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咬紧贝齿,使得她妍丽的面庞有那么一些狰狞,她对自己说:没错,就是这样的,成大事者怎可拘于小节?!
“主子,月凤回来了……”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还有,还有……”
“冉相?”
小宫女忙不迭地点头。
菁菁如释重负地笑了:“好,你现在马上到王爷那里,就说相爷有请,事态紧急,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过来!”
“是,主子。”
冉清桓一进陈雨园就看到了等在那里、刻意打扮过的菁菁,他暗自皱皱眉,瞬间已经洞悉了小女子的心思,和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意外的前因后果,于是他定住脚步,远远地行礼示意,便要转身离去。
菁菁忙喊道:“相爷留步!”她提起裙摆追过去,步子急了,一下绊在过于冗长的裙子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主子!”月凤忙上前搀扶她,菁菁抬起头来,一双水目里雾气朦胧,似哀还怨地望着冉清桓。
虽然明知道这小女子是在做戏,冉清桓仍然扛不住这样潸然欲泣的眼神,他有些自嘲地想,莫非自己就是传说中有一天要死在女人手里的人?本来已经要走的男子无奈地转过身来,来到菁菁面前:“蓁小主无碍吧?”
菁菁在月凤的搀扶下站起来,晃了晃,却又倒在月凤身上,巴掌大的小脸煞白一片,她轻轻咬着樱唇,泪水挂在长而微卷的睫毛上:“疼……”
冉清桓看了看她的脚,说道:“臣去请御医过来。”
“相爷……”菁菁忙伸出手,拉住他的衣服,“相爷,您竟是不肯听菁菁说完几句话么?”
“小主有何指教请说,拉拉扯扯于理不合。”冉清桓轻轻拨开她,垂下眼睛,眼观鼻、鼻观口。
“可是菁菁相貌骇人么?相爷都不肯正眼看我?”菁菁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臣虽不敢说持身严正,礼法还是懂些的。”冉清桓口气不咸不淡。
“燕祁向来民风开放,妾身愚昧,却也知道和菁菁说几句话不污了相爷的好名声。”
冉清桓叹了口气:“臣还是去请御医来吧,小主的脚拖久了恐怕会有伤筋骨……”
“相爷!”菁菁一把挣开月凤,身体向前扑去,冉清桓本能地接住她,只觉一股香风迎面扑过来,女子温软的身体满满地在他怀里,却让他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瞥了一眼,果然月凤已经低着头悄悄地闪到了一边,菁菁半带抽噎地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的絮絮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两个人的姿势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情侣在偷偷幽会,这个时候,是不是捉奸的人就要出现了——
“王爷到——”
果然,一点新意都没有的桥段。冉清桓有些冷幽默地想,实在是不能指望这打小长在深宫里、还自以为很有心计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创意。
菁菁仿佛在“努力”挣扎着从冉清桓怀里起来,可惜结果徒劳。
一个低沉略有些冰冷的男声自身后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郑越还真是入戏。冉清桓带着有些无辜又无奈的表情回过头去,却意外地看到郑越平静的面容下快要藏不住的怒火。
咦?
冉清桓眨眨眼睛,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郑越不会,当真了吧?郑越居然,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不是传说中,与王妃琴瑟和谐、恩爱得不行么?
下一秒,冉清桓被一只手粗暴地拉开,他趔趄了一下,鼻子刚好重重地撞在郑越结实的肩膀上,酸得他眼泪差点流出来。
郑越有些阴沉地说道:“孤的人你也敢动?好大的胆子!”
可不是我动她,是她动我……冉清桓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居然被郑越扣在怀里,腰上的手臂像是铁打的一般,勒得他生痛。
这又是什么情况?刚才那句话,不是跟他说的……
那……什么叫做——孤的人?
他顿时冷汗涔涔,刚才还抱怨过事情没有创意,这莫非就是报应?
菁菁显然已经骇呆了:“你、你们……”
“蓁美人,你可知道触怒孤的后果?别以为孤不敢杀你!”
冉清桓一听郑越口气不对,忙打岔道:“王爷你……”
“你闭嘴!”郑越瞪了他一眼,伸手扣住冉清桓的下巴,慢慢地说道:“莫非你对这个贱人真的心怀爱慕不成?”
怀里的人大概刚才真的被撞得狠了,眼睛里还有水气,又许是过度劳累,他的脸上少了些血色,挂着淡淡的黑眼圈,明显没有弄明白状况的表情却带着清楚的不赞同,郑越看着看着,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低下头去……
一张脸突然放大,想要说话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冉清桓眼睛差点瞪出来,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却被禁锢了双臂,男人的力量大的惊人,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天才的大脑,就在这一吻落下来的瞬间黑屏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的时候,郑越才放开了冉清桓,感觉到怀里人石化了一样的僵硬,锦阳王心里泛起了几分凄凉意味,这算是,挑明了?以后在他面前,可又该要如何自处呢,以往有意无意的亲密,大概再也不复存在了吧……他挫败地想,这人果然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是,戏总归还没完。
郑越看着瘫在地上惊骇得不能言语的菁菁,目光冷厉了下来:“蓁美人,你现在也该担心担心自己了。”
这一句话,冉清桓的神志立刻回来了,在私,菁菁是李莫白的亲妹妹,自己曾经想过无论如何要保她一条生路,也算是报了李莫白那份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应的感情,在公,西戎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南北对峙,容不得半分差错,一旦作为人质的公主出了什么状况,真的触怒了西戎,鱼死网破起来,对燕祁也实在是没好处。
他从郑越怀里挣出来,尽量淡定地说道:“王爷可能有些误会,蓁小主与臣只是偶遇,因臣之故扭伤了脚,臣只是刚好扶她起来罢了,说来还是臣多有得罪。”
郑越心里正乱,刚刚的盛怒被这一场事故冲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心思计较,况且冷静下来,冉清桓能想到的利害关系,他自然也清楚,此时得了台阶也就就坡下驴,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扭伤了?扭伤自有御医,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蓁美人,你近日不必在宫里闲逛,闭门思过去,孤不宣不得踏出你的寝宫一步——来人,还不带她下去?!”
月凤等人忙上前来架起菁菁公主离开陈雨园,顷刻间只剩下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锦阳王不自在地想要转过头去,却看见冉清桓没心没肺地皱着眉擦擦嘴:“郑越你这人也老大不小的了,别老干什么没遛的事行不行,呸呸呸,还给我来法式的……也就是我,要是别人还不定想到哪去呢。”
冉清桓……你真的可以去死了。
那边又语重心长地说:“那丫头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她要脑子没脑子,要势力没势力,你跟她一般见识干什么,耍什么手段让她自己玩去呗,真传到王妃耳朵里,还不让你百口莫辩。……还‘你的人’,两个大男人,真拿肉麻当有趣。我看你是闲出毛病来了,禁军都成什么样子了,你……”
“用不着你教训!”用七窍生烟来形容郑越真是一点都不为过,他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阵,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拂袖而去。
老天,孤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孽……
冉清桓一个人望着郑越离去的方向良久,满不在乎又不明所以的表情终于挂不住了,他轻轻地吁了口气,一脸的疲惫——怎么会不明白呢,又不真的是白痴,跟郑越相处这么久了,他的行为是演戏还是真心总还看得出来……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同性的爱恋,何况是这样一个,几乎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兄弟、知己,再者耽于男色的,自古哪有明君?有些人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啊……
他揉了揉眉心,还是离开吧,元月之争,并不只有吕延年一个人等不及,如果这次真得能赢,九州的大局就算定了,以那个人的本事,应该不需要自己什么了,诺言也算兑现了。心里泛上一丝细细的疼痛,他努力想要忽略,胸口都发闷起来。
冉清桓摸出一颗糖,缓缓地剥开糖纸,对自己说:那时候,就离开吧。
四十二 谁人百年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耳边传来报丧一样的机械女声,冉清桓放下手机,有些迷茫,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看,认出这条路是从学校到家的必经路线,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在夏季的烈日下呈现出半死不活的神态。
冉清桓把手机塞进兜里,放慢了脚步沿着平日的方向走着,大脑里有瞬间的空白,接着,一些零散的画面匆匆闪过,他定住脚步:“燕祁,锦阳,郑越……靠!哪个魇兽,不要命了么,敢暗算我?”他习惯地向怀中摸去,可是要找的东西并不在哪里,这才想起来,所有的符咒都已经压在凤瑾那里了。
他皱了皱眉,凤瑾……手指渐渐放松下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能再见他一面,其实也不错。
打开门的时候,凤瑾正背对着他,电视里仍然是无聊的天线宝宝,传说中四岁以上儿童看不懂的片子,空气里是熟悉的香味,有种温暖的气息,温暖又美好的……
冉清桓不禁弯起眼睛笑了:“老头你怎么又犯白痴病了,今天厨房不营业吗?我整天吃KFC都快长出鸡翅膀来了。”
凤瑾慢慢地回过头来,冉清桓触到那目光的时候不由怔在那里,换鞋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那样温柔的、哀伤的目光……美丽得惊人的男子站起来,端详他良久,绽放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冉清桓想,那是眼泪吗?
“都长这么大了……”凤瑾声音有些哽咽,“像个男子汉了,再也不是会被人认成小姑娘而追着人家打架的小毛头了。”
冉清桓似乎恍然明白过来:“这个梦,是你做给我的?”
凤瑾轻轻地搂住他,微扬起的下巴垫在他的肩上:“刚见到你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大,转眼就比我还要高了……怎么还是这么瘦,日子过得辛苦吗?”
冉清桓想要回答他,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回抱他,再一次汲取那熟悉的怀抱里的勇气和安抚。
“我的孩子,怎么看都是最好的。”凤瑾低声说,就像是叹息一样,“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你,可是时间不给我机会了。”
“你又要干什么?”冉清桓声音有些嘶哑,忙咳了一声,“上次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当心我告你始乱终弃……”
凤瑾“噗哧”一声笑出来,放开冉清桓:“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没谱没调的,多大的人了。”
“师父……”冉清桓却像是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子,他可怜兮兮地拉住凤瑾的袖子,清澈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恳求,“可不可以不要走……”
凤瑾叹了口气,宠溺地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你这孩子,从小就比别人多几个心眼,都这时候了,还知道利用我吃不住你这样表情的弱点。”
冉清桓吐吐舌头,收回手:“被你看穿了,我还以为这招百试不爽呢。”他已经冷静了下来,眼前的人已经不在尘世间了,能再见一面,不啻为恩赐了吧,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凤瑾摇摇头,拉着他进了餐厅,一桌丰盛的晚餐,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点心:“饿了?吃点吧,锦阳王真是小气,都不让你吃顿饱的,看这瘦的,再晒得黑点就成非洲饥民了。”
冉清桓本来欢呼一声就要往上扑,听到“锦阳王”三个字的时候却顿了一下:“师父,郑越他……”
“我都知道,”凤瑾打断他,把他按在椅子上,又拿了双筷子塞在他手里, “可是这种事情我是不能教你什么的,清桓,不要问别人,问你的心。”
冉清桓白了他一眼:“问了,它说希伯来语,我听不懂。”
凤瑾没有笑,注视了他一会,然后似是追忆又似是惆怅地叹道:“都是注定的劫,该来的时候,谁都躲不过,只是这份情事啊,早也是恨,迟也是恨。”
冉清桓想和以前一样,满不在乎地说他装大尾巴狼,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胸口微微泛出疼痛来,只能狠狠地拔一大口饭。
忽然,凤瑾抬头张望了一下窗外的天光:“清桓,我可能就要走了。”
“唔。”冉清桓不抬头,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填着东西,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神色,食不甘味。
“臭小子,什么时候不要这么嘴硬会死啊,慢点,没人跟你抢。”
“不留遗言吗?”冉清桓含含糊糊地说。
静默了一会,凤瑾慢慢地说道:“师父不敢保证这一生始终是对得起你的,以后,你会恨我也说不定……可是我是真得希望你能好好的——不管在哪里,都好好地活下去,无拘无束。”
“我只要你记着一句话,无论碰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委屈自己,不要束缚自己,你好了,我也就安心了……”一缕白色的光照进来,明如日光,却要纯净得多,照在凤瑾的身体上,他整个人就像是透明了一样。
他说:“清桓,答应师父,你一定要好好的……”
然后风卷起帘子,窗台上放着的水晶相框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成了无数片,上面美丽的男子与面容精致的孩子被分成了众多看不清的片段,冉清桓的对面,坐在座位上的人轰然倒下,光鲜的面容像是时间加速一样迅速的衰败下去,顷刻间变成一具干瘪的尸骨。
冉清桓仿佛被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筷子挟着菜还没有脱离盘子,一动不动,良久他才不可自已地轻轻地颤抖起来,只是,没有眼泪。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
他缓缓睁开眼睛,床幔闪动,背后,冷汗已经浸湿了床单,心脏闷痛得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揪着。冉清桓坐起来,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服,觉得肩膀上被什么压着一般,连直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