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啊......」教驯兽鞭套住的路廷已维持不了人形,只见他不停地呻吟着,口吐白沫,不知为何拼命的握住昏厥的路映雪的手,口齿不清的唤着:「雪儿......雪儿......爹......爹......」
冷静下来的苻聿珩见状收回驯兽鞭,路廷这才自痛苦的地狱中脱离,牠眸中的光芒黯淡,可还是握着路映雪的手,流着泪,「雪儿......」
「你想起来了?」苻聿珩居高临下地问着。「想起你怎么会变成路廷的经过了么?」
「求求你......让我和雪儿一起......」路廷的模样一下子为人形,一下子为原形,但哀求的神情不变。
苻聿珩叹口气,终是助路廷一臂之力,维持住牠的人形,「说说看。」
「啊?」
「为何我要放过你?」
「珩?」站在苻聿珩身旁,警戒地望着路廷,以防牠又偷袭的湛浔听他这么说,一头雾水的看着他。
苻聿珩微瞇眼,唇畔挂着惯常的笑,轻声道:「说说看我为何要放过你,让你与你的雪儿一道。」
「嗯......驯兽师?您真愿放过我?」路廷黯淡的眼底萌发出一道小小的希望之光。
「我考虑。」苻聿珩没给肯定的允诺。
但这样就够了,已足以让路廷感激涕零,牠缓缓道出与路廷父女结识的经过......
原来当初「无颥」落凡之时,遭到重击,失去所有的记忆,自己是谁也辨不清白,只是一再地幻化成牠所遇见的人事物内心最恐惧、至爱的模样,而同牠相处的人类见此,对牠是喊打喊杀,最后,牠心凉至死,将自己化为一颗石子,希望能永不再受到伤害。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就在「无颥」忘却自己是妖怪,将要以为自己是颗石子时之,他遇上了路廷。
路廷是路经山林的旅人,他休憩之时,恰巧坐上了「无颥」幻化成为的石头。
而「无颥」一被他坐到,便不由自主的幻化成为路廷的爱妻,路廷惊异不已,却不似其它人将牠当成妖怪喊打喊杀,还将牠带回家,善以待之,路廷的妻子与路廷一般都是好人,不惧怕「无颥」的能力,使得「无颥」终能渐渐控制自己的能力。
「无颥」感念不已,但好景不常,路廷因得罪朝廷命官,全家遭杀害,「无颥」于乱中救出路廷的怀有身孕的妻子,他妻子因受到太大的打击失常,而将不自觉幻化为路廷的「无颥」当成是丈夫,「无颥」为免恩人妻子再次遭受打击,因此便假扮成路廷守护着她。
只可惜,她在生路映雪时难产而亡,临死前,她竟奇迹似地恢复神智,她只有一个要求──希望「无颥」能一直保持着路廷的模样,好生照料路映雪。
「无颥」因而忘却自我,化身为路廷,成为路映雪的爹钦,将她拉拔长大......一直到他们被廖家庄的少庄主廖然逼婚,一路奔逃,遇着苻聿珩与湛浔为止,「无颥」方想起自己的身份。
「呜......好可怜哦......你好可怜哦......」湛浔在苻聿珩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滚落眼眶的泪水抹了又抹,偏是涌现的速度太快,使得他满脸涕泪,教苻聿珩额上青筋直冒,想推开他,又想及他受了伤,虽然伤口已经治愈,但湛浔仍需要自行调养精气。
念及此,苻聿珩只好忍着想推开他的冲动继续让他喔。
「珩,路廷伯伯好可怜哦......你不觉得么?」湛浔哭到最后,还寻求苻聿珩的支持。
「不觉得。」他只觉得可笑。
为何要为了名人类付出如此多?明知人类虽有仁心却也是天底下最为残忍的生物,这只「无颥」竟会为路家人做到这样的程度,这又让苻聿珩万分不能理解。
「恩公......求求您......至少......至少让我陪在雪儿身边直到她嫁人,让我确定她过得好为止,到时......到时我必定随您归回天庭......」形样已固定为路廷的「无颥」万分爱怜地抱着昏迷的路映雪入怀,恳求着苻聿珩。
「珩,你帮帮路廷伯伯嘛......」湛浔一抽一噎的拉着苻聿珩的衣襟,也跟着求情。
这小子完全站到「无颥」那边去了!也不想想是谁拉拔他长大的!
苻聿珩危险地瞇起眼眸,唇边却扯个凉笑,未曾厘清心头的纷藤是为谁而生的他,只深吸口气,道:「天庭有天庭的律规,不容轻易破坏。」
「可是......珩......路廷伯伯真的太可怜了啦......我们时间那么多,给他们一嘛......」
小子完全没想到自己的立场不过是他捡回来的一条缺角黑龙,竟然还敢替别「兽」求情!
苻聿珩连眼眸也沾染上笑意,抚着湛浔的发鬓,瞧也不瞧一旁的路廷,语气愈是平淡的说:「那我把你也一道回归天庭去可好?」
湛浔一听,忙摇头,「不要不要不要!」
他用力抱住苻聿珩,用力摇头,这一抱、一摇头,他满脸的泪与涕也往苻聿珩身上擦了去,自掘坟墓的苻聿珩已没心情再拉开湛浔,湛浔这个动作,让他原本接近爆发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低点,也能冷静思索眼下的境况。
「珩,你不会丢下我吧?」湛浔惶惶不安的问着,眼角还挂着两颗要掉不掉的泪,鼻孔也悬着两滴要落不落的涕,尖耳已然低垂。
湛浔这模样苻聿珩见了竟觉十分喜悦,方才盈满的怒火霎时飞逝,他笑容拉大,好用力地抱湛浔一下后放开,才转向路廷:「法理不外乎人情,若你能允我一些条件,我......」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路廷未等苻聿珩说完便急忙打断,急切地表明牠的心意。
苻聿珩闻言一怔,这才认真打量路廷,从牠眼眸里,他读出一些无法判别的情感,那是超出苻聿珩理解范围的东西,那也该是人类才会有的情感。
人类之所以可爱又可憎,全是因为他们拥有爱憎喜厌的七情六欲,可苻聿珩只觉这样的人类十分有趣,却未曾想过仙兽也会拥有如此的情感。
若仙兽有,那仙人呢?神族呢?
苻聿珩教名为恐惧的情绪缠绕,一时竟只能呆望着路廷,久久不语。
若仙人也有这种情感,那......他也会有么?
苻聿珩向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自由自在,从未想过这种问题,可路廷让他心生警剔。
若仙兽亦有情感,那么仙人的感受力不在仙兽之下,他身处人间如此之久,怎可能不受影响?
愈想,苻聿珩心思愈显混沌,他陷入迷障中,不知如何自处,瞬间,他全身紧绷,心智迷乱,游走于走火入魔的境界。
「珩?」湛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苻聿珩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失焦的眼眸率先映入的是湛浔的脸孔,尔后,他心神皆定,终是免于走火入魔的危机,他朝湛浔笑了笑,将黏在他身上的湛浔推开,湛浔也很乖的坐到他身边的空位,手拉着他的袖襬。
苻聿珩打量着身旁的湛浔,感觉到一种痛疼般的情感掠过全身,他喉头一紧,抑住想杀掉又想拥抱湛浔的两极想念。
他开始查觉湛浔待在他身边的日似乎太久了些,久到他的存在像是自己的呼吸一般的自然,而这样的自然,才不自然。
前些日子他方同惠麟着说着不会出问题,可现下他才看见问题的症结在于自己。
他带着湛浔的时间太长太久,而正因太长久,他才会太习于湛浔的陪伴而无知无觉,初时那种抱着分离心态的相处不知何已转变成一种相依的牵系。
仙人合该无牵无挂,心无挂碍,姑且不论他对湛浔抱持的是何种心境,这都是不对的。
湛浔的存在不止是触犯天条而已,更是阻碍他修行的绊脚石。
而他竟然因为路廷才发现这个可怕的事实。
「路廷。」苻聿珩不再唤牠为「无颥」。
「是?」
「我希望你能遵守不伤人、不变身、不破坏人类生活的件,你能做到么?」
「能!」路廷眸里坚定的光芒闪亮。
「那,三十年后,我们在此相见。」苻聿珩定下个限期,希望路廷能明白他已然让步。
路廷低头望着路映雪,手轻抚她的脸,然后抬头迎上苻聿珩的眼,点头。
「为免你其间露馅,我必须将你的能力限制。」苻聿珩手泛白光,起身走向路廷,路廷仰首,不移不动地望着他。
路廷合上眼,任由苻聿珩的手掌覆上牠的头,白光由苻聿珩的手心没入路廷的头。
片刻,路廷的眉宇间浮现了一弯银色新月的图腾,尔后完全消失。
「银色新月图腾它形同枷锁,唯有在你动杀意,欲变身时出现,让你遭受人所不能忍之痛。望你自重、自爱、能为你的雪儿好好保重。」
「多谢恩公大德。」路廷双手合十,朝苻聿珩一拜。
「我不是什么好神仙,不过是依循天规罢了。」苻聿珩受不起如此大礼,「你们走罢!三十年后见。」
「是。」路廷腾空抱起路映雪,转身离去。
此时柴已燃尽,原本旺盛的火堆此时只有暗红色的余烬于夜里一明一灭。
湛浔在苻聿珩坐回原位时重新拉住他的袖襬,金眸漾满愉悦地望着他的侧颜。
苻聿珩明知湛浔在等他说些什么,却保持默然,只盯着余烬灭。
月光洒迤,湖水藉光闪烁着,湛浔不能理解苻聿珩此刻的心境,只突然觉得苻聿珩离他好远好远,他不自觉地捉紧了苻聿珩的袖襬,最后更不可自遏地将头靠上苻聿珩的肩头,这才觉得苻聿珩离自己近些。
「珩。」
「嗯?」
「我好困......」
「睡吧。」苻聿珩难得如此温柔地说话。
「嗯......」湛浔眼一合,即入眠,做了个他与苻聿珩永永远远在一起的梦。
而苻聿珩,则入定似地,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那无尽的黑暗,眼神变幻不定。
久久,他方叹了声息,望着湛浔的睡容,低道:「没想到我快又得返头去找惠麟帮手了。」
第八章──魔族
绿竹青青,高耸入天,阴凉的气息、山岚缭绕,一股迷离的气氛弥漫于竹林间,放眼望去,尽是绿意片片,风微微袭来,竹与竹间因风相互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乐音,令人听了心旷神怡。
「哇......这是什么?珩,这绿绿的树是什么呀?」头一次见竹子的湛浔心花怒放地在竹子间穿来梭去的,十分兴奋,「滑滑的,好凉哦......」
「那叫竹子。」
苻聿珩冷眼睇着玩得不亦乐乎的湛浔,信步跟着他玩乐的步履走着,听着他一声又一声的笑喊与活泼的笑声,不由觉得刺耳。
他深吸口气,感觉四周的静谧完全无法安抚他浮动的心。
「竹子?竹子......」湛浔喃喃念了好几次,似乎才记住这通体翠绿的树的名字,他朝苻聿珩露出个憨笑,「珩,那竹子能不能吃啊?」
「吃,吃死你。」苻聿珩抑制不了想「ㄨㄟˊ」死湛浔的冲动,忍不住跆脚狠狠踹了一下,湛浔被他踹飞,在半空中稳住身子,又笑嘻嘻地飞了回来。
「珩,你又打我了......」那大人身小孩心的湛浔孩子气地摀着被踹到的地方,跟在苻聿珩身后,学着苻聿珩足不踏地的方式走路。
苻聿珩睨眼湛浔,感到些许无力,他们两人自送走路廷与路映雪那天之后,关系变了,或该如此说,是苻聿珩一直试图将他们之间的单方面的扭转过来。
只不过一直未曾付诸行动。
苻聿珩向来明白他内心深处有块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这种情形在天庭任差时即有,但自古以来,有阳即有阴,有阴即有阳。
有光明也必有黑暗的存在,这样方能持平衡,不过较之仙人,是属于光明多而黑暗因子少的;而魔族、或堕入偏道的魔人,便是属于黑暗多而光明因子少的。
被调离天庭以来,苻聿珩一直以为内心的那个黑暗滋生的角落仍被光明所压制,维持着一微妙的平衡,但自从捡了湛浔,他内心的平衡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倾了斜。
而苻聿珩未曾发现这样的变化,直到「无颥」出现......
以前他总觉得他有习魔的天赋,但这样的他却入了仙道,本想学仙也不错,谁知仙人的生活乏味至极,好不容易能謪凡,捡了只黑龙,日子倒也有趣得紧,谁知,仙人却也无法摆脱爱恨情仇七情六欲的束缚......
「珩,珩,你好慢啊!」湛浔一无所觉地跑得老远又跑回苻聿珩面前,拉着他的袖子,放声笑着。
苻聿珩微微偏头,看着湛浔,自他那双特异的金眸里望见自己的倒影,不由心一悸,心生退却之意,因而轻一震袖襬,即甩开湛浔的手,湛浔习以为常地又拉住,他又甩开,湛浔又拉,一直来来去去好几次,苻聿珩方放弃地任湛浔拉着他的袖襬,任他拉着自己往前行。
「珩,我们接下来上哪去啊?」
「回惠麟那里。」
「咦?」湛浔睁大金眸,「为什么又回去呢?」
「有些事。」他淡淡一笑,没有言明。
「哦。」湛浔不以为意,反正苻聿珩鲜少告诉他他心里的打算,他只要跟着苻聿珩,上哪里去都一样。「可是我们走的路怎么跟离开时不一样呢?」
「不为什么。」苻聿珩经湛浔一说,这才发觉自己正带着湛浔绕远路,原本循原路回惠麟那是最短的路程,可现下他竟带着湛浔往南行,这条路等同绕一大圈南方,待到黄河,已比原本的路途耗时三倍。
可他无意变更路程,想着也许下意识,他仍想多留湛浔一些时日,想多与湛浔相处......然而这样的牵挂之于他,并无好处,他该学习的是如何放手。
「珩,你是否还在为放走路廷伯伯的事不开心啊?」湛浔窥探着苻聿珩的神色,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虽然开口也得不到什么答案,但也只好开口问了。
「你说呢?」苻聿珩睨眼拉着自己的湛浔,如愿见着他那双藏不住心绪的金眸浮起一抹难过。
「珩,是不是你放过路廷伯伯,会被处罚呢?」湛浔唯一想得到的,也就只有这样了。
「若是呢?」
「那、那我去跟你的上司那个什么天帝的说,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要你放走路廷伯伯的......叫他罚我一个人就好!你是大好人,他不可罚以你!」湛浔睁得大大的金眸已然浮起一片水雾,就要蓄积泪水。
不知为何,眼见湛浔挂着两颗泪珠就要落下的模样,苻聿珩的心情愈发沉重,他笑了笑,摸摸湛浔的头,「我说笑的,你要到天帝面前,天帝不将你剥层皮烤来吃才怪。」
「那、那我让他吃嘛,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能伤害你。」湛浔不若苻聿珩聪颖,从来也摸不透他内心转来转去的心思,珩若说他是说笑的,他便信,见珩笑,他就开心了。
苻聿珩眸光闪了闪,终是微露心底的烦扰,「我该拿你怎么是好啊......」
他只想过一旦豢黑龙的事被揭穿,所受的重罪,那他并不在意,反正不过被囚,被夺去意识,若能似石头一般修行,什么都不想,也很不错,可他从未想会演变至此,至于下场......苻聿珩想都不敢想。
「珩?」湛浔不解地偏头望着苻聿珩。
苻聿珩高深莫测地深深凝望湛浔,尔后微微一笑,「没什么,咱们
走罢!」
「嗯。」湛浔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跟着飞呀飞地在竹林间穿梭。「珩,快来啊,我们快走!」
苻聿珩缓步走于竹林间,眼眸不曾离开湛浔那忽大忽小、忽远忽近的身影,他深叹口气,狠狠转开视线,一片片竹叶旋转而落,他伸手欲接,可竹叶穿过他的指缝落地,他再次叹息,抡紧拳,体悟到该舍便得舍,强求不得的。
这也更加加强了他将湛浔留给惠麟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