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勤开车门坐了进来。“那今夜在这过夜吧。”
他话里半真半假的态度让我回头睨向他,他迎上来微微一笑,手递了过来,眼前一阵升腾的热气和着香气满载车内。
“饿了吧,喜欢吃包子吗?”
路边摊随处可见的白色油纸袋,就在他展开的大手里,里头还有好几个热呼呼的传统大肉包……
难道是我单方面把他想像得太过大少爷了?我想我升级了,这家伙接下来再出什么怪事我一定也都不觉得稀奇了。
拿了一个咬在嘴里慢嚼,我往四周围大致瞄了瞄,堤道上除了我们,就只有远边几对牵手散步的情侣,还有隔壁一片没有动静的海。
其馀的,什么也没有。
“过夜睡哪?”
他可能没听清楚,转过来问我,“什么?”
“过夜啊,”我瞥他一眼,“睡哪?”
……
蒋勤在我说完之后,有那么短短几秒只是看着我而没说话。
这短短几秒里,足足让我看尽了好几个不同的他。微讶的,顿然的,皱着眉的,还有沉默不是的。只是用他那双幽深的眼直勾勾的盯着我。
这次我倒撑得住,迎回他的目光,脸色不忘正经八百、装作很自然而且无谓;然而随即,他又恢复原先的从容不迫了。
我忽然觉得,关于这个男人,关于我自己开始对他的种种在意与好奇……也许皆非如我所想般那么令人排斥。
难道我真将如我自己所惊觉般的“彷佛我又不是我”?那么,我又能是什么样的我?我突然开始好奇了。
噎下最后一口包子,我耸耸肩,不以为意道:“不愿意就算了,反正你也是随口讲……”
脸颊倏地被反向攫转而过,对上刚才那双漆黑幽邃的深沉瞳眸,我愣住,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下次……不可以再开今天这种玩笑。”蒋勤缓缓启唇道。
我怔了怔,一时回不了嘴,“不,不过就是开个玩笑,那么认真做什么?”
蒋勤闻言淡淡扬了扬嘴角,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摩娑着我的脸,有些搔痒感,我不舒服的想拍开,他却自己先松手,转而笑捏了捏我鼻尖一下。
“一旦玩笑被认真对待……就无法只是玩笑了。”
我更是不服,“都说是随口说了!”
“如果我不是随口说的呢?”
我一愣,“但你明明是随……”
“『如果』。意乔,我说『如果』。”
我撇撇嘴,不想正面回答:“哪有这么多如果?是就是,不是就不……”
“不是。”
“……”我呆了下,随即转开脸看向窗外。
寂静的海还是寂静,我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意乔,我不是随口说说。”蒋勤重申了一次。
我回头瞪住他。我开始有些害怕,不明白的。
“意乔,我刚并不是随口说说……”蒋勤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温和。“你反而给我那样的回答……结论该怎么办?”
我蓦然有些慌,只好慢慢的解释:“你不是,可是我是啊,我刚刚只是随……”
“我当真了,怎么办?”
我顿时语塞,找不到话,只好紧抿着唇。
“那么……”见我不答,蒋勤轻叹一声,收回了手,低声说:“『如果』、我因为你的『随口玩笑话』而将这一切都当真了,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哪有这么多怎么办?扭头看着窗外,我有些窘也有些烦躁。不明白只是一个玩笑为何要多辩到这地步?
好一会我都没有出声,头上那只手只是轻轻覆在我发上,未曾离开。
“不怎么办。”我回头面对蒋勤。
“……并不能怎么办。只是玩笑话,只要其中一方还当成是玩笑话,它就只是玩笑话。”
不怎么办,不能怎么办。到目前为止,都还不能怎么办。
蒋勤不说话,包容了我的自私,只是眼神难过。
而我再度转开头,宁愿那只是我的错觉。
至目前为止,大海依旧寂静。
回程路上我跟蒋勤谁都没有再开过口。
车内没有音乐声流泄,紧闭的窗户还听得见窗外呼啸的风声,我们之间沉默的气氛,却静得让人不予以打破。
海的味道,似乎在我鼻息里慢慢淡去。
车子驶入巷口,我立即打开门下车。进家门前,身后的车子尚未离去,我有一瞬间的犹豫。
我知道,我还没有办法承担什么。于是我只能维持昨日的冷淡,还有每一分我可以给予的距离。
回头敲下蒋勤的车窗,我垂着首,轻声说:“我们这样……不也很好?”
蒋勤单手抵在额间,只是侧颜给了我一抹淡淡的笑。
他漆黑如渊的眼睛,就隐在黑暗里。
我却看得见,那隐约的寂寞。
过了一会,才听到他说:“你说好,那就好。”
那样的眼睛,再多看一眼我都无法承受。
不能再多说什么了,我转身就要进门,蒋勤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意乔。”
隔着玻璃,我看见他的脸色已一如往常般和煦。
“晚安。”
我的心,跟着无法遏止的疼痛了起来。
第六章
只是我没有想过蒋勤对于我说的话,会给予那么大的空间。
这样的尊重,几乎强硬地坚守。
回到家,我对门前忽然多出来的一双女鞋不感到吃惊或讶异,只是静静立在纱门前好一会,直到门从里头被推了开来。
“……怎么还不进来?”
我没说话,越过他走了进去,听见门在身后关起的那瞬间,另一个人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意乔,你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陌生的女人声音,温柔地,娴熟般地对着我说。俨然已是这家女主人的样子。
我有些烦,不想回答,脚步不停地越过客厅,就想直接回房。
“你彩姨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我脚步一顿,但是头也不回。
“意乔!欸你……”
进了房间,我迅速关上房门,碰的一声隔绝掉外头的一切,然而隐隐约约,还是能听见门板外的微微叹息,以及女人的细语安抚。
“别勉强他了,慢慢来吧,一下子就要让他接受的确是为难他了。”
老爸的声音微扬了起来:“都几岁了,这种事还需要为难什么呢?”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自己也有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就是他们都大了才会觉得难以接受,尤其是这年纪的孩子,你逼不得的,你自己儿子什么性子你还不明白吗?况且你自己不也曾说,他心底始终还会想着她吗?”
女人的声音刚落,许久都没听到对话声,静静的伫靠着门板,我侧眸看过去,桌上的报名表还是昨天的位置。
“还想什么呢……”
良久,才又听见他的声音,轻幽而远扬。“人都已离开了那么久……”
“给他点时间吧,我不着急什么的,能这样……这么多年熬都熬过来了,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
闭上眼睛,我仍静静倚着门板,久久没有动作。
※ ※ ※
本来我以为,时间与生活总是如常,并不会有任何不同。
然而我自以为安定的想法,却在我猝不及防的某个瞬间背叛了我,无形之中,悄悄的,让我不得平静。
出了教室,王宽明追上来,一把拉住我,“意乔你去哪?”
“别跟来。”扯松领带,我淡淡说罢,将人留在原地。
这阵子我情绪不太稳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常绷着张脸连王宽明都不太敢对我打哈哈,有时没事我就晃到三年级那层去,白毛那群显然太常看见我了,牙痒痒。
我挑衅非常,却显得意兴阑珊,对什么事都不太想予以理会。而其实这样子并没什么,我从以前就是王宽明说的这副死样子,没变。
真的没变。
“没长眼睛啊?”
肩膀被人狠狠撞过,我抬起眼,睇向那头白毛。
白毛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被我这样盯了半晌,他脸色终于不安的动了动,紧张的望着我。“你、你想干嘛?你不要乱来哦!伍意乔我警告你,这里可是导师室……”
我朝他微微一笑,“你挡着我的路了,『学长』。”
白毛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应,一脸呆样,错愕的看着我。我懒得理他,复又冷下脸来转走进办公室里。
走到泰山办公桌位置,我随意往沙发上坐,无聊地盯着地板,有些发呆。
泰山好像非要确认似的,来回看着那张纸。然后他也不跟我打太极了,问道:“怎么突然又决定了?”
我把领带缠在手里绕呀绕的,只说:“没为什么。”
只是忽然需要找点事做,省得想东想西……那些复杂的事、复杂的人,原本就不应该来招惹我。
不应该……胸口蓦然有些闷,我紧紧闭上眼睛喘了下,不知不觉,才发现几餐没进食的胃又痛了起来,紧抽着胃壁。
这阵子我三餐不太正常,午餐有王宽明像婆娘似的盯着,还算能草草了事,但晚餐常常放空略过,早上起来虽觉空腹难受,胃口也跟着大大降低,三天两头下来,胃出状况次数比之前还要频繁许多。
见我脸色不豫,泰山非得要再问一次:“意乔你、你真的决定要参加了?”
“你真是越来越婆妈了。”
泰山喜出望外道:“好好好,我等下马上帮你报出去,原本还以为真的没人要参加了,幸好还有你!意乔,我希望就全放在你……”
“屠老师。”
一道尖锐的女人声音忽然从外插了进来,泰山话没说完的表情顿时像吞了卤蛋似的噎住。“罗、罗老师?”
来者走进来前瞥我一眼,我看也不看,迳自越过她走向门口,没想到那女人依然爱找我麻烦。
“伍意乔,我可不记得当年我有教过你这么没礼貌。”
我觉得好笑,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哦?怎么我不记得了?”
“你──”
走出门口我都还能听到那只母狮子朝她老公河东狮吼的声音。
“屠善元你到底是怎么教学生的?你瞧他那样子,一点尊师重道也不懂!过了这么久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什么?你还让他代表你们班参加这次的比赛?你就不怕那种学生反悔了又会给你添麻烦?这种比赛可不是小事!”
“欸、老婆你先冷静冷静……”
“这里是学校,请你叫我罗老师!”
“是是是,老……呃、不罗老师你先息怒,有话慢慢说嘛……”
走出办公室,我忽然有股想要大笑的冲动。
这个是,那个也是……无一不是那副栽在另一个人手里就变了一个人的样子。
遇见了情感,好像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再是他原来的样子。
每一个人原本的样子,又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搞不懂,我还依然懵懂。
然而说出口的话我就不会反悔,我也只是不想后悔而已。
是谁告诉我的,对自己说过的话要负责。
我清楚记得,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跟我说的。我记得他黑色眼睛里的那个我,却再也记不起来,那时候的我,与现在的我,到底哪一个是我。
※ ※ ※
下午的课我又翘了,跑去后操场看人踢球。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乱糟糟的一片,不得宁静。
等放学人潮差不多都散了,我才慢慢地踱回教室,却找不到我的书包……里面要书没书,更没值钱的,重要的我都放在身上。那个钱包。
走到校门口,王宽明正站在校门旁等他家的司机来接他,怀里还抱着的正是我的书包,回头看见是我,露出了一脸惊讶。
“干嘛?”接过书包,我翻开找着MD。
“我、我还以为你……先走了。”
我莫名其妙,“我一直都在后操场。”
王宽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问道:“那你现在,要回家啊?”
“不然我要干嘛?”
“没啊,我刚以为你可能又跟那辆SLR出去了……”
我拉开耳机想要戴上,揪结在一起的线却乱七八糟的,我怎么拉都拉不开,甚至来不及按play,王宽明的声音接着继续说,宛若提醒我似的,一清二楚。
“好久都没看到那辆SLR来找你了,刚又没看见你回来,我以为是他又来了,所以你就直接闪人了。”
“嗯。”
王宽明还在说,而我好不容易终于拉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线端了,戴上后想听点音乐来隔绝掉外界的声音,该死的MD却在这时候没电!
“意乔,你跟那辆车子,到底什么关系啊?怎么以前我都没见过?”
低咒了声,我有些用力的扯掉耳机。
王宽明终于问出了他的疑问,而我答不出来。
只不过是一起吃了几次饭,应该连朋友都还称不上,虽然他曾这么说过,但我也自己也知道。我跟他,本来就格格不入,同等于两个世界。
说是朋友,也是客套话,就算他不再来找我,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这类型的人大概都是这样子,我也明白。对一件事、或是一个人感到有兴趣的时候,所投注的关心与注意力都是一股劲,等到连兴趣都没有的时候,就是回头说声再见,都有点懒。
因为她也是这样。等那股劲没了,就拍拍屁股,回去继续享受自己原本的人生。至于曾经带给别人的残局,就留给对方去收拾。
我明白的,但也没多想。真的。
我只是,不懂自己为何那么认真。竟然相信了对方说的,因为是朋友。
※ ※ ※
那次之后蒋勤没再出现过,我也终于明白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好他就好,多么宽容的尊重。
连我自己都不懂了,这么怅然失若的,是为了什么。
不过……就是半个陌生人,一如每一个过客,来过你的生命,都有他的停驻期。而这次,只是因为我缓下了自己的脚步,短暂的与他并肩而行。
这么怅然若失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拒绝王宽明的邀约,我提着书包踱往另一个方向。
之前蒋勤意外的出现,让我无意间分散了注意力,也避开了那些暂时还不想面对的问题,然而等我已准备好对一个笑着说我们是朋友的人敞开心房的时候,蓦然又只剩下徘徊游荡在外的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哪走。
蒋勤出现的时机太刚好,其实,几乎让我措手不及。
“就是这小子?”
一道沙哑难听的声音蓦然挡住了我的去路,抬头一看,我扯了下嘴角。
白毛学聪明,懂得从校外堵我了。
“学长,手又痒了?”我说。
白毛仗着人多势众壮起胆子来,朝带头的那个男人低声几句,那人一听有趣似的笑了下,对我道:“听说你单挑很能打。”
随即有几个人走过来将我围住,白毛在旁边笑得很得意,我也冲他笑了笑,他不无一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