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心咒誓 下部————西楼喜月

作者:西楼喜月  录入:05-20

"因为王爷现在所饮之酒,名‘相思成泪',平常人喝时,香醇如琼浆,但若相思失意的人喝它,就会觉得苦涩如泪。"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韩辽苦笑吟道,"果然是好酒!不过对伤心失意之人,未免过于残酷了!连借酒消愁的机会,也不肯给么?"
"相思苦泪如此令人难以下咽,世间人,又何苦徒惹相思呢!"约拿轻轻叹道。
"歌者的曲声动人心肠,令我喝到这相思苦酒,你可是难辞其咎。"这一番抱怨之词引来场中一阵哄笑。
约拿垂下头,"既然如此,我就为王爷再唱一曲算是赔罪。"众人轰然叫好。
"哦?"烈唯征执杯大笑,"那小王真要受宠若惊了!能一睹约拿歌者的天颜,不枉我千山万水走这一遭了!"这句话说得虽然夸张,但在座的所有嘉宾却大觉贴切。西都多少王公贵胄不惜千金欲求约拿赐见一面而不可得,架子差点儿比上了魔族之王,称之为"天颜",倒是名副其实。约拿如此"大牌",今天竟主动要为这刚刚到来的新济王爷再唱一曲,确是妒煞了在场的一干人,连蒙优纱的美目中都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王爷的面子果然是非同小可了!今日约拿歌者得遇王爷这位知音人,我们大家也跟着叨光了。"
"是不是他?"优法面无表情的低问。
朝颜一震,仰头看了他一眼,秀眸中泪光盈然,满是祈求之色。这已经比任何言语的回答都更明确,更令优法心寒。
蒙优法苍凉一笑,缓缓松开握着朝颜的手:"这一次的眼泪,你仍然是为他而流!"
一直在旁沉默喝酒的萨兰拓,他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约拿,敏锐地感觉到了他见了"韩辽"之后情绪的变化,若有所思的喝了一杯酒。
约拿轻叹了一声,紫眸中淡淡的忧愁倾泻而出,渐渐宛如浩淼沧海般弥漫无际,他右手抚弦,沉郁悲凉的变徵之声流泻而出,清亢的嗓音转为深沉凄怆: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富贵难抵悲歌切,怅恨孤鸿消瘦,曾不减郁郁深愁,薄命长辞手足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曲子只弹到一半,琴弦竟锵然而绝!
烈唯征长身而起,径直来到了约拿的琴案前,望向他的黑眸深不见底:
"‘人生到此凄凉否'!这曲子令小王忍不住想起了一位故人。如今他亦像这曲中人一样,飘零天涯,不愿与我相见。小王一时技痒,也想献丑奏上一曲,不知可否借琴一用?"
约拿垂下头,却难掩肩头的轻抖,低声道:
"可惜,琴弦已经断了!"
"那就看弦断有谁听了!"烈唯征语带双关地说道。他将及地的锦绣长袍甩脱,显露出里面月牙儿白的劲装包裹下的精壮体魄,盘膝坐在约拿对面,修长瘦削的手掌在案上一按,古琴便如活了一般转了一圈,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手抚仅余六弦的古琴,却依次发出宫商角徵羽层次完整的五音,如此神技,一时震住了全场所有的人。
烈唯征紧盯着约拿苍白的俊颜,以忧郁的变角之调弹奏,用他特有的低沉苍劲的声音开口唱道: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旧谈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歌声沉郁悲恸,虽然不及约拿的绝美音质,但别有一番铁骨柔肠。唱至最后,烈唯征长叹一声,颓然立起。曲声虽终,其间的辗转深情,却低回流转,绵绵不绝。席间一时鸦雀无声。
"曲中人如此深情,真是令人感动!古人所说的‘绕梁三日'该不过如此了!"蒙优纱击节赞叹道,"今日有幸,竟能得闻两位绝世天籁,优纱真是感激莫名!"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一位失落多时的故人,心中酸楚,才忽然想借曲抒怀而已。"烈唯征盯着早已失魂落魄的约拿,缓缓道。
"想必就是那位令王爷饮下相思之泪的人吧!您的那位故人若是知道您如此想念牵挂着他,我想无论身在何处,都会赶回来与你相会的!"蒙优纱衷心说道。
烈唯征转向约拿,雪原寒夜般的黑眸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可惜我那位故人是这天下最绝情狠心之人,明明知道他一走,我必然会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仍然忍心离我而去!"
约拿呆呆听着,整个人仿佛痴了,忽然肩头一耸,竟然咳出了一口鲜血,殷红的血在他雪白的襟前迅速绽开,如雪中怒放的红梅,众人纷纷惊呼离座而起。洛朝颜也是其中之一,望着约拿苍白如纸的俊容,黑眸中满是关怀之意。
容涣俯身抱起约拿。冷漠的紫眸中第一次显出恐惧的神色,约拿衣袖下的手拉住他要上前找烈唯征算账的身子,轻轻说道:
"今夜听王爷一曲,朝死可矣。恕约拿先行告辞了!"转向容涣,"我们走吧!"
容涣连招呼也不打,抱着约拿举步走出了大厅,上了优纱派出的护送的马车。
烈唯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了袍袖中握得死紧的铁拳,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低垂的黑眸中藏着无人看见的关切与伤痛。
约拿的中途退席造成了短暂的沉默,优纱唤上了献舞的艳姬,终于使场面恢复了原来的热闹。
蒙优法和洛朝颜也沉默了许多,几个人各怀心事,饮宴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其他贵族名流虽然对约拿的中途离开大为失望,不过,韩辽这个新加入他们的"可爱的"王爷也算是一大补偿。
辚辚的马车声响彻西都的街头,车内容涣抱着约拿。手掌已经被约拿手心的冷汗浸透,约拿躺在他的臂弯里,双眼空洞的盯着车顶,一言不发。
容涣忧虑地道:"你又咳血了!这次的间隔比上一次又少了三天!"
"他来了!他居然到西都来了!"约拿喃喃自语,仿佛听不见容涣的话,缓缓的合上了双眸,唇边漾起一抹满足的微笑。就像一个被宠溺的孩子,撒娇之后终于得偿所愿的满意的微笑。
"约拿,约拿!"恐惧紧紧攫住容涣的心,他害怕见到约拿这种飘忽的微笑,仿佛在说"他在人间的巡回已经结束"的微笑。
容涣不止一次的望着他这样的微笑涌起相同的念头--他离开时,应该就是带着这样的微笑吧!
感受到手掌传来的约拿的轻抖,容涣才放下心来,问道:"他是谁?"
"但是,他怎么可以来呢?太危险了啊!他怎么可以来呢?"
容涣安抚的抓紧他的肩头:"约拿!冷静一些!我们到家了!"
"家?是啊,容涣,我想回家......"约拿闭上眼睛蜷缩在容涣胸前,喃喃低语,就像一个哭倦了睡去的孩子。
容涣打发走了公主府的马车,轻轻的将约拿抱回床上,盖好棉被,深吸一口气,转身欲走。
约拿冰冷的手拉住他的衣角,容涣回过头,不由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忧伤的约拿,那双郁悴幽深的紫眸几乎承载不住满溢的哀愁:
"别去,容涣!别去找他!"
"他害你伤心了!"
约拿嘴角牵起一缕苦笑:"他没有伤害我,恰恰相反,是我伤害他太深了。其实,他说的天下最绝情狠心的人,就是我!"约拿伸手到自己的颈间,拉出血红的玉佩,在低柔的月光之下,它就像是用鲜血凝结而成的。
"他来了,唯征来了!"听着自己唇间吐出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一种掺杂了狂喜、依恋、迷惑、逃避、恐惧、绝望的复杂情绪一下子在心底猛烈地翻腾起来,好像要将他的胸膛都涨裂。原本以为已被遗忘的一切,在对上那双黑眸的一刻,溃如天河。离开东都的四十五个日夜,漫长得就像整个人生,直到此时才恍然发现,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遥远如前世的思绪,其实片刻都未曾远离过。
"他刚刚就坐在我的面前!"约拿喃喃低语,两行晶莹的泪水滑下他轮廓无限优美的脸庞,"我无法相信,但是那是他的手,他的眼睛......"
"你是说,那个韩辽,其实是叫做烈唯征?"容涣皱眉,半晌才问了约拿一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约拿突然从床上惊跳起来,终于从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重点:
"他追来了!他找到我了!怎么办?怎么办?"约拿焦虑的撑住头,六神无主的喃喃自语,"不行,我们要离开。"
容涣受不了的打断他:"为什么怕他找到呢?只要你不想离开,我就不会让任何人强迫你!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不行,你不能伤害他!"约拿用力握住容涣的手腕:
"你绝不可以这样做!否则,我绝不会原谅你!"
容涣的眼中有一丝受伤的狼狈:"如果他要杀我呢?你怎么办?"
约拿呆住了,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我们走!我们马上走!离开这儿,远远的离开!"
"约拿!"容涣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镇定下来,"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那个人为什么会令你这样?今天你不把这一切说个清楚,我们哪里也不去!"容涣的话字字敲打着他的心房,逼迫他面对这一切。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容涣低咆,"那样也不行!我今天一定要知道!在你的心里,我算什么?对你的一切什么都不了解。"
约拿垂下头,半晌才道:"其实,那个人是我哥。"
"哥哥?"
"我的名字并不叫约拿。"
"这我早就知道。"
"我的名字是,烈希辰......"
第十九章
"哥,母后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叫她她都不理我了!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哥!你帮我叫醒母后啊!"小男孩仰着满是泪水的小脸,摇晃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年。
"你母后已经死了!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少年冷冷地说,望着眼前的小男孩,缓缓得抬起了手掌。只要在他的脑袋上轻轻一击,一切就都结束了。长久以来自己所忍受的愤怒,都可以抵偿了!烈唯征暗想,父皇,你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了吗?看到被你放逐多年的"虎狼之子"真正的手段了吗?啧啧,多可爱的孩子啊!现在只要我轻轻一下,你最心爱的小儿子,就可以去和你团聚了!什么承诺,什么血缘,统统都不顾了吧!多年来,仇恨占据着我的心,除了复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现在只要这么轻轻一下,一下就够了!
"哥,你也会不要我吗?"希辰又小又软的身体扑进烈唯征的怀里,撞上他铁石般的心房。烈唯征闭上眼睛,已经到达他头顶的手抚上了他柔软的黑发。多可笑啊!对自己日防夜防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对自己全心依赖的人,却是这个孩子,他一心要杀的人!
希辰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心软了。烈唯征轻轻一叹,缓缓收紧了手掌,父皇,这是你逼我的!谁叫你这么爱他呢?我也是你的儿子,是你骨中的骨,血中的血,可是你是怎么对我的?这孩子,就是我心中的刺,你走了,这根刺再也没人能为我拔除了,除非他死,除非他离开这个世界!
"哥,父皇和母后都死了。有一天,你也会死吗?"希辰忽然抬起头,忧伤的问。
"人当然都是会死的。"
"不,我不要哥哥再离开希辰了!"希辰抓紧唯征的衣襟,"如果哥哥死了,希辰和你一起死!"
烈唯征一震,低头看向这个要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孩子,小脸如此严肃,明亮的眼睛中满是坚决。手掌终于失去了力道,低垂了下来。
"傻孩子,死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唯征叹息地说了一句,俯身抱起了他,缓缓走出了花园,"人死了,就会忘记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
"不会的。我死以后也不会忘记母后和父皇,还有哥哥。"
--曾经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人都死了,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会有心痛的感觉?
"希辰!"烈唯征霍然惊醒,原来只是一场大梦,怀中的虚荡令他颓然倒下,他怀念那种温暖,怀念到连身体都发痛了!烈唯征捏紧了双拳,他居然把自己的眼睛弄成了紫色!他打算永远都不会去了?不过这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谢谢你,希辰,谢谢你并没有像他们一样离开。一股热气冲上烈唯征的眼眶,在泪光中那双迷蒙紫眸,像一扇清寂的窗。那窗后,是他生命中唯一仅剩的一线阳光。
西都约拿住处
"红笺锦字,相思难寄,心意无凭。纵萧郎路远,应忆倾城。几度危楼怅望,空伫立,怎计归程。登临处,长风满袖,回首已三更。"
容涣呆呆的坐着,听着希辰一遍一遍的唱着相同的曲子。良久,他缓缓的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说道:
"今天早晨优纱公主派御医来要为你看病,我回绝了。"
"容涣!还在生我的气么?"希辰有些担心地问。
"神族的二皇子,真是惊人呢。我能了解你不说的理由。不过,西都那个卖唱的约拿是我朋友。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抛下他。"
"容涣?"希辰微微动容,"谢谢你。"
"不过,除了西都,世上还有神族皇帝去不了的地方么?烈希辰这样逃避下去是不行的。"
容涣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背后传来琴弦断裂的声音......
"哥!"希辰猛然坐起,梦里那刺向自己心窝的匕首被唯征的手臂挡住的霎那,唯征鲜红滚烫的血喷溅到当时只有十岁的自己的脸上,当时哥哥保护自己的胸膛好安全,好温暖!晚凉的寒风吹来,希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在这样孤寂的月夜,对那温暖坚实的胸怀的怀念分外迫切。不过恐怕这一生他都要与那种渴望永别了!希辰长身立在窗前,喉间逸出不经意的轻唤:"哥......"
一双有力、坚强的手臂从背后拥住了他!这个幻觉比希辰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都要真实!希辰贪婪地靠进了这个怀抱,这是哥哥的胸膛,他永远都不会错认!纵使只是片刻的温暖,他也已经心满意足,如果不是这夜夜光临的甜蜜的梦幻,恐怕自己早死在离开的那一天!锥心刺骨的离别呵!
"你刚才是在呼唤我吗?希辰?"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希辰的颈间。希辰触电般回过头来,天!这不是幻觉,烈唯征,他日夜思念的哥哥就站在自己面前!希辰挣开他的怀抱,狠狠地退了一大步,背脊重重的撞上了窗户。
"哥!"希辰颤抖的唇几乎吐不出完整的词句。
"哼,你不准备再抵赖下去了吗?终于肯承认我了吗?"烈唯征布满血丝的黑眸在暗夜中发出夺人心魄的光芒,语音中有着令人心碎的颤栗。他跨前一步,将希辰阻隔在狭小的空间,伸手抓住希辰瘦削的肩膀,强迫他仰头面对自己:
"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要躲起来?"
希辰紧扶着窗子,勉强支撑着自己,象征着背叛的紫色眸子,满是伤痛和眷恋。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希辰,是如何奋力的与长久的渴望搏斗,以便不冲进那久违的胸怀!
烈唯征看着这双诀别的紫眸,此时,它们就自然安详的停留在希辰的脸上,那样完美契合,仿佛它们生来就应该是紫色的一样!
"你还是来了!哥!"希辰仿佛第一次认清自己,又仿佛是再也认不清,此刻的他,无从分辨自己长久以来的渴望,是想远远逃开一切喧嚣困扰,还是更想被迫沉沦于诱人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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