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少————妖风

台下人，只听得琴间急骤，如银瓶乍破，只看见苏云岚惊雷舞动，如冰轮横空、清光铺地。一时之间都忘了呼吸。

待狂风暴雨般的琴声停歇下来，苏云岚已收剑停身，那两个黑衣人已不知去向，台上鲜血点点，而他二人却都是毫发无损。一旁的香已悄然熄灭。沉寂片刻之后，场下突然暴出如雷掌声。

林君尧哈哈一笑，放下琴，站了起来，对段时中道：“大人，追风楼这地主之谊，可还满意？”他不说芳菲院，只说追风楼，言下之意，已经这事揽到追风楼名下，如段时中不肯罢手，便是跟追风楼为敌了。

段时中脸色铁青，也不再说话，一拂袖，转身走了，他手下随从也旋即退得干干净净。老鸨心知芳菲院已躲过一场弥天大灾，双膝一软，倒在椅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林君尧眯眼又是一声长笑，意气风发，爽朗豪迈，携了苏云岚的手道：“走吧。”不等苏云岚作声，已带他出了芳菲院。

夜已经很深了，略带紫晕的弯月静静地挂在天空，夜风很温柔，吹起苏云岚的长发，有几缕拂过林君尧的鼻尖，痒痒的，还有些被风只得四下散开，自鼻子以下遮住他半边脸，那双眼睛清冷似水。

转过两条街，到了处僻静之地，林君尧停住脚步，对苏云岚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话刚说完，脚尖一点，人已经飞上屋脊，眨眼不见了踪影。

苏云岚默默地在站在那里，满天星星，像一场场燃烧的梦，非常遥远。这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一夜也非常遥远，他想杀的人，是他六年前的恩人，然后一个人弹琴，一个人舞剑，在琴剑合鸣中退敌，至到这时，琴声似乎还回绕在他耳畔。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但他的手掌上还残留了林君尧的温度，暖暖的，这种感觉是真实的。

他看着自己的如玉般莹光洁白的手，让它裸露在夜风中，温度一点点消逝，那么等手冷了，梦是不是可以醒了？

手还未完全冷下来，那双已经有几分熟悉了的手，又冒出来了，覆在他的手上，两只手再一次握住了。

“你——？”苏云岚目光如炬，他的白衣上溅了一滴血，刚才在芳菲院的时候并没有这滴血。

林君尧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说道：“刚才那两个黑衣杀手，我解决掉了。”

苏云岚奇道：“那你为什么不在芳菲院就杀了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了两个人，那以他的功夫，在芳菲院里弹琴的时候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林君尧摇头道：“我们不能在芳菲院里杀人，段时中正愁没理由封芳菲院呢。这两个人武功不错，如是留了为虎作伥，日后定是麻烦。”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戾气，稍纵取逝，却没有逃过苏云岚的眼睛：“你想杀段时中？”

林君尧也不否认，“我倒是想杀他的。只是一来他身边护卫众多，就算我蒙着面也会有人认出我的武功招数。第二他人在金陵，我如杀了他，金陵一带的武林同道都会有麻烦。人在做，天在看。我与边关守将一向有来往，听说他通敌卖国，如是让我拿到了证据，到时候一并跟他算总账！”说话间鹰眼微眯，凛冽的眼色如冰屑般刺骨。待目光转到苏云岚身上时，又变得柔和起来。
“夜深了，跟我走吧。”

“去哪里？”苏云岚看着无边无尽的夜，一副迷迷茫茫的样子。

“跟我回追风楼。”今夜一战，明日就会传遍江湖，他是追风楼的楼主，未必有人敢来借他扬名立万，但苏云岚初涉江湖，又生得一付很好欺负的样子，若是怕是整天应付那些江湖人都够他忙的了。

他心里还是清楚的，这个人很危险，是红叶山庄的人，他说的话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他分不太清楚了。六年前的，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也没理由要记住那个雪地里被人毒打的小男孩。更何况，六年前的事并不能用来说明现在的境况，但是还沉浸于刚于弹琴舞剑，两个合力退亢奋中，就有点管不住自己了，他这只觉得这个书生很有意思，说话很有意思，写字很有意思，画画也很有意思，脸红的样子更有意思，也很。。。。。可爱。

苏云岚想到叶吟霜也是在追风楼的，他也知道追风楼其实不是他该去的对方，他本来的目的是对付林君尧，只是现在，他不可能林尧尧一分一毫了，但是林君尧显然是知道他的来意的，那么追风楼里很多人也是应该知道的，更何况，他还跟他们交过手，就算林君尧不介意，别人也会介意的。可是他太想见到叶吟霜了。明知不能去，他还是去了。

作为林君尧亲自带回来的客人，追风楼上上下下对苏云岚还算客气，至少表面上是很客气的。他也不是很在乎这些事，他心里面现在想着劝叶吟霜离开追风楼，最好能跟他一起带着苏倩龄的灵柩回苏家祖坟。他是不能杀林君尧的，而叶吟霜根本就不是林君尧的对手，留在追风楼也没多大意思了。然而，他一直没有说服叶吟霜，可他也没法放弃。让他略感欣慰的就是，叶吟霜真的长大了，不是小时候那个乖舛暴戾的小孩子了，她一声声的叫着他“哥哥”，单凭这几声哥哥，他也不会放弃。

他在追风楼呆的时候越长，他就越觉得林君尧厉害，追风楼到林君尧手上之前，在金陵城里都算不得什么大堂口。短短四年时间，林君尧就把追风楼的分堂开到了大江南北。论心智，论武功，叶吟霜怎么可能是对手。

林君尧自从那天从芳菲院里出来之后，就觉得苏云岚对音律有一种超凡的感悟能力，有心教他弹琴，苦于手上没有合适的好琴，就一直没开口。这一天，一家古玩店的老板托人带信，说店里新进了张好琴。林君尧就兴冲冲拉了苏云岚去看。

那张琴琴身略带斑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的金徽玉轸却明亮异常，龙沼凤池也完好无损。林君尧点点头，随手划过琴弦，一连串的音符如深涧山泉叮咚，从他手指间流泄出来：“多少钱？”

“林楼主要的，小店只收个本钱，三千两银子。”那老板毕恭毕敬地道。

苏云岚淡眉一挑，却没吱声，他从小到大，过得都是清寒贫苦子，三千两银子能做什么，他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从红叶山庄到金陵城，只有六两多的散碎银子，这还是灵塔里的老仆人给他的。买了一把最便宜的剑，一路到了金陵就没钱了，然后就出来买字画，挣了五两银子，可以在最便宜的客栈里，吃最便宜的饭菜，呆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应该够他找到叶吟霜，并且杀林君尧。不过后来，发生的事不是他的预料中，他住进追风楼后，剩下的银子买了几本书，一些笔墨纸砚，就所剩无几。

所以他觉得三千两银子应该是一笔很大很大的数目。不过，表面上，他还是淡淡的。对于他不懂，不能接受，他知道怎么样去守拙，再加上他一身的气质，压根看不出半点穷酸寒呛之气，这样才不会有人小看了他。

林君尧笑道：“钱是小事，不过得我这位朋友瞧得上眼。”说罢，又冲着苏云岚一笑。

苏云岚斜了他一眼道：“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要买琴。我不管。”

林君尧也不说破，只是把琴递到他跟前，道：“那你看得顺眼吗？”

苏云岚道：“都说了我不管了。”

“没说叫你管，只问你看不看得顺眼。”

“还算顺眼吧。”苏云岚无奈，只得顺着说了一句。不然，这人只怕还要这么问下去，店老板已经一旁古里古怪的笑着探头探脑了。

然而，林君尧很平常的叫人把琴放进匣里，叫老板去追风楼的账房收钱。然后把琴匣一抱，拉着苏云岚就出来了。店老板的小眼睛溜了苏云岚好几眼，心里有些好奇，林楼主手面大是常有的是，这么看重决定旁人的意见还真是第一次。

刚到大街上，就有两个秀才模样的人走到他们面前，先是深深一揖，恭恭敬敬地道了扰，才道：“两位公子，我们兄弟是从镇江过来会朋友的，不想朋友远游去了。金陵地面偏又龙蛇混杂，我们兄弟二人的钱被小偷偷走了，没了回去盘缠，到现在连早饭都没吃，两位公子可不可以帮忙，资助我兄弟二人回家，日后定当重谢。”他二人衣衫光鲜，一看就不是穷人家的出来的，言词恳切，又斯文有礼，不由得人不信。

林君尧大方惯了的，正要掏银子，被苏云岚拦住了，林君尧以为他是舍不得钱，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也不好拂逆他的意思。

他们身边有个包子铺，一笼包子刚刚出锅，雪白鲜香，一阵阵地冒着热气。苏云岚摸出几个铜钱，跟老板买了六个包子。塞到这两个书生手里，道：“你们一天没吃了东西，一定很饿了，趁热吃吧。”

那两个书生对视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热气腾腾的包子已经被塞在手里，都有些发愣。

苏云岚浅浅一笑，道：“快点趁热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声音清亮悦耳，细瓷般白暂的脸上平和如常，清亮的眼睛很悠远，不带半点情绪。

那两书生挤出一点点笑容，这个书生看起来比他们还有瘦弱，但目光扫过来的时候，让他们后背直发凉。现在日已偏西，他们又说连早饭都没有吃，这会热乎的包子搁在手里都不吃的话，也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只得各拿了三个包子，吃起来
。

看着他们吃完了，苏云岚淡淡地道：“这条街过去，有个估衣铺，你们两个要是卖了身上的衣服，换件粗布的，还可以剩些铜板，搭条便船回镇江应该是够了的。”

两个书生顿时脸如猪肝，看了看苏云岚，又瞧了瞧腰里还悬着惊雷剑的林君尧，其中一人勉强冲苏云岚作了个揖，道着谢道：“谢谢公子指点。”一拉同伴的衣角，一溜烟地走了。

林君尧见那两个书生的神情就已经明白了几分，道：“你打发他们的手段，倒还真与众不同，我宁愿给他们几个铜板算了。”

苏云岚也不答话，看着那两个书生已经走出一程了，才道：“哎，我没钱了，你帮我再买一笼包子。”

林君尧一怔道，连忙说道：“你饿了吗？我们找家酒楼吃东西。”他这才想起来，自从苏云岚进了追风楼以后，他倒是常常去找他，却从未想到过苏云岚有没有钱，此刻听苏云岚这么一说，林君尧都恨不得马上抽自己两耳括子，暗骂自己粗心，依苏云岚的性子，为叶吟霜留在追风楼已经很不容易了，等他开口跟林君尧或暗示或明示的要钱，下辈子也不可能了．这会儿肯他开口要他买包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林君尧都有些受宠如惊了．当然，林君尧现在倒是真的希望叶吟霜能在追风楼多留几天，越久越好．

“我不饿，你帮我买一笼包子就是了，日后我再还你钱。”最后几个铜板，已经花光了。现在人在追风楼里住着，再出来卖字画，林君尧多半会生气。但这笼包子钱，日后还是要还的，他不喜欢欠他太多。

林君尧只得给他买了一笼，用荷叶包了一大包，想着苏云岚俊逸脱俗的样子，抱着一大包包子走在大街上，有失风雅，只得自己一手抱了琴匣，一手捧了包子，跟在苏云岚后面走。走了一程才发觉，自己现在做的事，是以前小威常做的．而苏云岚却远比他更有气质，更适合做文采风流，超凡出尘的人中龙凤．

没走出多远，就又看见那两个书生又拦住了一个路人，说着差不多相同的话，朋友没找到，钱丢了，饿了一天了，没了回家的盘缠。话刚说完，苏云岚不露声色地走到他们俩身边，吓了他们一大跳。

苏云岚也不揭穿他们，只是淡淡地说道：“你们刚才没吃饱吗？不要紧，我这里还有包子。”话音一落，林君尧就把包子递了过来。

这一个包子足有拳头大小，刚才他们已经一人吃了三个了，虽然这包子味道不错，再吃也有些艰难了，两书生很勉强咬了两口，众目睽睽之下，一张脸涨得通红。咽已咽不下去，含在嘴里，又不敢看苏云岚，狠狈到了极点。

苏云岚冷冷地道：“没事，慢慢吃吧，我这里还有很多。”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都是看热闹，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两个书生对视了一下，包子还捏在手里，低头分开人群，逃一般地跑了。

林君尧随手把手里剩下的包子给了街边的瞎眼乞丐，道“这两个人，以后怕是再也不会在金陵城里用行骗了。”

苏云岚不屑地道：“如是真的不行骗了，还算是没浪费我这些包子。哼，他们有手有脚，就算不识文断字，也可以清清白白地挣钱糊口，偏偏做这种没廉耻的事。”说罢，又瞪了林君尧一眼，道：“还有你，就是你们这么充大侠，闭着眼睛仗义疏财的人惯了这种人。”他倒是有心对林君尧当作恩公来尊敬的，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是尊敬不起来，跟他说话，越来越随便了，居然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林君尧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次遭遇无妄之灾，也不生气，很虚心地请教道：“你是怎么识破他们的。”
在他的感觉里，苏云岚涉世未深应该是很好骗的那种人，现在却是他在街耍骗子，真的有点匪夷所思。

苏云岚淡然一笑，神情依旧平和：“别说饿了一天，就是饿上半天，也不是他们那种眼神。你没挨过饿，你不是会明白的。”
往事对他来说，除了有限的关于苏倩龄的一点记忆，并不值得太多的回味。也不想再林君尧再问下去，加快了脚步，向追风楼的方向走过去．斜阳的余晖有些金黄，把苏云岚的背影衬得很柔和，看上去又很单薄无依，还带了一份冷洁幽寂。

林君尧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蓦然间，心底有一根弦似乎被什么拔动了，一股难以明状的情绪弥漫开来，鼻子微微有些发酸。林君尧想到初见苏云岚的那天，他就是因为没钱才在那里摆难卖字，才有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其实，以他的经历，他完全可以给自己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向世人掠夺他需要他的东西，可偏偏他就是那么固实着一份纯净，坦荡而且诚实。坦荡到跟这个世道有些格格不入，诚实到让人觉得傻气不真实。

两人回到追风楼，苏云岚寻思着想点什么法子，挣点钱还了那笼包子钱，走至后园，见林君尧还跟着他，就有些不悦了：“我要回房间了，你楼里没有事吗？”

“没有。”林君尧把琴塞到他怀里，道：“我今天很闲，来，我教你弹琴。你放心，依我的琴艺，教会你不难的。”

琴被塞到苏云岚，苏云岚想不接，又怕毁了这琴，只得说道：“随便借我一把普通琴就行了，这个太珍重，放到你房里去吧。”

“放我房里做什么，这是我给你买的。”

“什么？”三千两银子的琴随手送人，亏他还在想还他包子钱。

林君尧笑道：“那天从芳菲院里回来以后，我一直想送你一把好剑，再找一张好琴，教你弹琴的。可是剑一直没找到。咱们就先学琴吧。再说一般的琴，配得上你这身高古之气吗？”

“我有说过要跟你学琴吗？”被林君尧一赞，苏云岚脸上有些发热，不是他不想学琴，只是这三千两的古琴，他凭什么要送给自己，自己又凭什么要收下来？

“哥。”粗大的桃树后，转过一个淡黄衣衫的女孩，鸭蛋脸、水杏眼，细眉如画几乎绵延到鬓边，眉心一粒胭脂红痣，朱唇樱口，薄施胭粉，站在那里脆生生的叫着。正是叶吟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