全无法忍受。

又过了一天,朱宸济看到还是薛如是过来侍读,满脸奉承讨好的谄媚模样,终于不耐烦把他一脚踹开,火冒三丈的说:「倒霉鬼的病假也请得太久了!叫他立刻给我滚出来!」

薛如是跌在地上哭了起来,「再哭我就打死你。」朱宸济怒眼圆睁,大声喝斥:「去告诉倒霉鬼,除非死了,不然用爬的也得爬出来!给他一柱香的时间,再不来,我就宰了他丢到乱葬岗去,别回来了!」薛如是吓得不敢再哭,飞快跑走。

朱宸济在书房里等着,不一会儿,两个内监值事匆忙赶来向朱宸济陪笑请罪,「四王爷,您不喜欢薛如是那个蠢东西,再给您换一个侍读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倒霉鬼?脾气臭又不听话……」

朱宸济一脸铁青,冷冷的说:「他找死吗?到底来不来?」

值事面有难色的彼此看了一眼,决定说实话,「王爷,倒霉鬼就算想来也来不了,他不是找死,是快死了。」

「快死了……什么意思?」

朱宸济先是一愣,接着脑筋一转,更气愤的说:「上次活出丧不过瘾,现在又想装死?还是因为我错罚他的事怀恨在心?」他重重的拍一下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齐跳,「怎么,难道要我向他道歉不成?」

「四王爷,倒霉鬼哪里有那么大的心机。」一个值事叹了口气,无奈的说:「他是真的病得不成人样,这会儿只有气进没气出了,恐怕拖不了多久……唉,真是够找麻烦的。」

从值事的神色语气判断,朱宸济才开始意识到这并非开玩笑,另一个值事也附和说:「可不是,真麻烦呢,倒霉鬼是个孤儿嘛,内监还在烦恼着该通知谁收尸,还好上次活出丧的那口棺材还在,就凑合着给他准备后事。」

什么麻烦、凑合着准备后事,听起来仿佛在讨论一只蠕虫或牲畜,而不是人,「好好的,怎么会……」朱宸济思绪顿时错乱,怒道:「内监办什么事?怎么连一个人照顾不好?」

「四王爷,您那天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这几天夜里特别冻,连大人都熬不住,何况是个孩子?」值事一脸委屈的辩解:「您也知道倒霉鬼是个倔脾气,要他求个饶、认个错,让自己好过一点,他偏偏不肯,这……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朱宸济闭上眼睛,他现在才明白,原来那天梅留云赌气在毓庆宫外跪了一夜,就已经抱着寻死的打算了。

值事接着说:「那个倒霉鬼跪在雪地里,那双已经被打得鲜血淋漓的手,而且那天临时从宫里被押出来,倒霉鬼并没有特别换上厚实的御寒衣物,天寒地冻的,一般人都撑不住了!」

另一个值事又接着说:「隔天等到四王爷派人叫梅留云的时候,发现他早就已经受不了天寒地冻而昏死在地上,脸色蜡白嘴唇发紫,身上都是霜雪冰晶。内监连忙把他抬回房里,用温水为他消除手脚的冻伤、以炭火毛毯助他取暖去寒,却为时已晚,从那天起他的眼睛就没再张开过。」

听着内监执事细述当日发现梅留云的状况,想象着梅留云倔强的跪在毓庆宫前的雪地里冷得发抖,终于支持不住而倒下的情景,朱宸济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某根弦断了,顿时一片空白,他突然感到呼吸不过来,心头抽紧,快要窒息般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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