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李氏夫妇的尸首被葬入无名空冢。卜问生打发了那十几个外乡客子,与李三郎换下孝衣孝服,偷偷潜回了李家。他们进得屋里,并不点灯。卜问生秘密地问李三郎,是要做官还是要发财。李三郎想了想,回卜问生:“世逢战乱,做官都是有朝无夕,还是发财要紧。”卜问生连问几遍,李三郎都那般回答。卜问生叫他想仔细,他说已经想仔细了,卜问生暗自记下,起身告辞了。
翌日,李三郎去卜问生家拜访,看卜问生双眼已瞎,不由得大吃一惊,知道前言得以应验,暗暗佩服卜问生的本事,忙把卜问生接去了自家,终日神佛般供奉,连生意也不去做了。
邻里不明就里,指着李家说三道四,他只是充耳不闻,一心一意供奉卜问生。
卜问生受李三郎的供奉,劝他像平时一样去街上出摊,否则难遇贵人。李三郎听了指点,即刻收拾东西,推车卖抄手去了。
那一年,正是荒年。李三郎每每出摊,见了那些饿得半死不活了老人妇孺,就心上发软。他自己原是个穷鬼,还总把做好了的面片儿抄手全舍出去,经过几番折腾,越发吃不上饭了。即便如此,他每天回家路上,还要剜些草根,回去煮给卜问生填肚子。他自己饿得两眼发了昏,却一口也舍不得吃。
卜问生眼瞎心明,觉出李三郎有些不对劲儿,于是向他问起。李三郎知道再瞒不过去,向卜问生和盘说了。卜问生赞他是大善,叫他再忍两日,必有贵人从天而降。
李三郎依言,又出了两天摊,照旧施舍那些遭难的人。待到第二天傍晚,他剜了些草根回到家中,看家里除了卜问生,还有个衣着光鲜的老爷。
那老爷见到李三郎,忙抱拳相迎,慌得李三郎不知如何是好,急向卜问生询问。卜问生指着那老爷,与李三郎笑说:“你的贵人到了,这位是西街上的马老爷。”
马老爷家是出名的商贾世家,他们时常出走外地,为保家人平安、生意兴隆,一向行善积德。大荒之年,马家也舍饭舍财。后来,马老爷听说了李三郎的善举,钦佩得不得了,着人查知李三郎的底细,竟越发钦佩,定要亲眼见一见李大善人才肯罢休。
马老爷此番见了李三郎,愈来愈喜欢他,定要把老女儿许配给他。李三郎暗道自己是个穷鬼,生怕连累马小姐,如何都不肯应下。多亏卜问生明里左右逢源,背中多多诱劝,李三郎才不得不应下亲事。
马小姐出嫁时,从家里带来的嫁妆就有六十大车,家丁没日没夜地搬了三天,才彻底搬完。李三郎娶了富家千金,该是时运倒转、坐享清福的时候了,可他偏不吃这口软饭,依旧每天去街上卖抄手,抄手里面添了馅儿,他多半施给穷苦人。
马小姐看丈夫这般行善,也十分敬佩,归还了娘家的嫁妆,一心一意地跟随丈夫卖抄手。
过了三五年,夫妻俩攒下些积蓄,马小姐又典卖了自己的嫁妆,两人合凑着造了个铺子,从此做上饭馆经营,日子过得十分红火。再几年下来,他二人已在铺子后面盖了新房,还雇了家人专门伺候卜问生。马小姐最初不晓得卜问生是何人,总对他不冷不热,后来听丈夫说了些他的逸事,对他格外敬重。
到李三郎暮年,李家家资不计,店铺赢街。李三郎因善听人言、为人良善,得有仙人指引、得有贵人青睐、得有贤内扶持,得享半世荣耀。他对卜问生,不失前言,如侍奉亲生父亲,给卜问生特制了翡翠琉璃碗,自己却用当年的破瓷碗,妻子几次偷偷拿了丢掉,都被他捡回来。妻子问他原因,他说不能忘本,妻子也就随着他了。
李三郎虽不能到未名岭上祭扫双亲,但每到清明、忌日,总要为双亲做场法事。他有三个儿子,俱马氏所出。他这辈子,也只有马氏这一位贤妻。李家发迹后,不少人想把女儿给他做小,可全被他拒绝了。
且说李三郎那三个儿子,分别长成,各自成了家。长子李环,袭了家业,住在李家旧庄园里。李三郎归天前,特别嘱托李环,叫他好生奉养卜问生。那时候,马氏还在,李环不敢造次,诺诺应下。
其实,李环早看卜问生不顺眼了。一个穷瞎子老头儿,整天在自家里白吃白住,白白浪费多少雪花银?光是吃饭的碗,就要用翡翠琉璃的。李环想不通,他爹为啥对那瞎老头子言听计从,好像供个佛爷。
李三郎过世后,马氏对待卜问生,亦如李三郎在世时一般。偏偏天不佑人,没过多久,马氏也去世了。李环当家第一天,还不待马氏入殓,就命一个叫作李霸的家院把卜问生轰出了出去。
子虚听到这里,插嘴问:“老先生怎不讲明当年与他家有恩一事?”
“讲了又能如何?”卜问生说,“他执意要赶老拙出门,讲什么也是枉然。”
“话虽不错,可他爹立誓在先,就不怕报应自家么?”
“报应?”卜问生干笑几声,“当年,我却是给他爹骗了。”
“怎见得?”
老头子告诉子虚,李三郎是个好人不假,可他当年立下的誓言里,并未提及李家子孙如何如何。
“可见他早料到我要给他的不肖子赶出门来,才未提及后世报应。”卜问生叹息道,“后生,老拙并不瞒你,李家得以发迹,其一,占得未名岭风水极好,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因那坟中埋着旱鱼目……”他拄藤杖缓缓起身,子虚扶住他,他就势攥住子虚:“你领我去为名岭,我定有厚礼谢你!”
“先生何必言谢!只是……”子虚红了脸,“只是晚辈适才走迷了,不晓得去那里的路……”
“也罢!”卜问生拉着子虚说,“还道你有眼的比我这没眼的强,原来差不多少。你随我来吧,老头子行得慢,你要多多担待?”
“先生哪里话!”子虚搀扶着卜问生往未名岭方向行去。
路上,卜问生吩咐子虚摘些野果,子虚以为老者饿了,但卜问生始终没吃那些果子。
二人行了大半夜,总算赶到未名岭脚下。
月光丛树杈间豆漏下来,斑斑驳驳地洒在二人身上。子虚忍不住问:“老先生!这山中死过几个人,死相恐怖……先生可曾听说?”
“怕了?”卜问生侧过头,似直视子虚,“你若怕,我便自己上去。”
“非也非也!非在下害怕!”子虚赶紧解释,“夜行山路,还是存心为好!”
“倒也有理。”卜问生领着子虚往山上走,边走边说,“你莫怕,过会子自然明白。”子虚也不便多问,搀扶着卜问生上山了。
比起傍晚时,入夜的未名岭雾气更浓了些,也越发闷热。子虚几乎辨不见方向,卜问生却行得很快,完全不像个盲者。
入得深山,身后似总有树枝沙沙沙晃动的声音跟随,细听来,不是风儿使然。
“老先生?”子虚悄声道,“有东西……”不待说完,卜问生摆手止住他:“你把果子丢一些在地上。”
子虚边走边把野果丢在身后,只剩下最后一个果子时,二人已来到李氏夫妇冢前。坟丘前面的石碑上,果然无有一字。
沙沙沙,响动声始终跟随着二人。他们停下脚步,那声音也跟着没了踪迹,这反叫子虚更紧张:“老先生,那是……”
“后生莫怕。”卜问生笑了,“那是老拙当年,特地招来守墓的灵猴。”他朝身后林子呼喊一声:“出来吧!”又要来子虚手中的最后一个野果,朝林子那边丢去。
夜色更深沉了些,树木遮挡着月光,密林深处伸手不见五指。子虚拾了根树枝,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个火把。
沙沙,一个黑影从树上跃下,是只白脸、白尾、黑身的山猴。这猴儿比常见的山猴儿略大些,尾端分了两个燕尾似的叉,十分希奇。子虚看见这猴子,方才醒悟,当年官府着人搜山时,并未发现凶猛的野兽,是因为人们觉得猴子不甚凶猛,至于那些离奇死去的人,想必他们生前来此盗墓,被守墓的灵猴抓咬而死。
卜问生吩咐不远处吃野果的灵猴:“这坟以后再无用处,你也回原来的地方去吧。”猴子望着他,吱地叫唤一声,转身窜入了林子。沙沙沙,猴子远去。子虚不知它去了何处,对着它离去的方向望了又望。
卜问生转身一指坟冢:“后生,这坟里有你要的旱鱼目。”
子虚掌火把顺着看去,见坟冢前碑后有个小小的石匣,石匣半埋土里。
“烦你打开石盒,把里面的东西取给我。”卜问生对子虚说。
子虚应一声,将火把插一旁照亮,颇用了些力气,才把石匣上的盖子挪动一条缝。他伸手够进石匣,在里面摸了摸,够出了里面仅有的两个东西——两颗红玛瑙般的小珠子。珠子散着微微的五彩霞光,他把红珠子交给卜问生,卜问生接过来:“当年,老拙给李三郎的花言巧语蒙骗,可他绝想不到,老拙也骗了他。”
“怎讲?”
当年,卜问生问李三郎要做官还是要发财,李三郎选了发财。卜问生既离了李家,折回未名岭,招来灵猴,亲手剜下了自己的两颗眼珠子。眼珠子被剜下的瞬间,变成红玛瑙一样的珠子,卜问生便将两颗眼珠,藏入早已准备好的石匣内。
那灵猴看护的,不是李三郎双亲的坟,而是葬在里面的两颗眼珠。护佑李家发财的,也不是那无名冢,而是两颗红玛瑙似的眼珠子。至于那坟冢,不过是收藏眼珠的幌子。
“这是老拙双目,所以不能给你。”卜问生张开手掌,一对小红珠子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不过,你替老拙取出它们,老老实实,老拙也当谢你。”
子虚盯着盲眼老者,怔怔地讲不出话。
月升高,偏西去了。一撇光斜斜地从枝杈间洒下,卜问生的脸一下子亮了些。火把噼叭噼叭地燃烧,子虚被火烘烤得满身是汗。
卜问生说:“下山时,注意道边那个石像生,你若能凿碎它,里面的东西,权当老拙酬谢了。”卜问生似察觉出子虚紧张,略犹豫片刻,又说,“至于你那位友人……先前听你所言,老拙也不妨告诉你,那胖汉子是李家的家院,名叫李霸。他的小妾,早有个情妇,是空空寺里的采花和尚。旱鱼目不能给你,你也不必寻甚替代之物,待到明日,你那朋友自然从狱中出来。”
“怎、怎见得?”
卜问生没答什么,不知怎地就把红玛瑙似的眼珠子塞进了眼眶。
一时间,卜问生红光萦身,月色之中,渐渐幻化成一条遍体生逆鳞的红目巨鲟。
子虚看了个目瞪口呆。
那巨鲟在黄土地上、橘红火光照耀下,摆了摆尾巴,扭动身体,钻进了泥土里。
“老、老先生!”子虚趴伏在地,呼唤一声。
轰隆轰隆,大地震动,地底传来了卜问生的声音:“后生!虽为人世,却人鬼莫辨,你要多加小心才是!老拙去也!”那声音低闷而沉稳,在深夜的密林中回荡了会儿,逐渐消散了。声音消散的同时,山地轰隆轰隆晃动,不多会儿,恢复了平静。
子虚知道卜问生远去,最后瞟一眼那无字的坟冢,执火把下山去了。他牢记卜问所言,留意山道旁的石像生。远远近近,只有他昨天拜过的那个石头将军。他将火把埋入土里,朝石像拜了三拜,两手抱起地上一块大石,对着石像一抛。石头击石头,那大石碎了一半,石像却只擦下些石粒。他蘸蘸额上的汗,又搬起那碎了一半的大石,对着石像一击,石像塌下一半。他连砸几次,石像与大石俱碎。他拔出火把,一手抹净地上的碎石,见石像脚中嵌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忙捡根粗壮些的树枝,努力撬了几撬,将那东西取下,就火把仔细观一看,竟是块上好的歙砚,砚上雕着山水风景、村户房屋。他用袖子抹净歙砚上的泥土,将其藏进书箱,下山去了。
一路行到城门口,天边已蒙蒙泛白。
城门还没有开,子虚坐道边的条石上等了会儿。天际泛起一线橘红,城门慢悠悠地开了。他赶忙挤进城来,直奔狱所。
时辰尚早,街上没什么人。子虚匆匆行着,还没到衙门口,就远远地就望见了玄机道人。
道士还背着那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两手插在袖子里,腰间别着秃了鬃的拂尘,倚靠在墙根打盹儿呢。他眯缝着双眼,不住地打哈欠,望见子虚,急忙忙跳奔过来:“哎呀呀,你可算来啦,叫贫道好等!”
“怎么,你……”子虚惊诧不已,心道卜问生的话果真应验了,不禁暗暗钦佩。
道士忙说:“你不知道,那肥汉昨天又来告状,说他小老婆撇下他,跟个和尚淫奔了。胡老爷自知断错了案,可还不肯放我,说一定要你回来使旱鱼目交换。无量寿佛!他的爱妾没那福,歪念一作祟就要发病,我也没法子救她。昨夜子时一过,她发了病,呜呼哀哉啦!喏喏,我也就出来啦。”
子虚闻言,不禁张大眼睛,一指道士:“莫非你早料见……”道士按下子虚的手,反指上子虚:“咦?张先生,你口上的大疮几时好的?我本想卖几张符,替你抓药哩。”
子虚瞥着道士,半信半疑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嘴唇。疮确是消失了,他暗自诧异,瞥着道士说:“那妇人害你,不过想寻机与情夫私奔,你不去寻她报仇却在这里取笑在下么?”
“报仇?这么些年,怎还不了解我?”道士一挥拂尘,携子虚向城门口走去,“昔日朱燮元于此大破崇明吕公车,什么忠、叛、奸、良,不是一样作土?二十年光景而已。烦恼都是自寻的,好比那胡老爷的妾……”道士咂咂嘴,“哎呀呀,你是没见着,死前还够着手,口里讨赏呢!”道士摇摇头,“歪念少些,烦恼也就少些,活得也就长些,再想得长远些,还有什么可计较的?至于那些人么,欲念太多也活不长的,即使侥幸长命百岁,到了百岁还是要死,报仇不报仇,结果还不是一个样儿?”道士摊摊手,看子虚眉头紧锁,一手搭上他的肩,“哎哎,不如我唱曲儿给你听?”不待子虚言语,道士自顾自地唱起来:“昨……”
“请长老换个新曲儿唱来吧?”子虚赶紧打断他。
“新的?”道人冥思苦想一阵,终于舒展开眉头:“有了!有了!”听他又唱:
“北雁南飞暮迟迟,南马北渡顾频频。老死他乡终不悔,琵琶一曲明妃泪。
当年手中兰草馨,今朝江边艾蕙萎。高冠岌岌按长剑,几问九天天不语。
大江东去浪淘淘,赤壁犹在屹森森。岂笑周郎无伟略?常论小人是小人!
后主徽宗丹青盟,乱世不济可奈何?叹罢柳七春梦短,还怜放翁抱恨长。
唐宫明镜无高台,昔日伯乐今安在?太白醉酒抱月去,不学陶潜望南山。
有道是,人生失意无南北!又谁闻,烦绪绵愁贯古今?千回百转无从计,唯向贾生问鬼神。”
霞光刺破云际,大地上一片金色。道士与子虚出了城门,再次踏行程。子虚曾多次问道士将去何处,道士总说全凭子虚,久而久之,子虚也不再询问了。
“此为何曲?谁人所做?”道士唱罢,子虚问他。
他道:“不是先时你作的么?”
“不是。”
“噢,那且算贫道所作,唤做不成曲。”
“不成曲?不成词曲,即为诗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