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上————河马凉

作者:河马凉  录入:06-04

  听了他的话,我向後缩了缩。真是阴毒,不肯给死者一个全尸,依他而言不比没了鼻子更惨。想著锯掉脑袋,颈口与头颅之间的参差接茬,我又欲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还未动弹,胳膊再次被子信生生压下。
  明明是在给我解释,子信却看著范承!说:“范大人的意思也对,妇人的耳上有孔,这样免得错杀了无辜。”
  范承!单膝跪在马前,听到“错杀无辜”几个字,头也不抬,只是道:“顾帅莫怪,下官此次是领了圣旨,途中无论何人,一个不留的。并且皇上还传下口谕,见到您之後,立刻护送您火速回京。”
  子信把缰绳递到我手里,跳下马,步履洒脱,踱至范承!面前,并不叫他起来,只是让他望著半掩在自己锦袍下的靴尖。
  “杀是杀了,依旨行事无可厚非,只是还望范大人成全在下一个心愿。”
  “下官不敢!”
  “容我给这些百姓寻个安置之处。”不等范承!反应,子信转身下令:“传我军令,将尸首运至村东头的空地,一起埋了!”
  子信的侍卫同和:“是!”
  范承!所带的兵丁却都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隔著子信,我模糊看到范承!犹豫了一下,最後点头。
  其他人这才跪下,应和道:“是,大人。”
  “您且做样子给我看吧,别忘了,现下我眼睛可看不真切,恐怕您又要白费力气了。”我笑嘻嘻地冲子信说,嘴角拉动了伤口,估计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子信面露不悦,跃上马背,依然坐在我身後,圈著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几个收尸的兵丁,不知从哪户人家找了耙地的铁抓钩过来,娴熟地开始清理工作。
  四个范大人的亲兵匆匆忙忙地用铁抓钩钩住了一个胖妇人的四肢,把她扔在子信的侍卫牵来的牛车上。老牛闲适地啃著路边的庄稼,等待著工作。
  接下来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人,他保持著临死前的姿势,冲著天光的腔子里,冒出一串串的透明气泡,仿佛里边藏著一窝螃蟹。
  有人举起了铁钩子。
  因为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让人忘记了她的存在的那位搀著母亲的姑娘,忽然丢开坐在门板前的娘,大喊著扑了过去:“别用钩子钩他呀!”
  “这死人怕是她相好的。”活著的人发出一阵哄笑。
  姑娘捧著死人的头,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仿佛这样他就能好受一点儿。然後她试试探探地想去捡起那颗头颅边的鼻子,但她的手指刚触到那东西,即刻便缩了回去。
  “姑娘,这个你可不能碰,我们还要向上面报数呢。别站在这儿碍我们事儿,一会儿日头出来,味道就不好闻了。我们也是好心,若不是大人有令,您就得自个儿埋了不是?尸首多,你一个女人,赶不及就得看著乡亲们被狗吃得只剩下一条腿,你倒是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儿?”故意搭讪的士兵说的有理有据,好像他这麽辛苦,却大度地完全不图这女孩的回报。
  有东西从眼眶里流出来,黏黏腻腻的不清爽,但似乎冲刷了我的视线,眼前的景致渐渐清晰。
  子信纵马跟著叠满尸首的马车走在稻田边的小道上。拉车的老牛背脊青亮,虽然有一条腿是瘫的,但是依旧很卖力,一走一探头,不由让我想起了庙门前面喝佛粥的都江王。
  记得以前衙门狱司出殡,稍有些家底的瘐毙囚犯在死後,家眷交一些赎买银子,便可领回尸安葬。棺材也是走在前面,死者的家眷跟在後面,有人挑著招魂幡,有人撒著用黄表纸剪的坑坑凹凹的纸钱。最前面的人提著鸣道锣,每走几十步就敲一下。锣声一响,死者家眷便齐声嚎哭。她们好似哭得都很不情愿,锣声的嫋嫋余音刚刚消逝,哭声也就停止。掩藏在麻衣白巾後面的,是一双双惊雀般的眼睛,透著羞赧,总怕被匆匆的路人看见。她们仿若不是为亲人痛哭,而是为了完成某项必须履行的任务。
  可今日,没有人来充当被衙门夺了命的死者家眷,只有十几条狗红著眼睛盯著车上的尸首。
  阵阵潮湿的南风,吹来了稻田里!!成长的生机和牛车上粘腻腐败的气息。蛤蟆在路边的沟渠里、在河边浅水里,在稻子的肥叶里哇哇地哭著,成群的肥大蝌蚪,改变了河水的颜色,使水面看起来更像是暗红肥沃的土地。
  路窄,狗毕竟还是怕人,但又舍不得放弃追逐食物,只好跳进稻田,十几条疯狗吠叫著,在道路两边的水田里耸跳。它们的身体在稻浪中起伏,忽隐忽现,皮毛淋淋地撒著水珠。
  随著气温的升高,我开始头晕。不知是不是眼前有出现了幻像,昨个儿夜里城门楼子底下黑色雨燕,转眼变成了成百上千的乌鸦,恋恋不舍地盘旋在拉尸车的上空,遮天蔽日。晴的特好的蓝天,只剩下几道窄窄的缝。它们呼啦呼啦地上下翻飞,发出兴奋的尖叫,不断地往下俯冲。经验老到的老乌鸦用坚硬的喙啄击著死难者的眼睛,发出“!!拉拉”的撕扯筋肉声;年少无知的小乌鸦则啄击死者的脑门,发出“笃笃咚咚”的敲击空颅声。
  没有人去花费力气驱逐它们,於是乌鸦们更加猖狂,像冰雹一样席卷而来,然後又爆炸般地飞射到很高的地方,呱呱惊叫,声声疯狂。
  队伍在一片空地里停住,人们还是用手里的兵器做临时的工具,在地上挖坑。因为人多的关系,那个坑很快就大得能吞下好几头水牛。
  子信勒住马头,停在乌鸦黑色的旋风後。他忽然对我说:“小於,答应我。我若死了,一定要收敛在棺材里,莫要让鸟兽们吃了我的尸体。”
  猛然吃了一惊,世出名门的当朝重臣也会讲出这样的话,我木然地回头看著他的脸,然後又去看那一望无际的稻田,并没有回应他。
  我有点出神,仔细想想,其实昨天左匀翊就这麽死了也好,起码不用担心有野兽会弄污了身子,走的干净。他素来是怕脏的。可是,泥潭里有没有长著细牙鱼鳖呢?
  一声清脆的声响,是刀劈断骨头的声音。
  我转头,正看见范承!的亲兵手里拎著刚才那姑娘的头颅,她的头发很长,但是没有左匀翊的那麽轻逸。另一个人利索地把好像长在门板上了的老妇人连同她已死去多时的儿子,一起推进了尸坑里。
  范承!白净的脸上露悲悯的神色,他向我抱歉地笑笑:“圣旨如此,迫不得已。”
  子信不置可否。
  我开始笑,笑得不能自已,顾淳郁啊顾淳郁,你高贵的面具下,到底又隐藏著怎样一张怯懦无耻的面孔呢?
  我宽宏大量地朝众人摆摆手,拧著身子去看子信的脸:“敢问顾大人,你们这群人,和所谓的温恪叛军又有什麽区别?无情、冷漠、嗜杀、胆怯……踩著别人的尸首,换取自己的安然。满口的仁义道德、国家社稷,可又满手的怨魂冤债、鲜血淋漓!”
  子信脸色发青,嘴张了张,却只说出句:“够了。”
  是警告麽?告诉我他的好脾气即将用完,他的宽容就要立刻耗尽,他的温柔立马就会消失的无踪无迹。
  “怎麽能这麽就够了?我还没说完呢。顾大人能有今天这个地位,其实用不著这麽谨小慎微,躲躲藏藏的活著多累。大家哪个心里不清楚?皇帝的内殿,有谁拿著块木牌就能深夜奉宣;後宫的暖阁,又有谁能参言国事於襦塌之间……”
  “你……你……你!”我知道我把他气得著实不善,他指著我,只能发出一个单音。他平日里伪装得太好,我还从没见过他生过这麽大的气。
  “您犯不著置气啊,奴才伺候主子,那是天经地义!於旻远伺候左匀翊,左匀翊伺候顾淳郁,顾淳郁伺候皇帝温……”
  “放肆!”子信从身後提起我,一把将我扔在马下。
  我啃了一嘴泥,却还是不肯放弃,抬头看著马上的他。日光从他的背後照射下来,他的身子是金色的,可脸却看不真切。
  我继续:“您高高在上、您位极人臣,您一支小麽指比我於旻远的腰都粗。您说要杀便杀,您说要剐就剐,您说要怎麽糟蹋就怎麽糟蹋。脱了裤子上床,扒了衣裳下地,谁个儿敢有半点推脱。左匀翊伺候您舒坦了,功成身退;今天我於旻远就是三分颜色开染坊,也想斗胆伺候您一回。”
  我扑上去,去拽他的袍角,他胯下的马嘶鸣著,侧著身子打转儿。
  他扬起马鞭,我梗起脖子。
  “别用鞭子,老子不是牲口,用这个!”我指著他腰间的剑。
  他一鞭子抽下来,我还是放了手,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
  他终於肯开口了:“於旻远,我和他们本身就没有区别,我又不是神仙圣人,救不得天下!我以蟂獍之姿、供缀衣之役、假权於握、只手遮天、无功无德却备受殊恩,真真是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而你於旻远心念苍生、有情有义,有你在百姓便可早登衽席,有你在就不会有人刀下枉死,天下大义集你一身於此。你我本不是同道中人,只求今日一别,只望不复相见,人命各有天数,自求安身多福。”
  懵了,忽然不知道该说什麽,脑子乱七八糟的。人生气的时候总是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可……那往往是一个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我是口不择言,为的是发泄。可他却是平日里压抑久了,猛然爆发。
  我想不到,他会这麽说,更想不到眨眼之间我就会成为孤身一人。是他把我引进来南邗的,是左匀翊把我拖下水的,要不然我应该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浪荡在法济寺的锺声里呢。
  我不甘心!
  拦住他的马,破口大骂:“顾淳郁,不带你这麽玩儿人的!沄江边儿上,你拿我诱追兵;回京途中,你把我当骡马。当日张口闭口的‘恩公、恩公’,可一到城中,若不是左匀翊,我恐怕连给你提鞋的奴才都没资格做。得!这我都认了。你就让我安安生生地跟著左匀翊低头踏碧阶,抬头见朱门,衣食不忧地做个家奴也行。可你却偏偏动不动就来撩拨,若即若离、游离不弃,挑弄到最後,我还得蹲在你们俩帐边伺候床第。你们身娇肉贵,世出名门,日後作了古也定当羽化升仙,坐在玉皇老子的大殿上赏琼瑶;我皮糙肉厚,出身低贱,将来咽了气儿也必然坠入十八层地狱,在阎王老爷的阴间里挖煤炭!”
  范承!入朝多年,自然识趣,早带著一干众人落荒撤离,远远侯在几十丈开外。
  子信问:“说完了?”
  “……完了。”我呼哧呼哧喘著粗气。
  他朝我一拱手“你我日後,两不相欠”,说罢策马而去。
  我看著兵马列队,拥著他的背影像潮水一样退去。我想不明白我搞不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怎麽忽然就进了,怎麽忽然就又远了。
  ¥¥¥¥¥¥¥¥¥¥河马想更文却更不得的分界线……¥¥¥¥¥¥¥¥¥¥¥
  於旻远,你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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