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番青眼有加的情谊,又要让人如何报答呢?
如女子一般以身相许?
让他在年复一年的大爱与私情间取舍,等待那虚无缥缈的相守?
从此断了双翼,如家禽般,一生一世地被束缚在方寸的天下之间?
何况,于一个天命之人,一生一世又是多长呢?百年,千年……亦或,世事变迁,绵延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可能也没有那样的勇气,说不定哪一天看透了所有的人间风景,就自我了断了呢。
前路渺渺,饶是冉清桓,也开始心怀惴惴。
五月初,洪州人出其不意地正面直取,平南大帅潇湘吃定了冉清桓善于取巧、奇迹百出风格,燕祁回雁郡守将黄杰,莫顿郡守将卫良机,前岭守将景春不敌,倒退往谷西求援。
谷西的守将是李野。
洪州军势大好,半个月之内竟连拿下燕祁三城。
然而却有些过于顺利了。
潇湘对着沙盘皱眉,直觉上嗅到了阴谋的味道,燕祁军虽然退却,但是完全保存了实力,似乎没有任何损兵折将的迹象,他想起了那日开弓射他的少年,再见时似乎已经换了一副脸孔,可那目光和神色却是一样的,带着某些他不确定的东西。
冉清桓——这人身上带了太多他看不懂而且难以预料的东西,实在是劲敌。
他坐下来,提笔写给吕延年的折子,吕延年多疑,暂缓行军的事如果不立刻给他一个交代,恐怕纵然是多年的君臣,也不免受到猜忌。
所幸他的疑虑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就在这天夜里,燕祁军神出鬼没地夜袭前岭,李野不愧为一代名将,沉稳得当,加之跟着冉清桓时间久了,那人的手腕也学得一二,洪州人抵挡不住,损失惨重,燕祁只用了三天便收复了前岭和莫顿郡。
潇湘闻言下令加派援军。
两军一时僵持不下。
“李将军!”景春冲进李野军帐之中,瞪眼如牛,“你胆敢违抗相爷之命!”
李野不慌不忙地放下手头的战报,笑脸相迎:“景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末将哪里违抗了相爷之命?”
“相爷令我等将敌军主力引入华阳,一举歼灭,你怎可擅自用兵收复失地?!”
李野摇摇头:“末将自问正是在诱敌深入啊,景将军误会什么了?”
“我误会什么?”景春看他一副不着急不着慌,笃定自如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李野赢得了他笑面虎的“好”名头,“你将洪州人挡在莫顿郡之外,他们怎么进华阳?打乱了相爷的布置,你可担当的起?!”
“景将军,我问你,半月之内连输三大郡,可有荣耀?”
“屁荣耀,要不是为了相爷的全盘打算,老子早就……”景春看来是被憋屈惨了。
“景将军,你也是有名的虎将,我燕祁兵力向来不弱,被洪州人视为劲敌,这般不堪一击,那潇湘会怎么想?!”李野的口气严厉了起来。
“这……”
“洪州人无论君臣向来谨慎多疑得很,你一味退却,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人家有埋伏?!”
“我……”
“景将军,相爷是要你我引诱敌军主力深入华阳,你觉得你前些日子的表现能用得着洪州主力军出马么?不战而退!”
“我倒是没想到……”
“将军,你好糊涂啊,就没有发现,自打你们退入谷西以后,洪州人已经暂缓行军了么?”李野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景春闹了个大红脸,粗声粗气地说道:“末将知错了,错怪了将军,等仗打完,自当到相爷那里去领罚。”
“哪里哪里,景将军也是一时心急,怪我没对大家解释清楚,要说该罚,也是……”
“不不不,李将军,你是跟着相爷出身的,比我们这些粗人更能了解相爷的真意,末将得罪了,不过么……日后若末将有不懂得地方,还希望您多提点,他们谁要是再敢质疑,我第一个不饶!”
四天以后,洪州大军终于攻破了李野的防线,战报穿上去——大捷,奸敌无数。
潇湘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终于稍霁,但他依然仔细地翻着战报。
“敌方旗靡而奔逃,死者遍地……”
突然,潇湘眼皮一跳:“来人!”
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将战报看了一遍,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了,是两个数字,潇湘盯着那两个数字——一个是敌方尸首数量,还有一个是敌军俘虏数量。
对战李野的是洪州大将毕海生,此人向来行事稳妥,绝对不会做出杀降之类的事情,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敌军死亡人数这么多,而生掳的却少得可怜?
“大帅有何吩咐?”
“叫追击的人缓一缓,我亲自去看看。”
“是。”卫兵一头雾水地下去了,这样的大捷还不满意,怪不得来之前有老兵说这大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潇湘的右胸被冉清桓一箭所伤,还没有完全康复,然而他跨马上阵的速度却仍然不比任何人慢,不多时便疾驰到最前线,他翻身下马,仔细地查看着地面燕祁军留下的痕迹,忽然一拍大腿,愤然道:“好险!狡猾的贼人李野,险些上了他的大当!”
“大帅?”毕海生有些莫名其妙。
潇湘斥道:“枉你还素有什么行事周瑾之名,竟看不出来么?敌方车辙半分未乱,怎么能说是仓皇出逃的?这李野分明是佯装抵抗,实际还是为了诱敌啊!”
毕海生有些不以为然,什么都是为了诱敌,那是不是就不能打胜仗了?这大帅也太小心了:“可是,末将以为,李野治军向来严谨有素,便是退避,或许也不至于仓皇,以免全军覆没,这辙未乱也是可以理解的。”
“照你这么说,为何象征军威的军旗却倒了?”潇湘几乎气急败坏。
“这……”毕海生愣了一下,“末将素听闻那李野多年跟随燕祁奸相冉清桓,行事不符常理之处,大概……”
潇湘怒瞪他。
毕海生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而且,我军歼敌无数,他燕祁就算是诱敌,也不用牺牲如此有生力量……”
“死人?”潇湘冷笑了一声,大声骂道,“蠢材啊蠢材!可怜我洪州兵强马壮,竟拿不出几个像李野一般稍有沟壑的战将!毕将军莫非不知道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么?歼敌无数——那我问你,这一战抓了燕祁几个俘虏?歼敌无数!难不成燕祁军人个个忠贞至此,宁可杀身成仁也不愿被俘不成?!你去看看那些尸首,你去伸出你的猪耳朵听听仵作怎么说,听他们怎么告诉你,刚死的尸体是不是能都快腐烂了!”
而此时,景春已经对李野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李将军好计策啊!”原来李野将前几战中收获的尸体上的不至于太残破的衣服都收集到了一起,给己方人换上,在头上绑上标记的东西,以防止被自己人误伤,悄悄地混入战场中,每个人带一个穿上燕祁军装的尸体,假装杀敌。
李野没说什么,只是低声客气了两句,目光望着南方的天空——相爷,李野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别人不知道,李野跟随你良久却是明白的,你的每一个看似已经是妙计的行动背后都有更深的谋划,而此后的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样子,李野也无从得知了,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让李野真心敬佩的,也就只有相爷了。
那么李野也相信,以相爷的为人,会摆正和王爷的关系,不会委屈了樱飔。
“原地驻扎!全军停步!”潇湘传下命令,“斥候全部出动巡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这次一定要先行那人一步!
到底冉清桓的目标是哪里?他如此大费周章地放水,很可能是为了诱敌深入到某个地方,然后一举歼灭……而他的目标到底是哪里?目光开始顺着沙盘上自北向南的顺序搜索——从嘉熙谷,到江陵,然后乌里,浆庄,华阳,华阴,葫芦州……锦阳,到底是哪里?
那个人,到底想怎么做?
“报!”
潇湘一机灵,扬声道:“进来。”
一个斥候有些气喘地大步进来,行了个军礼:“大帅。”
“什么事?”
“报大帅,在华阳附近发现了燕祁军集结的迹象。”
是华阳?潇湘心里一跳,第一反应是华阳离锦阳的距离也太近了,冉清桓怎么敢?
随即,他猛地站起来:“对,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他身为一军主帅,曾只身混进敌军大营,一贯胆大妄为,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不错,也许现在是自己会心存疑虑,但是一旦真的深入腹地,逼近燕都,任是谁都不免一时忘形……
好,好一个冉清桓,如此深谙人心。
“大帅,华阳的燕祁军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他们的排场有些不寻常,”斥候想了想,“似乎在行九乘之礼。”
?!
九乘之礼指的是各国国主亲征的时候,国主的车架前要有九乘开路。
莫非是——郑越亲征华阳!
真是天佑我燕祁:“传令全军,由蓼水下游小路行进,改路疾行,正面留少数人诱敌目光,一定要在华阳没准备好之前杀过去!”
郑越冉清桓,你们的死期到了。
五十三 何人先下一城
而此时,郑越千真万确地就在华阳。
就在所有人都在暗自赞誉着冉清桓的奇技时,郑越却苦笑着把玩着强抢来的一缕青丝:“这要死的狐狸,居然敢拿我当诱饵……”
潇湘倾全军之力奔着华阳而来。
而这个月底的时候,押运粮草的车队到了华阳,押运的将领,正是冉清桓本人,普天之下,除了锦阳王郑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么大的面子。
潇湘对自己说,这就没错了——冉清桓的算盘打得太好,可他无论成败,都走在一个险字上,实在是个疯狂的赌徒,这种人的心思,一旦琢磨透了,也便不难把握了。
这一次,他的确是又出奇计,只可惜,对手是潇湘,洪州史上前所未有的英雄名将。
另一边,冉清桓到达华阳的时候,是郑越亲自迎接的,这两个人的默契实在是惊人,竟然好似连通报都不用,郑越便直接知晓了他到达的时间,一早便带人等着,传令的先导踩到营里没多久,才泡了一壶茶的功夫,便看见远处有了烟尘。
“你们老大从来都是这样,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他若是派人来通报,必定是已经马前马后地到了。”郑越对身边的护卫笑笑,他的亲卫是出自跳骚营的,名叫米四儿,小伙子年纪不大,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原本是冉清桓的卫兵,郑越见他机灵,便要了来,冉清桓的人,用得也放心。
米四儿摸摸鼻子,低声说道:“是啊,王爷你还没看见当初我们训练,老大夜半袭营的时候呢,那才叫雷厉风行,一点先兆都没有,突然就叫集合,稍有迟缓就被他冲进帐子里从被窝里拎出来训一顿,兄弟们睡觉谁都不敢脱衣服,有的还用起了圆枕头。”小伙子咂咂舌,显然对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记忆犹新。
郑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他这人的确是个鬼见愁。”
米四儿想了想,刚要说什么,冉清桓的车骑已经近在眼前了。
“本来不想让你等的。”冉清桓下了马,有些懊恼,郑越的帐子都支起来了,一看就像是已经等了些时候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到的日子?”
“有什么的,看你的战报分析分析就知道大概就是这两天了,早猜到了。”郑越自然地替他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我刚煮了茶,命人弄了些点心,先坐下歇会儿。”
冉清桓无语地看着他,这位老大显然是把现在当成野餐时间了。
米四儿立刻卖乖地接口道:“小的特地从华阳的糕点老字号买来的,不大甜,只是清香,老大你……”
“滚!”冉清桓言简意赅。
米四儿缩缩脖子,不敢出声了。
“四儿,最近跟在王爷身边是不是闲得厉害啊?”冉清桓斜着他,“王爷,这孩子没训练好,要么回营里,我好好调教调教再送来吧?”
“老大我错了。”米四儿从善如流地哭丧着一张脸,半真半假地装可怜望着冉清桓,“我真错了,以后不敢了。”
“少给老子装小媳妇,三天不打就上墙接瓦。”冉清桓捅了他一拳,“不在我手底下做事,看你洋蹦的。”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米四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感情自然是不一般。
这小猢狲跟本不怕他,见他表情缓和,马上嬉皮笑脸上窜下跳起来。
郑越却摇摇头拖着他往帐子里走:“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马上说,自己身子不好不知道么?”
“等等等等……”冉清桓被他拖得踉跄了两三步才站住,“我说掌柜的,你真不担心啊?洪州大军降至,你手底下就有跳骚营的那三千个瘪三……”
“老大你居然叫我们瘪三?!”米四儿没规矩惯了,闻言怪叫起来。
“不是瘪三是什么,我算看透了,让你跟着王爷也也是捣乱。”
他这一句话说得似乎有些见外,郑越本能地不大痛快:“四儿,还傻站着起哄,赶紧把相爷押进来的东西安排妥当了去!”
米四儿一愣,看了看冉清桓,又看了看他被郑越拉着的手腕,迟疑了一下:“哦……哎,是王爷,末将这就去,这就去……”
“你对我还真放心啊?”冉清桓挣扎不动,只得无奈地跟着他走。
“不放心能怎么样?”郑越撇撇嘴,一语双关地自语道,“反正是豁给你了。”
冉清桓闪了闪神,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被他捏住的手腕有些发烫,那热度一直传到脸上,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郑越确定他精神好不是装出来的,才打算跟他商量正事。冉清桓将“粮草”车掀起一角给郑越看,冲他挤挤眼睛。后者一见便愣住,随后比了比拇指:“高,实在是高。”
冉清桓眯起眼睛笑了,眼角像是要斜斜地飞起来,郑越忽然觉得他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不禁有点替潇湘发寒。
而洪州军亦不愧以疾行知名,神不知鬼不觉地兵临城下时,也才不过十几天的光景,恰如神兵天降一般,将华阳围了个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