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出书版) BY 甘草柴胡

作者:  录入:07-27

那魏忠贤本是河间的一个无赖,一次因逃赌债被打,气愤之余净身入宫,不想入宫之后,却一步一步得到天子宠信。

到如今,天启皇帝几乎不问政事,整日在宫中沉溺在他最喜欢的木工活之中,魏忠贤总揽大权,被他的同党们奉为「九千岁」。

魏忠贤和他手下的一伙「阉党」,横征暴敛,无恶不作,天下之人,无不愤恨,但是,敢于站出来抗辩的只有东林党人。无奈天启皇帝宠信魏阉,东林党人对他的弹劾不仅没有使天子醒悟,反而加剧了魏忠贤对东林党的愤恨。

于是,魏忠贤慢慢布好陷阱,终于一番策划之后,开始了对东林党人的大清洗。

绍兴地处江南,靠近苏杭,鱼米之乡,自来富庶,本来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倒也安宁自在。但自今年开春以来,京中不断传来东林党人被罢官、抓捕,甚至斩首的消息,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

原来这东林党之名,原本就是从无锡的东林书院而来,党人之中,江南籍的士人占了大半。苏吴的许多士绅百姓,都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东林党被魏忠贤清洗,江南各地已有不少世族被牵连进去。好好的一个风柔水媚的江南,如今却变得乌云密布、凄风苦雨。

这凝重的空气,也渐渐弥散到了本来只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唯读圣贤书」的阳明书院。

阳明书院的掌教梁章森,本来是个见人带笑的和气先生,近几个月以来,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今天,面皮更是阴得能滴出水来。

那些乖觉的学生,见到掌教神色不对,一个个老实得什么似的。偏偏有个不醒事的,那掌教一面在前面讲书,他却一面在下面低头不知摸索什么。

要是在平时,掌教不过提醒几句也就罢了,今日却不同,眼看梁先生咳嗽了一下,下面那人不但不知收敛,仍是窸窸窣窣地不抬头。梁章森只气得把书往案上一丢,正过去抄过那学生摆弄的东西,拿来一看,原来是一根女子的银钗。

那学生一下子吓白了脸,掌教的脸色却更难看。

「都什么时候,眼看国将不国了,你、你还有心思摆弄这些东西!」

「啪」地一声将银钗拍在学生的书桌上,手心破了出血却浑然不觉。

那学生只吓得簌簌而抖,说不出话来,战战兢兢地站起,准备承受掌教更猛烈的怒火,然而等了半日,却不见动静。

只见掌教慢慢转身走回自己的书案边,拿起刚才丢下的书,两眼却不看向书本,而是茫然直视着前方,半天,突然流下泪来。

这下可把所有人都吓傻了。

「你们可知道,」稳了稳精神,揩掉两行老泪,「京中来信,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诸君子,已经惨死在狱中了……」说着哽咽不止。

「这几位君子,都是两袖清风,敢于仗义直言的人,却不料被那魏忠贤诬陷为贪赃受贿,抓在狱中。那狱中也都安插着魏忠贤的人,每日向几位先生追讨脏银。

他们都是清廉的好官,哪里来的脏银上交?于是被每日一小打,三日一大拷,弄得……弄得不成人形。

几位先生的门生和乡亲看不过去,想要筹募白银十万送去充公,只求能救得他们的性命。却不想银子还没有凑够,人却已经被毒打致死了。

那杨涟先生,尸身头贯铁钉,骨骼尽碎;那左光斗先生,全身皮肉都被烙铁烙烂,四肢、四肢俱和身体连不上了……」鬓发苍苍的掌教梁章森,说到此处,禁不住掩面失声。

下面那一众学生,俱都收敛了少年的顽劣,有人吓得青白了面孔,有人气得手指攥得咯咯直响,有的忍不住泪流满面。

梁章森自知失态,心内却并不懊悔,只是以一只手遮住脸面,另一只手挥了挥。

「今天就散了吧……」一面又低声自语道:「读了书又如何,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于是俱都散了。张仲允闷闷地跟在众人身后,走出书院,忽然想起来,罗湘绮的一位堂兄,是天启初年的进士、东林党领袖邹元标的门生,此次会不会遭到牵连?

心内一紧,想要抓住罗湘绮问个究竟,却看见罗湘绮一反常态,也不来跟他招呼,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匆匆走去了。

张仲允这几日颇为抑郁。

其实不仅是张仲允,整个绍兴府目下都沉浸在一种阴霾的气氛中。东林党领袖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被毒害致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

有传言说道,进一步的清洗接着就要到来,凡是和杨、左、魏几位先生过从紧密的官员和士绅,恐怕都会牵连进去。

东林党人因抗拒魏阉而被残害的种种传闻,听得张仲允那少年的心里翻腾不已。一时,恨不得自己就是那飞檐走壁、除暴安良的大侠客,仗着三尺青锋把阉贼全部杀光;又一时,被传言中东林党人死时的惨烈境况所震惊,好几次晚间都被噩梦惊醒。

但最让张仲允抑郁的,倒还不是时事的险恶,而是罗湘绮的态度。

平日里,罗湘绮和张仲允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的,还时不时下学后,和张仲允一起到学堂后的废园游荡。但这几日,罗湘绮不但上学的时候不言不笑,时常一个人发呆;下学之后,也即刻匆匆回家,再不出来闲逛。

张仲允有时忍不住拉住他,小心赔笑地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要么摇摇头微笑说没有,要么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几次三番如此,张仲允未免心中气恼。气归气,但是一看见罗湘绮的影子,又忍不住慌慌忙忙凑过去。

一次下学之后,罗湘绮被张仲允逼得急了,在书院门口停下脚步,正色对他说:「允文,我的话你听好了,目下时局险恶,你应该知道,我家,本来就与……」说着声音低下去,半天沉吟不语。

张仲允急得直抓住罗湖绮的袖子胡乱摇晃:「你家到底怎么样,说啊!」

罗湘绮咬住嘴唇,半天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算了,允文不用知道这些,你是商家子,本来与士林无甚牵扯,这样简简单单地就很好。记住,如果万一有一天……万一……你千万不要和人去说与我交好。」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张仲允越发着急,从后面紧跟着罗湘绮,口中呼唤罗湘绮的小字:「阿锦,阿锦,我知道的,我明白的,我下个月就十三了,我什么都明白。

「你是因为你堂兄的事是不是?我不怕的,我一点都不怕,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愿意帮你的……我能,我……」他越是着急,越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罗湘绮顿了顿,终于回过头来,凝视着张仲允。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中,似乎有泪光在隐隐闪烁。

「你还真是傻呵……」

夕阳斜射过来,将罗湘绮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端严凝艳。

忽然,他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这笑容开头包含着暖意,余韵却有说不出的凄凉。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稚嫩的脸上,看了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心酸。

「我信你。」罗湘绮抓过张仲允的手紧紧握了一握,说完了这句话,依旧转过头匆匆走远。

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张仲允,痴痴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这一日下学,张仲允心中烦闷,不愿即刻回家,独自到废园中游荡。

在后园中一步一步走来,看见了树就上去踹一脚,看见石块就去踢开,看见花开得好,就一把扯下了拿在手里揉搓。

不知不觉间,竟走进了往日极少涉足的废园深处。等到张仲允惊觉,才发现四周荒草茂盛,树荫浓密,凉气袭人。

虽然张仲允平时淘气顽劣,此时也不免有点发毛。仔细打量四周,正要循着来路回去,突然瞥见不远处树后大半人高的草丛里,有半边褐色的衣角露出来。

张仲允突然觉得头发都立起来了,想跑又觉得腿发软。是谁在哪里?是溜到这里玩耍的同窗?或者,难道竟然是传说中的狐狸精?

「谁,是谁?」为了给自己壮胆,张仲允一面大声吆喝,一面顺手捡了石块往草丛里砸,惹得那草丛簌簌地不住抖动。

「出来!你、你、你要是再不出来,我、我,我叫梁掌教拿戒尺来打你,叫、叫道士来抓你……」

一边出言恐吓,一边正想鼓足勇气迈步逃走,突然看到从草丛里伸出一只缠着布条的手来。

那手颤颤地摇了摇,一个声音说道:「小兄弟,别害怕,别害怕,我这就出来。」

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半爬半挪地从草丛里蹭了出来。

那人一边用手撩开头发,露出一张染着灰尘泥土的脸,一边小声安抚道:「别怕、别怕,我是人,不是鬼,也不是成心吓唬你。别怕……」

那人的样子虽然狼狈,声音却斯文柔和。张仲允见他是人不是什么精怪,又态度温和,便渐渐不那么恐慌了。

那人满脸脏污,一双眼睛却像四月的春水一样明亮。看他的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若是衣饰整洁地站在人面前,定然也是一个出色的人物,为什么要躺在这草丛里打滚?

张仲允惧意一去,好奇心顿起,一双眼睛灼灼地向着那人上下打量,「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心里突然灵光一闪:「你是不是东林党,锦衣卫是不是在抓你?」

那人一愣,忽然展颜笑道:「小兄弟还真是高看了在下,我也很希望自己是东林党,但东林士人都是些名家宿儒,我这等小人物哪里配和他们并肩。我是被仇家追打,避祸到此间的。」

见张仲允只是满脸狐疑地望着他,便接下去说道:「此事说起来好不令人气恼。只因在下从小定了一门亲事,我那未婚妻生得倒还端正,不想游春的时候被一个官家子弟看到,硬是强娶了回家,在下上门理论,反被痛打了一顿。

亲戚朋友都说好民不与官斗,放手罢了。在下却不服,写了一张状子告到衙门。不想衙门不但不与民做主,反说在下胡搅蛮缠,意图讹诈,赶了出来。那官家子因此怀恨在心,私下派人追杀。在下无奈,只得逃到此间躲避……」

张仲允到底阅历简单,见他说的在理,也就信了八、九分,不由又向前走了几步,看他右手缠着破布条,上面都是点点的血迹;坐在地上,斜靠着身后的大树,双腿摆放的姿势极为不自然,顿时心生怜悯:「你受伤了么?」

「是,跳院墙的时候跌伤了腿。」那人苦笑。

张仲允本就是心慈肠热的一个人,听他这样一说,不顾脏污,上前撸起他的裤腿查看,只见他一只脚踝肿得几乎透明,另一条腿的膝盖摔得血肉模糊,看得张仲允吸气不止。

「很痛吧?」他想了一想说道,「不如你和我回家好了,我祖母最疼小孩子了,我让她把你藏起来,给你治伤。」

那人先是一脸错愕,接着想要遮掩什么的低下头,喃喃道:「不用了,小兄弟,谢谢你的好意。我的仇家很厉害的,我还是藏在这里不出去的好。你、你也快点走吧,免得带累了你……」

那人执意不去,张仲允也没有办法,只得折衷了一下,慢慢搀扶那人到废园更深处的一处破败的暖阁里。

据说这里就是狐狸精经常出没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敢到这里来。张仲允心内虽然也很有些惧怕,但是想到这里更加隐蔽,便于躲藏,就把人带到这里来了。

搀扶那人在满是灰尘的破旧软榻上躺下,张仲允又把自己书包里吃剩下的半包点心给他留下,又找到半边摔碎了的琉璃鱼缸,到园中盛了半缸水给他拿来。

安顿好一切,天已经全黑了。

张仲允知道该回家了,这会儿祖母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子,父亲兴许已经发火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对这个刚认识的、有着干净温暖笑容的人有点恋恋不舍。

张仲允一面往外走一面回头:「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那人连忙说:「小兄弟念书要紧,明天还是不要来了,我、我自己可以的。再说,我的仇家厉害……」

「我不怕。你、你自己在这里不怕么,听说这里有、有那个的……」说着比了个尖嘴巴尖耳朵的狐狸样子,在他心里,狐狸精的传说远比园外的纷杂世界更真实。

但他扮的狐狸实在是只见可爱,不见可怕,那人噗哧一笑。

「我不怕。你快回家吧。」

张仲允刚要走出暖阁,那人忽然又叫住他,再次叮嘱道:「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见过我的事。家人、先生、朋友都不要说。」

张仲允稍有犹疑,还是应声说好,然后匆匆地跑走了。

一路上,心里还不断回想今天的际遇。罗湘绮比他大不了多少,总是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可是现在有一个比罗湘绮还要大的少年,却这么信任他,让他觉得雀跃不已。

心里很想把这件事马上告诉罗湘绮,让他知道自己也是值得信赖、能够依靠的人,但又记挂着自己的诺言,想了又想,心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是不要告诉的好。

罗湘绮觉得张仲允这两天有点不对头。

前几天,虽然自己对张仲允总是保持距离,但他有事没事还是在自己眼皮低下乱晃。罗湘绮故意装作没看见,但心里仍旧觉得温暖。

罗湘绮祖籍海宁,罗家也算是江南的名门望族。族中多出才子名士,有好几位曾经去东林书院求学读书,因此与东林党渊源深厚。

本来罗湘绮在绍兴也是有名的佳公子。家世好,人又生得好,诗文俱佳,又写得一笔好字,因此不少人争着结交。但自从时局陡变,人人见了他都换了一副嘴脸;以前越是对他着意巴结的,现在越故意要躲着走。

罗湘绮虽并不在意那些人,但世态炎凉,还是令他心中伤感。由此,这时张仲允对他的深重情谊,显得格外珍贵。

正因为这情谊的珍贵,让他更加害怕,万一自己家族遭难,连累了张仲允怎么办,因此才对他冷淡疏离。

但这两天张仲允不仅不再时时想办法来搭话,甚至昨天自己主动跟他说话时,他还支吾闪躲,这让罗湘绮很是难过。难道是自己的态度,让他心灰意冷了?

他并不知道,张仲允正在极力隐忍着和他共享秘密的冲动,很害怕自己一和他说话,就把不该说的也说出来,违背亲口许下的诺言。

渐渐地,罗湘绮看出了张仲允的躲闪并不是对自己的反感,而是好像隐瞒了什么事情。他每天早出晚归,背着大家不知道在鬼鬼祟祟地弄些什么。罗湘绮暗暗留了心。

傍晚,结束了课业,张仲允磨磨蹭蹭地收拾了笔砚,看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就自己悄悄向废园深处的暖阁走去。

上午刚刚下了场雨,虽是四月天气,有风吹过的时候颇有些凉意。园中荒草的叶子上,此时还沾着未干的雨水;从草丛中走过去的时候,鞋子和裤脚都被打湿了。

到了暖阁推门进去,看到那个杨姓少年——他自称姓杨,小字般若——正缩成一团,蜷在榻上,听到有人进来,忙撑起身来细看,看到是张仲允,松了口气道:「小兄弟,不是叫你别来了么,怎么又跑了来呢?」

张仲允笑道:「我不来,你吃什么?」一面把袋里装得鼓鼓囊囊的东西:火腿、卤蛋、各类细点,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榻上。

「你……我……」杨般若似乎有千万句话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末了,竟咳嗽了起来。

张仲允进来时就觉得他脸色异样,这时又伸手向他额上探去,发现竟是在发热。

「你在发热呢。糟了,肯定是下雨天凉受寒了,这样可不成。」犹豫了半天,「要不然,要不然还是叫个大夫瞧瞧吧?」

「不!不要去!」杨般若蓦地抓住张仲允的手,一边咳嗽,一边气喘着说:「听我说,好兄弟,千万不要去。我好歹烂命一条,生死由天,你要是真找了大夫,把这里的事情传出去,带累了兄弟不说,说不定还要连累你的家人。吃的你也给我带来了,我的腿就快好了,也该走了,你快回家,就当从没有见过我这个人。快走!」他一面说,一面狠狠往外边推张仲允。

推书 20234-07-27 :亲亲我的小猫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