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死 下————lyrelion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想摸我的脸，我侧过头去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外面的空气清冷干燥，呼啸的风在这个瞬间带走了我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我觉得自己像道旁的树，干硬瑟缩，粗糙脆弱。天上没有太阳，低沉沉的云压下来，有些窒息的错觉。我张大了嘴，才发现呼吸的时候心跟随着疼痛起来，血液流动的声音低缓沉郁，仿佛随时会停止一般。
我蜷缩在一颗树下面，无声的颤抖。
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他们还是很善良的，没有指指点点。
我终究没有哭出来。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李渔。他的眼睛总是灵活的转动着，脑中充满稀奇古怪的点子，让别人难以适从。小学一年级，他把毛毛虫放进漂亮女老师的饭盒里，把她吓得脸色苍白。父母亲赶到学校赔礼道歉，我满学校的找他。最后在操场旁边的树下面找到他。
他蜷缩着抱住双脚，倔强的咬住下唇不看我。
我也坐在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很义气的说："没事儿没事儿，有哥呢。"
他定定看着鞋面："我，只是想看看...毛毛虫变成蝴蝶，很漂亮。"
"那为甚麽放在老师饭盒里？"我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我也很想给老师看看。"他耸耸肩，一脸沮丧。
我替他整理一下衣领："我会和老师解释的，你不要难过了。"说完站起身来，伸出手，"我们回去吧。"
李渔抬起头来看着我，隔了一会儿才抓住我的手："嗯。"
我们一前一后的走回教室去。里面的孩子正在念课文。
冬天来了，大雁南飞。树叶落下来，满地金黄...
事后老师并不接受这种无厘头的解释，最终我们转学了事。这件事情让我难以忘记，也许只因为李渔的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与依赖。
这份信任与依赖早已经被时间的洪水冲得满目全非。
我这样蜷缩着很久，直到一双鞋子出现在我眼前。
他蹲下来，给我拢上围巾。
李渔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他没有看着我，只是细心的给我系好围巾。
我默默的看着他，他整理了一下我的领口，站起身来弯下腰，伸出手微笑着说："哥，我们回去吧。"
我慢慢的握住他的手，他把我拉起来，扭头走在前面。我望着他的后脑，无意识的跟随他的脚步，路上的学生并没有过多的注意我们。
我们就像一对普通的兄弟那样，一前一后走在满目萧瑟的校园里。
冬天来了，大雁南飞。树叶落下来，满地金黄。
只是这个冬天，为甚麽还不下雪。

第四十二章

我们沉默着回了宿舍楼，李渔把我送到寝室门口，低头拿出我口袋里的钥匙，熟练的打开门把我推进去，然后微笑告别。
之后的几天，他没有再来找我，秦宝也没有。他们各有各的事情，我是闲人。隐约的觉得发生了甚麽影响深远的改变，但是不为人知，无从寻觅。
我压抑着不安的心情，在焦灼的等待不明所以的未来。
独自等待。

一个礼拜之后，王宇约我吃午饭。
我在学三门口等着，觉得百无聊赖。远远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四下张望，看见辛蔷冲我挥手，也就笑着走过去。
"今天出去吃，我请客。"辛蔷拍着胸膛笑眯眯的。
我看看跟在她后面的王宇："有甚麽好事儿？"
"一会儿再说。"辛蔷一手拉了我，一只手挽住王宇，快活的往前面走。
我看着王宇，他耸耸肩，作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我也只好笑笑算了。
出了西门有几家小馆子，辛蔷选了我们常去的那家，把菜谱往我们面前一放，颇有些豪气的说："随便随便，喜欢吃甚麽就叫。"
王宇看了两眼菜谱，终究忍不住道："辛蔷，到底怎麽了？"
辛蔷见我也看着她，只好笑笑，清了清嗓子才道："我申请到港大的名额了，有奖学金。"
我眼睛一亮："真的？恭喜你！"
辛蔷呵呵的笑："多谢多谢。"
王宇却皱起眉头来："就你那成绩，人家接受你申请？"
"我怎麽了？好歹是年年一等奖学金好不好，我也在刊物上发表过文章。"辛蔷哼了一声。
"就你那英语水平？那边可都是全英文教学。"王宇也哼了回去。
"你别仗着自个儿是外文的就了不起，难道只有你才会说英语啊？德行！要不要看看我的GRE成绩啊？！"辛蔷不高兴起来，整张脸涨红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忙拦了："好好好，辛蔷好样的，看来这顿一定要好好吃的了，我可不跟你客气。"
辛蔷这才缓下来："那是，我可是第一个来告诉你们的。"
王宇没说话，低头看菜谱，胡乱叫了个西芹百合就合上了。
我点了辛蔷爱吃的梅菜扣肉和丸子汤，辛蔷自己要了个溜肝尖，也就先这样了。
茶水上来了，王宇捏着杯子也不开口，我只好和辛蔷说话："你甚麽时候打的这个主意？我都不知道。"
辛蔷笑笑："本来我是想考你们院的研，不过专业课实在是太难了。港大这边也是个偶然的机会，从我们院老师那听来的。我毕业论文的导师以前就是港大的，他无意中问我有没有兴趣，我想反正是多条路，也就想试试。我导师帮我办了，之后那边通知我‘十一'过后去面试，前两天来电话告诉我可以了。"说着捏捏肩膀，"我算是赶上了保研的末班车。"
我也笑着敬她一杯茶，斜眼看见王宇紧抿着嘴唇，不一会儿他就起身去洗手间。
我看着王宇走远了才道："你和王宇商量过没有？"
辛蔷瘪瘪嘴："商量甚麽？那是我的事。"
"好歹也要先和他说一声嘛。"我叹口气，"他有些不高兴呢。"
"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辛蔷皱起眉来，"我说我要找工作，他不准，非要我再读。好吧，我现在读了，他也不高兴。"
"跑那麽远，见面多不方便。"我试图缓和气氛。
"有甚麽不方便？京九京广那麽多趟车。"辛蔷哼了一声。
"也不是这麽说。"我笑笑，"他很关心你。"
辛蔷摇摇头："其实，牧，我们没有你想的那麽好。"
"嗯？"我有些奇怪。
"你以为我们如何呢？"辛蔷反问我。
我想了想："校园情侣的楷模。"
辛蔷大笑："假象假象。"
我又想了想："就算不常见面，也是彼此明白，不用太多的言语。"
"除了不常见面，其余都错。"辛蔷叹口气，"我们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见面也没有太多话说，更不要说甚麽彼此明白。"
"不可能吧？"我是真的吃惊。
"基本上从上次爬山回来之后就没见过面。"辛蔷无奈的点点头，"他已经看中国外一家学校想读博，现在正为迹点努力。"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映过来："也是，他研二了。"
"可是这些他都是漫不经心一般和我说的，只是直接电话通知我结果，我完全没有参与讨论的机会，更不要说更改他的想法。"辛蔷有些心酸的摸摸脸，"虽然我不想干涉他的生活和想法，但是我也不是一个陌生人啊。"
"他没有把你当陌生人啊。"我试图解释，"至少他告诉你了，我还是听你说才知道这些。"
辛蔷耸耸肩，不作回答。
"他也许是不希望你操心吧。"
"可能吧。"辛蔷疲倦的笑笑，"我觉得这样很累。"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她："体谅对方吧...确实很难呐。"
"好了好了，也没甚麽，我发发牢骚罢了。"辛蔷噗哧一笑，"过几天我还要去那边一趟看看导师，圣诞节就不在这边了。"
我笑了一下，正想说甚麽，却见辛蔷一抿嘴唇，收敛笑容。回头看见王宇过来，馆子里服务生正好上菜，也就不再说这个了。
我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怒气打出去，却软绵绵的不知该怎麽发泄。
这顿饭吃得极为诡异。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在回避着甚麽。王宇起身先去结帐，辛蔷冷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背影。
我叹口气："辛蔷，有些时候还是主动的问一问，沟通是很必要的。"
"我知道。"辛蔷摇摇头，"有的时候，很想大声的说话，有的时候很想跟他吵架，但是一见到他，我就心平气和得连话都不想说，你说，怎麽办呢？"
我低下头来："坦诚的谈一谈吧。"
"不是我不想，而是...觉得真的没甚麽好说的。很多话想了很久，但是一见面，就甚麽都说不出来。"辛蔷苦笑着。
"为甚麽？"
"我也想知道为甚麽。"辛蔷摆摆手，"一开始就是我主动，虽然是他先开的口，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安全过。"
"王宇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你知道。"
"我知道，但是..."辛蔷的眼眶红了，"我就是觉得没有底，可能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我。"
"了解不是吃几顿饭、出去玩几次就可以的，你们需要交流。"
"可是我们似乎都太小心了。"辛蔷耸耸肩，"我不知道我能给他甚麽，或是他需要我甚麽。"
"也许他只是想你留在他身边。"
辛蔷大笑起来："在更年轻的时候，幻想轰轰烈烈的爱情，爱一个人爱到惊世骇俗海枯石烂。再大一些，又渴望天长地久细水长流，可是现在，我眼睁睁的看着感情转变，却无能为力。"
我心里柔软的一个角落开始疼痛："辛蔷，你不该是这个样子。"
"哦，那你以为我是甚麽样子？"
"应该是笑容明朗，没有忧伤，敢爱敢恨。"
"我也想这样。"辛蔷看着王宇走过来就住了口，"今天吃的还开心吧？"
王宇耸耸肩，我站起来，看着王宇取下辛蔷椅背上的外套，给她穿上。我看到辛蔷的眼睛更红了，于是转身先出了门。
外面还是很冷，不过今天出太阳了。明晃晃的映照着心底的黑洞。我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像路边垃圾桶里的废物。只差身上没有刺鼻的异味，只是心里某个角落已经开始腐烂。

回去的路上辛蔷说要买些东西，暂时不回学校。王宇本要配她，她坚持拒绝。王宇只好和我一起往学校走。进学校走到教学区，我见到了秦宝，他行色匆匆背着一个大包，正往教七楼赶。我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叫住他。看起来，他和任何普通的大学生没有甚麽不同。需要赶着上课，偶尔偷懒午睡逃课，兼职做份家教赚些零用钱，现在要为期末考准备。也会参加一两个社团，忙得满头大汗。笑容灿烂真诚，心灵纯粹柔和。象牙塔是多少人梦想的港湾，也是多少人青春的坟场。
永远不要通过表面区揣测下面的阴暗角落。
我的青春已经埋葬在这里，我不希望他也是。
王宇走在后面："是不是后悔了？"
"我不知道。"
"你完全可以再选一次。"
"我并不希望这样。"我深深的叹气，"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别人，就算我自私且怯懦，也不能肆无忌惮。"
"你就不怕自己后悔得睡不着麽？"
我转过身来："那麽你呢？"
"我？"王宇皱皱眉。
"辛蔷很不快乐。"
"我知道。"
"和她谈一谈。"
"我们之间的问题，无法谈。"
"为甚麽？"我觉得压抑。
"我根本不知道问题在哪里。"王宇苦笑，"她总是不相信我。"
"也许你没有给她信心。"
"我不知道怎麽给。"王宇深深叹气，"我非常注意与其他女生交往的分寸，也不会像大一大二那样随便和朋友同学之类出去玩乐，但是她就是不相信我。"
"也许她不是看重这些。"
"那麽是甚麽？"王宇摇摇头，"我不想给她制造麻烦，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我尽量把自己的事情解决好，好让自己能帮助她甚麽。"
"可能这样让她觉得自己在你心中毫无帮助。"
"我不需要她的帮助，我只希望在我累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的笑脸。"
"你需要一个贤妻良母，但是辛蔷的个性与能力会是你的好帮手。"我苦笑。
"我不喜欢我的爱人是我的工作伙伴，这样我会公私不分的。"王宇也笑。
"你？会麽？"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与她谈谈，她真的伤心了。"
"我会的。"王宇疲倦的笑笑，"我会的..."
我无言的与他握握手，折身回宿舍。我还有一本书没看，论文还需要再改一遍。

第四十三章

15号，我的论文二修完了，给导师发了份电子稿过去。18号，接到他附了修改意见的回复，要我21号到他办公室去。
文末附了两个字--剪剪。
我盯着屏幕愣了半晌。我这文章连着题目摘要关键字、加上脚注尾注参考文献也就刚过八千，之前也没说过要压缩啊。你说这导师就好好当导师嘛，干嘛学老和尚讲究一字禅。虽说考虑了我的悟性给了个"二字禅"，可这和一个字又区别麽？我还是不懂。
要是该剪的没剪，21号我就等着被导师吞了吧！问过寝室的兄弟们，谁也说不好。秦宝虽说忙着复习准备考试，还是过来看了一眼。我心里终究是感动的，可惜他也束手无策。
我心一横，拍拍脑袋说："管他呢！都这会儿了，难不成他还能把我逐出师门不成？"
秦宝哭笑不得，正要说我，见我恼得直抓脑袋却眼前一亮，抓起我一把头发无言的晃了晃。
茅塞顿开，福至心灵
我悟了。

秦宝本想当时就押着我去剪头的，可他那会儿有课，我又想着还有几页资料没看完，这就混了过去。中午他回来唉声叹气的叫我心烦意乱，最终决定下午出去一趟。反正寝室存粮告罄，牙膏之类生活用品也需采买，就当顺路。
学校里超市很多，但据辛蔷说价格差别很大。她强烈推荐的那家位于西门附近，路程上正好可去图书馆还书。
我抱着十二本，秦宝抱着十三本，一摞书垒起来把我脸遮了个大半，还书的时候还把管理员吓了一跳。本科生一次就能借四本，大四毕业要写论文才能通融到六本。管理员甚麽时候见过这阵仗，当时脸就黑了。我们都是明文规定，图书证不能借给他人使用，也不能代借。趁着管理员还没开口，秦宝先说了一句"帮人还的"。管理员溜溜他，再看看我，我也打个哈哈。虽说借书的时候是真的借了寝室里其他同学的图书证，但因为分批借的数量少，管理员多半不会特别注意，这才混过去了。当然，不准代借，可没说不能代还。管理员盯着我俩左看右看，最后还是给还了。
走出图书馆，外头刮起大风来，一时我俩都打个抖。我看了一眼秦宝，这小子，还是不戴帽子围巾和手套。我冷着脸把自己围巾给他戴上，他脸红着要躲。我看着左右没人就拉了硬给他套上去了，却听见后头喊了一句："哥？"
我手一顿，略定定神，还是给秦宝戴好了才回过头去："是你啊，甚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