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沧上前轻轻抚他后背,柔声道:“第一次伤人见血都是这样的,好在只此一次,以后八成也没什么机会了。”忽然嘿然一笑,“当年你刺我那一剑,不比这轻的,你那时怎地没这么大反应?”
他紧蹙双眉,闭目轻喘,没功夫答话。
朱祁沧随手扯了他面巾丢到一边:“还遮着干什么?不怕捂晕了气!”轻柔搬动他身躯,擦他额上冷汗。
他难得这样虚弱而毫不反抗,任朱祁沧半拥半搀他坐在草地上,拂他汗津的鬓发。
他仍是不说话,只合眼微憩。
天气暖洋洋的,草地松软舒服,朱祁沧含着笑:“你好啊你,我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你却在街上闲逛,若不是叫阿容那朋友突然揪到你,定是没心思来救我,是不是?”
说的虽是怨言,心里却哪有什么不甘,纵曾经有,这三年来,早叫他不经心至极的性子磨得干干净净。也知这是自求的,怨得了谁?
感觉卿程渐靠在他肩上,不由心里微悸,他自来倔强,从不肯软一软主动相近,如今大大出乎意料,他竟能不抗不躲也不再相防。
“我当初教你如何应用剑法,本是给你防身御敌之用,没想到首先得益的竟是我自己,原来我不仅人缘不错,运道也不坏……”
身侧人呼吸渐沉,朱祁沧一转头,不由无奈苦笑。
好容易又见了,想和他说说话,可是……
这呆小子——
居然就这样……
睡、着、了?
二十一、
席间喧嚣声浪不歇,宾客们谈笑悠然,半是兴奋半是期待,幕后的人却紧张而忙碌,来去匆匆,顾不上说一句完整话。
绯儿眼尖,一把揪住才探了一下头的凌小宁,没好气道:“你鹿师傅回来没有?”
“回来啦,正在卿师傅房里哪!”少年生得玲珑,笑起来也漂亮,“绯儿师傅,看见盈师哥了没?我一错眼,他就不见了。”
“盈师哥盈师哥,整天跟着你盈师哥,你索性嫁了他算了。”绯儿笑骂,“那帘子后头不是!”
“成啊,到时麻烦绯儿师傅给我们主婚好不好?”少年一吐舌,笑嘻嘻溜掉。
绯儿摇头,随意叫了身边一名弟子,“去把你鹿师傅找来,告诉他,一盏茶时间,不然我亲自过去拎他!”
院里几乎无人走动,清静幽雅,某间房里,一人正附在另一人耳边,低声笑着。
“激烈活动后需要轻松一下筋骨,别懒着不起来,咱们去街上转转。”
侧卧之人不答,他又道:“不然,就去沐浴一下,洗好了睡一会儿,晚上去游湖。”
仍旧无声,他撩开青年颈发,奇怪道:“怎么你身上倒不大出汗的……”
有人嗤地笑出声来:“我听这几句,怎地那么……怪啊!”
朱祁沧一怔,仔细回想这几句,不由哑然失笑:“还好没人在外偷听,不然还以为……”他咳了一声,忍笑将卿程从床上扯起来,“你昨夜又没睡多少罢?今天还替人上场,你要你的身体不要!”
鹿肖玉诚实坦白:“我今天故意不回来,让师哥替一场,就是因为那位世子实在讨厌得很,他见了师哥,说不定目标一转移,我便轻松了。”
“你倒是打的好主意!想那小子怎么也会给叔叔几分薄面。”朱祁沧一晒,手上不停,解着卿程身上清素如雪的舞袍,“我现在庶民一个,他肯听我?”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鹿肖玉悠闲地笑着,“昔日的钦王爷如今只是没了爵位,却未必丢了人脉,脑袋也没有一下子变了草袋,有什么可担心。”
朱祁沧笑道:“你一向狡黠滑溜,这辈子只做个舞师未免太过可惜,怎样,有没有考虑改行?说不准……”他低头皱眉,“你这什么衣裳,这样难解!”
卿程轻吁一口气,推开他的手:“我自己来。”他近二十个时辰未曾阖眼,方才静卧一会儿,恢复几分精神,眸中清明,睡意消去大半。
鹿肖玉悠然踱来,伸手帮他解衣,目中流彩,似笑非笑:“舞袍和普通衣物不同,有很多暗扣,防剑舞时滑脱凌乱,折了风采。看到么,这有颗扣子,这儿也有……”
卿程也推开他:“外面有人在喊你。”
鹿肖玉看看朱祁沧,又看看卿程,凤眼含笑,巧笑翩然:“真的不用我帮你?”
“你不要闹了。”卿程无奈,“一会儿绯儿发了火,好玩么。”
“那好,让给你了。”
他一拍朱祁沧肩头,施施然离去。
朱祁沧便很自然地接手,一颗一颗地摸索着暗扣,笑道:“当初他阻你上台,是无聊激你和他争罢?可惜你却一副懒散性子,根本激不起半丝微澜。”
“他本来就好热闹,有那种心思也不为怪。”卿程顿了顿,平静道,“你在解什么?”
“暗扣。”朱祁沧无辜笑笑,轻撩开他舞袍下内层单衣,抚上他诱人的锁骨肩头,肌肤光洁柔韧,干净润泽,忍不住抱他,埋进他衣袍半解的颈肩,“搬出来和我一起住罢。”
“你天天往这跑,三不五时来借宿,和住在惊舞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他低笑,“这里人多眼杂,太不方便。”
卿程淡淡道:“人多眼杂,也不见你收敛一些。”表面功夫十足,与惊舞的卿师傅交情甚厚,是相知无隙的好友,而像这样无人时趁机轻薄大占便宜的行为则数不胜数,多到他已经懒得避让冷斥的地步,“班里人不是呆子,你离了郴州,便忘了你底细么。”
“有什么关系,我名声本也不大好。”他的手还在往下探,“你怕我累了你清清白白的好名头不成?”
卿程不语,这一年来,朱祁沧赖在惊舞不走,自己也奈何不得,他又多次提了要自己搬出和他同住,虽说无须理会,但他至今纠缠之心俨然不减,令人大是头疼。倒是他如今已深知自己性子,自己一天不允,便不敢胡来。
偶尔也会回想,他与眼前这人,是怎样从当初愤怒恨意,慢慢磨成了今日的宁淡相处,从昔时冷漠恚愠,到如今无可奈何,时光悠悠而过,却消不掉执念深重,听他软语央着一世作伴,只能无言。
忽感异样,不安份的手已摸到到腰际,不由气结,这人是不强来,但亲昵诱哄,种种花招防不胜防,沉思出神、半睡半醒、酒酣微醺,都是他上下其手的好时机。
卿程推开他,径自解着舞袍,朱祁沧笑着,又扯着不让他脱:“你难得着舞袍,让我多看两眼。”
“你磨够没有!”卿程退后几步,“我要换件衣裳出去。”
“出去?好啊,顺便到我那儿住两夜。”他调笑,“若是想……那个,自己解决多无趣,住我那儿,夜里我伺候你,有什么不好。”
卿程冷淡看他一眼,他只好叹道:“好,不说这个,你去哪里?我陪你。”
☆☆☆
屋檐下,女孩欣喜地接过青年递来的一包东西,小心翻检,笔、纸、书籍,还有一盒胭脂,两枝簪花,低头红了眼,“真、真是多谢记挂……”
“也没什么,我不会挑,你不要嫌弃。”卿程静静伫立,“你娘和姐姐可好?”
“好,都好。”女孩迟疑一下,小声道,“其实今日姐姐在家,只是,她……”
门帘挑起,一名女子娉婷而出,见了卿程,神色微讶,然而顿了片刻,仍是上前施礼,“有劳卿师傅了,只是以后,不用麻烦了。”
卿程也不多言,还了礼,淡淡一声:“应该的。”便转身离去。
走出不多远,见朱祁沧在一家酒楼布幌底下向他笑着,已等了有一阵,想要视而不见地走过去,然而又怎能如愿,他住在这街上,必要拖着自己去他住处一趟了。
果然朱祁沧走来,悄笑道:“原来你给班里那个已殁的孩子家送东西,我还当你去相亲,正想着怎么棒打鸳鸯,好教没人敢嫁你。”
卿程不理他谑言,轻声一叹:“司振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他一直惦着家贫,长姐没有脂粉,小妹想要学字,便省吃俭用省下月钱送回家,只是才半年,却意外病殁,他母姐不谅,以为班里人薄待他,很有些怨言。”
“怎么班里那么些弟子不支使,却叫你这师傅来送?”
“东西是我买的,自然是我送。”卿程不甚在意,“我教了司振几日,也算有些情份,班里倒曾送过的,只是她们不肯收,反是我去了几次,司振家人对我还算客气,便收下了。”
朱祁沧刚点了一下头,忽觉不对:“慢着,我记你还挑了脂粉头簪,不会也……”
“也在里面,我记得司振说他姐姐舍不得买,常要在摊前看好一阵子。”
“你……”朱祁沧很想敲他一记,气得低骂,“那胭脂花粉是乱送的么?你白长了二十几岁!”
卿程怔了怔,才有些恍然:“应该不会误会罢。”见朱祁沧回头望向司振家屋檐下,便也回头,背上立即挨了一拍,“别看!”
他只好不动,便听得朱祁沧低喃一句什么,扯了他就走,于是果真被一路扯到街尾某处很眼熟的房舍前。
“进啊。”朱祁沧笑道,“我不拉你过来,你从门前经过百次千次,也不会敲我这一声门。”
卿程站在门前不动:“下次我记得绕道。”
朱祁沧伸臂:“你是自己走进来,还是我拉你进来。”
卿程抿了下唇,迈步而入,毕竟是临街,行人尚不少,若像两人私下时拉拉扯扯,绝不会太好看。
朱祁沧阖了门,与他一起穿院进屋:“我寻了个好址,过几天就要搬过去,趁这儿还没变,快多瞧两眼。”
卿程环顾四周,这一处房舍不算太大,朱祁沧一人住,却有两间卧房,其中一间便是他的。不管朱祁沧在哪里住下,必预备一间房给他,里边置好用品,一切齐备,等他随时来住。
倒真是有次用上了。上回班里两个孩子打架,掀了他的屋顶,瓦匠说要修两天,朱祁沧可得了好机会,硬将自己拽来住,那两日,也并非二人第一次独处,但瞧着朱祁沧很居家过日子的正经模样,让他好一阵忍俊不禁。
“发什么呆,猜猜我会搬到哪儿?”
卿程看着墙上的字画,随口道:“总不是要搬到班里罢。”
“虽然不是一个院子,但也只隔道墙而已,非常方便。”他笑谑,“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夜里可要小心了。”
卿程微愕:“你搬到隔壁?”
“有何不可?”
没什么不可,只是更不得清静了。卿程喃喃道:“反正你住哪里都一样。”还不是惊舞到哪,他就跟到哪,肖玉有次玩笑说,不如干脆请他做惊舞的护院,他竟真在旁人问起时笑称自己是惊舞护院,让敬王世子听说后忙不迭派人来请罪,直道要接他去敬王府安身。
有人在背后相拥:“今天在这儿住罢。”
“我的屋顶又没坏,不必到外借宿。”
“我立刻去拆了它!”朱祁沧笑,见卿程无动于衷,退而求其次,“既然来了,总得吃顿饭罢。”
卿程瞥他:“你煮?”
他咳了一声:“清水白粥我煮,别的……你就不用管了。你去睡一会儿,醒了就可以吃了。”手指点了下卿程眉心,“别说你不困,虽然现在看起来精神颇足,若睡下,一个时辰绝醒不来,我要猜错,跟了你姓。”
卿程看他好一阵,说句“你改姓卿,名字会拗口。”便推了自己那间卧房门缓步进入,听得朱祁沧一愣后朗声而笑,他靠门低眉垂眸。
忍不住莞尔。
☆☆☆
不知睡了多久,闭目而卧,神智渐渐清明,正想着有没有一个时辰,卧房外的话声传入耳内。
一个自然是朱祁沧,别一个……有些印象,像是不久前才听过这人声音。
只听那声音说道:“侄儿一见倾心,还望十一叔能够成全。”
朱祁沧似是笑意难捺:“我算他什么人,谈得上成全不成全?”
“不,别人虽只道十一叔与他仅是朋友,但侄儿却知其中并不简单,叔叔必定当他如珠如宝,可侄儿也信绝不会亏待他,呵怜护惜,不输他人半分。”
朱祁沧有些讶然:“我记你夫妻尚算恩爱,与我比什么!”
“这是两回事,何况,玉媛贤良,善体人意,并不反对。”
一阵沉吟:“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养他一辈子了?”
“自然,若非知道十一叔对卿师傅也有心,侄儿怎会先来恳请成全,只要叔叔肯让,侄儿才好安心待他,不会让他受了一丝委屈。”
卧房内,卿程哑然半晌,这才知竟是敬王世子跑来向朱祁沧要讨了自己去。贵族子弟果然淫奢,当平民百姓不过是件物品东西,可以让来换去不必在意。只是,他自己又何时,成了朱祁沧私有?
也只能置之一笑,这种骄逸贵族从来自以为是,也无须为这事气恼费神,若隔日真寻来,拒他几次自会觉得无趣,料来也就算了。
而房门外,朱祁沧还在一本正经道:“你觉得,卿程是个什么样的人?”
敬王世子想了想:“我瞧他沉静得很,性情温和,比鹿肖玉骄狂的脾气平易太多,定不会难相处。”
“你料错了。”
“错了?”
“他性子坏得让人头疼,不,也说不上坏,因人而易。”朱祁沧悠悠道,“他对某些人是很温和,可以谈笑恬然,但对某些人则软硬不吃,换句话说,他倔强骄傲,不是常人能想到的。”
敬王世子像是愣了一阵,才道:“这话怎么说?”
即使隔着一道门,也能想像出朱祁沧悠然忆往的神态。
“他傲气之极,绝不会受人豢养,你敢在他面前说这话,他永远都不会与你一个好脸色,他倔强执拗,你用软,三五年他也无动于衷,你若用强……”
敬王世子急问:“怎样?”
朱祁沧幽微无奈,低声叹息。
“他会一剑杀你泄恨,然后从七丈城墙上跃下去,便是你及时拉住他,他也会绝然挥剑,毫不犹豫。”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低沉的声音徐徐响着,那么莫可奈何,却又那么温柔。
“他会咬断腕脉,也绝不容人侵犯,他会不吃不喝,让你忧心如焚,也不听你一句劝。你若以什么人威胁他,他会和那人一起死,也断不屈服,你不放他走,他会剔了血肉给你,你若让他死,不用你说,他也不会苟活,你要想保他性命,千难万难……”
卿程静静躺卧,听那低声轻语,幽缓娓娓,一句一句渗入耳底。他看着帐顶垂绦,房里并没有风,流苏悬坠,却似在微微旋转,一圈,又一圈。
“那、那这人……也未免太难相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