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下————植树

作者:植树  录入:08-22

“杀了他们……”孙正德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像受伤动物的低嗥。何九微怔。

“杀不了他们,你就不要活着回来见我。”孙正德眼球充血。

何九低下头:“明白。”

公馆所有的房子都被大火吞没,地上散落着下人们逃离时遗落的东西。他住的小楼,屋顶都被烧得倒塌下来。涓生悬着心在院子前前后后奔走寻找,记得何九说立婷关在地牢,却不知道是哪个房子的地牢。哪个房子都已经进不去也出不来。涓生找了一圈,没有感觉到任何有人活着的气息。他摊软的坐在地上听着满耳火焰毕剥的吞噬声,眼棱干涩的痛疼着,心脏仿佛随着些熊熊的火焰一起,化成了一堆灰烬。

“沈公子。”何九追过来

“立婷……立婷关在哪儿?”涓生跳起来揪住他的衣襟。

“跟我来。”何九带着他往车库去,车库里头有个小门儿,打开来通往地下。这里的火势还算小,只是浓烟呛的厉害。涓生捂着口鼻不停的挥开面前的烟雾大喊:“立婷,立婷……”

地牢里有门还锁着,涓生脑子倏然一懵。何九拉开他对着铁锁开枪,待到锁头变形,何九把门踹开,涓生冲了进去。立婷却蜷着身子坐在墙角,一张脸埋在膝盖上。

“立婷。”涓生扑到她面前。

“涓……生……”立婷钝钝的抬起头看着涓生。

“立婷……”涓生被烟火熏的眼泪汪汪,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的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我们走……”

“去哪儿?”立婷还是钝钝的。涓生也不管许多,拉着她就往外跑。地牢的屋顶突然塌下一大块,险险砸到涓生身上。涓生一抬头,何九双手擎着烧得滚烫的水泥板低喝:“走!”

涓生拖着立婷跑出地牢,再回头,车库整个塌陷下去,地面上火势熊熊。他软软的坐在地上。

肩膀叫人按住,涓生回过头看到邹慕槐正欣喜若狂的瞧着他。他眼棱一酸,泪水汩汩流了一脸。邹慕槐将他和立婷从地上拉起来:“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

涓生擦了把眼泪扶着立婷跟在邹慕槐身后。街上乱哄哄的都是往城外逃的老百姓。天上还飞着日本人的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在什么地方扔一颗炸弹。人们慌乱的奔逃。人踩着人,人撞到人,都没有人会去在意。涓生紧紧的拉着立婷的手,邹慕槐紧紧的拉着他的手,三个人混在人流之中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不知不觉被挤到教堂附近,唱诗班诵唱的赞美诗从教堂里传了出来,华丽的歌声在这一刻显得虚无缥渺。掩盖不住惊骇的哭泣,更掩盖不住纷乱的炮火。

一直懵懵懂懂的立婷突然回过神,她拉着涓生和邹慕槐走进教堂。正在唱歌的修女们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进来,他们安详的唱着歌,神父虔诚的祈祷这场战争快些过去。立婷跪在耶苏的神像前,默默的低声吟念。

涓生被装甲车轧过路面的声音惊醒。他穿好衣服走到教堂的大殿里,银色胡子的贝尔蒙多神父和修女们一直跪在耶苏的神像前默默的祈祷。教堂大门的外边传来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每一声响,都通过地面传来不安的震动。

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雷雨,将城中的大火浇熄了大半。饶是如此,透过教堂穹顶的玻璃窗能看见得仍然只有乌云。涓生吐了口气,今天是礼拜天,往日教堂做礼拜的的人应该已经济济一堂。现在时间接近九点,教堂里只坐了十数个不肯弃城而逃的老人。他们同贝尔蒙多神父一样,虔诚的在上帝面前祈祷着。

“瑞茗。”邹慕槐从家里过来。家中的景况尚还完好,他打算接涓生和立婷过去住。

“轰……吱呀……”教堂厚重的大门被用力推开。一小队日本士兵小跑进来,端着枪对准教堂里所有的人。涓生微微吃惊。正在做着礼拜的十来个人也被吓到,不由自主的起身走到贝尔蒙多神父和修女们身边。贝尔蒙多神父无动于衷,继续用法语念念有词。一个服色与士兵不同的中年日本军官走进教堂。日本军官看到神像,双手抱在一起低头祈祷了几句,走到贝尔蒙多神父身后:“我是大日本帝国皇军第九野战军,三部的大佐,平田进三,请问阁下就是贝尔蒙多神父吗?”

贝尔蒙多神父充耳不闻的念叨着。

平田进山耐着性子在站在他身后等待。涓生小心的打量着这个日本人,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身型精瘦。眼睛总是咪缝着,似乎似在笑,又似乎完全没有笑意。他也同样在打量教堂里所有的人,目光在涓生身后的邹慕槐脸上稍做停顿。

贝尔蒙多神父念完了祷词,缓缓的起身,将手里的橄榄叶醮水滴酒在做祈祷的所有人的身上:“愿上帝保佑……”

“贝尔蒙多神父。”平田进三再次开口,唇角微微上扬:“鄙人平田进三。”

“你好。”贝尔蒙多神父放下手里的橄榄枝清淡的看着他。

“从今天早上起,我大日本皇军接手进驻S城。现在城中的局面比较混乱,十室九空。我们必须收拾支那军队离开后留下的烂摊子。但是城里那些不明就里的民众对皇军非常仇视,我希望神父能够协助我们安抚一下民众。”

“对不起,大佐阁下。”贝尔蒙多神父用不熟练的汉语慢慢说:“我们教会的教义规则,不得参与任何政治意义的活动。”

“神父,这不是政治活动。”平田进三扬起嘴唇带着三分笑意:“我们同上帝是一样的,是来拯救这里受难的民众。但是民众愚昧,不能理解皇军对他们的体恤之情。”

“恐怕我爱莫能助。”贝尔蒙多神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贵军的信仰与我教不同。我只导向民众信仰上帝。”

平田进三低着头用逆光看着贝尔蒙多神父,目光阴鸷。教堂外突然响起一声枪响,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跌跌撞撞冲进教堂,还来不及说话,又被一枪正中背心。她倒在地上,血水浸红教堂的地板。

来做礼拜的人被惊吓到。两个持枪的日本兵笑着冲进教堂,看到平田进三,立即正步行礼。平田进三皱皱眉,向贝尔蒙多神父莞尔一笑:“抱歉,我看我改天再来拜访,告辞。”

一行日本人随着平田进三鱼贯而出。邹慕槐飞奔到那个女人面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经只有出的气。

两三个年长的修女们走到那女人身边把她抬到教堂的后边。

立婷听到前面的骚动,走过来时,正好看到那个死去的女人经过。浓烈的血腥气冲入鼻孔。她捂着嘴跑到外边呕吐。涓生忙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背:“怎么样?”

立婷虽然摇着头,却是一脸的惊恐。

“你们收拾收拾去我家吧。”邹慕槐扶着涓生和立婷说。

涓生看了看立婷,短短的几日的囚禁,她瘦的形销骨立。衣服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住在教堂也终非长久之计。他点点头:“好。”

三十七、暗香

邹慕槐家在南平路32号,虽比不上孙公馆规模宏大气派,却是另一番别致温馨。门前满是法桐的水泥路,约摸一人高的院墙上爬满了蔷薇花。眼下正是夏天,蔷薇开得正艳。院墙上头还七七八八摆了好些花盆,花草郁郁葱葱,时有暗香浮动。绞花的铁门就掩映的花丛中,邹慕槐推开门把涓生的立婷让进院子。院子有二十几平方那么大,一半儿搭着葡萄架,一半儿是个小草坪,支了个秋千架。葡萄架下摆着石桌石凳,供人休息纳凉。正中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直达客厅。院内院外,似乎跟外界的战乱逃亡完全没有关系,恬静舒适,叫人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

“进来吧。”邹慕槐把他们领进客厅:“我把房间稍微收拾了一下。瑞茗住在客房里,让立婷住在我父母的房间,你觉得怎么样。”

涓生看了立婷一眼,立婷无可无不可。涓生点点头:“那就打扰你了。”

“说什么打扰。”邹慕槐笑盈盈的拉着他的手:“上来看看房间。客房是最简陋,你看看缺什么东西。”

涓生不由分说的被邹慕槐拽到楼上去看客房的布置。跟他在孙公馆住的那个小楼相比,着实简陋了些。但在这里,他是自由的。有了这,还去奢求什么?涓生鼻子酸酸的,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谢蒋总统下令让军队撤离。

“怎么了?”邹慕槐看着他微红的眼睛。

“没什么。”涓生昂起脸笑起来,将打转的眼泪逼了回去。邹慕槐伸手正要说话,肚子咕咕咕的响起一通乱鼓。他拧着眉,捂着辘辘饥肠啼笑皆非的看着涓生。

涓生抿嘴浅笑:“我下去弄点吃的。”

脚步刚迈出一步,被邹慕槐拉回到胸前。涓生微微一怔。邹慕槐抱着他,将他的头摁在胸前,低声道:“能这样看着你,真太好了。”

说话吐露的热气就在耳边,涓生脸色微红,心里突然跟猫挠过似的痒痒的。他挣扎着推开邹慕槐一溜烟的下了楼,去寻找厨房的位置。立婷倚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邹家的存货相当的富足,储物柜里堆满了大米面条盐和白糖,还有些鸡蛋香肠火腿。煤球也有相当的储存。邹夫人原是想,如果开战,多准备些粮食熬的时间长些,却没想到国军直接放弃了这座城市,叫日本人兵不血刃的轻易接手。

涓生一边生煤炉子,一边洗米做饭。将近一年都没做过这些事儿,手都有些生。所幸也都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一顿早饭兼午饭很快的做好,端到桌子上,涓生喊立婷过来吃饭。立婷恹恹的不想动。

涓生把她扶到餐桌前:“不想吃也要吃,你是重中之重。”

邹慕槐嗅着饭菜的味道下楼来,看着涓生一翻辛苦的成果,心里升起一抹甜意。他走进厨房替涓生拿碗筷,间或间一个眼神的交流都是笑盈盈的。涓生又不好意思了,别过脸刻意不去看他。

立婷吃了两口突然站起来奔到外头的院子里吐得一塌糊涂。涓生吓到了,扶着立婷上楼去休息。立婷的额头有些微热,涓生惶惶的看着邹慕槐。

“没事,我去弄点退热的药来。”邹慕槐忙安慰他不必紧张。

涓生连连点头。现如今除了邹慕槐他谁也依靠不了。

立婷的低烧持续了一个晚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床前坐前两个男人,邹慕槐趴在床头的桌子上睡着,涓生则倒在邹慕槐的腿上发出细微的鼾声。立婷的手轻轻的放到涓生的脸上,看他浓密的睫毛,修长的眉,直挺的鼻梁,瘦削的脸颊。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可以如此放肆的看他的脸。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变了很多,少了以前的青涩,多了些成年男子的成熟沧桑。成熟里又夹杂着些媚气,媚惑他身边所有的人。

“立婷。”涓生被触感惊醒,坐起来发现自己趴在邹慕槐的腿上睡着了,不好意思的挠着额头:“你感觉怎么样?”

“我好很多了。”立婷淡淡的笑着,精神比昨天清爽了许多。

邹慕槐听到声音,慢慢的睁开眼,整个背和腿都是麻的。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发现裤腿上湿了一大遍,都是涓生的口水。涓生不好意思的拿过替立婷冷敷的毛巾,端着脸盆洒水。邹慕槐拿起摆在手边的体温计递给立婷。

涓生端来一盆温水,拧了条毛巾递给邹慕槐:“擦把脸。”

邹慕槐嗯了一声,接过毛巾。擦完脸,脑袋清醒了很多。又看了看立婷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

“都去休息吧,我没事了。”立婷靠在床头强打精神笑着。

邹慕槐看了看手上的表,已经七点多了。他双手搓了搓脸:“我今天要去医院看一眼。”

“医院还有人吗?”涓生疑惑的问。

“不知道,或许会有些人吧。”邹慕槐伸了个懒腰:“需要买些什么吗?我回头带回来。”

涓生摇了摇头看着立婷:“你需要什么吗?”

立婷也摇了摇头。

邹慕槐回房间去洗漱,涓生下楼去准备早餐。立婷坐在床上,无所事事的看着窗外。肚子有些痛疼,她凝着眉捂着肚子。

邹慕槐洗漱的当儿,涓生煮好面将两只荷包蛋偷偷藏在邹慕槐和立婷的碗底。邹慕槐套了件西装出来,他把加了蛋的那碗推到他面前:“吃了面再出去吧。”

“嗯。”邹慕槐抱着碗呼呼的吃了起来。涓生抿嘴笑着,端着面替立婷送上去。立婷闻到面的味道情不自禁皱起眉头来。

“吃点吧,你看你都瘦成这个样子,昨天也是吐了,肚子里都没东西。”

立婷吃了几口,把碗放在一边。

“就算是替孩子想想吧,你不吃,孩子总是要吃的。”

“难道你想让我把他生下来?”立婷皱着眉,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问涓生。

涓生点点头:“不生下来么?以前在孙公馆不能生,现在又没有阻碍,为什么不生?”

“这是黎长校的孽种。”立婷瞪着涓生。

涓生心里幽然一伤。若不是他那可笑的计划,立婷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低下头:“他不是谁的孽种,他是你的孩子。”

“我可不需要这个孩子。”立婷摸着口袋找烟,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她趿着鞋子下床。涓生扶着她:“你要什么?”

“烟。”立婷没好声气的说。

“你现在不能抽烟。”

“我偏要。”立婷凶巴巴的看着他:“不要拿这个孩子来限制我,他和你都没有限制我的权利。”

涓生愣愣的松开立婷。邹慕槐已经出门,立婷在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邹家的人都不抽烟,她一无所获,忿忿然要出门去买。涓生拉着她:“外头兵荒马乱的,房子都烧了一半儿了,哪儿有烟卖。”

“你管我。”立婷怒气冲冲的按着肚子:“叫日本人撞见一枪砰了也干净,省得你们还逼我生下这孽种。”

“你不要这样。”涓生紧紧握住立婷的两只手,不让她再打自己的肚子。

“你放手。”立婷暴躁的吼叫:“不要这样,你要我怎么样?”

涓生呆了呆,松了手也不再拉她。立婷回头看他的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眼圈倒是红彤彤的,泫然欲泣。她吐了口气,情知刚才胡乱的话那些话叫涓生听到心里头去了。

“是我错了,我太自以为是。我以为我在帮你,结果却害了你。千错万错,你怪我就好,那孩子却是无辜的。你若不想生,我也不逼你,只求你好好的,别作贱自己……”涓生坐在沙发上歉疚的说。

“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报应。”立婷眼圈发红:“我真得不想看到他,一想到我要生下他,还要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长得像别人,我就很恶心。”

“他不会像别人,他会长得像你。”涓生安抚着立婷:“不管他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都长得像你,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女孩子就梳着小辫子,像你小时候那样;男孩子……”

涓生一瞬间想起了立轩,这个几乎快要被他遗忘掉的人。心疼了起来,像被利器划过一样的锐痛。他狠狠的抱着立婷,也不知是在安慰立婷,还是籍立婷来安慰自己。

立婷埋头在涓生的胸前低声啜泣。涓生幽幽的抚着她的背:“好好睡一觉,把不痛快的忘掉。”

推书 20234-08-23 :爱情导火线(出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