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多不贱————苏芸

作者:苏芸  录入:04-24

  中央大街
  作者:苏芸

  同学少年多不贱1

  毕业二十年後的同学聚会,已然和情感没有什麽关系。诚然,对於自己的青春岁月少有人不怀念,然而那怀念也只不过是各自心里的一点小温存。那时的风月是好的,那时的韶华也是好的,可这好的一切也只蜗居在心灵的一隅,拒绝和眼前这群已经变得庸俗臃肿,并将变得越来越庸俗臃肿的昔日同窗有任何的重叠。
  一年一度的聚首能维持至今,除了惯性使然,大约也是因为它提供了一个彼此炫耀的机会,且能维持各自必不可少的交际网。当然,早几年时他们并没有什麽可炫耀的──那年代的杏林学子们,全都是从温饱线上挣扎著熬过来的。
  刚毕业时,省会的三甲医院每月工资也不过七十块钱,吃穿用度都紧,连孩子的奶粉钱都难凑出。後来涨到三百,照样每月捉襟见肘,过得极其清苦。偏偏那时又正是经济的转型期,下海经商的黄金年代,眼看著小学都没毕业的邻居们大把大把地赚钱,医生们一个个都咬著牙红著眼──真是“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搞原子弹的不如煮茶叶蛋的”。後来政策照顾,工资翻了几番,总算涨到了中等水准,却仍然是不够花。好在小医生们早已一个个熬成了主任副主任,市场又活络,灰的黑的收入加起来 ,倒也相当可观,甚至称得上阔绰。
  然而阔绰的也不过就是那麽几个人,新进的小医生们仍然拿著两千块的工资,读到博士毕业了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伸手向家里要钱。富起来的老油条们,看著他们的清苦不是没有感慨,然而却并不同情。
  谁年轻的时候没过过苦日子呢。
  郁恒川是最早富起来的医生之一,91年的时候他出了国,在国外的实验室里呆了三年,算得上是只老海归。回国後他进了某市的一家部队医院,花了四年时间晋升成正高职,就此算是掉进了黄金窝。现在他每月工资两千六,奖金三四千,满打满算一年赚到7万块,事实上这笔钱却只是零花。部队的医院政府从不插手,部队又从不干涉医院的事,於是他们收起红包来坦荡得简直令人发指。而脑外又是胆子最大的几个科室之一,一个红包通常都有三五千块,靠著这个郁恒川能在寸土寸金的S市买上两套房,并把女儿送去了国外读书。
  原本的按他怕吵闹的性格,同学聚会是从不来的,然而女儿走後夫妻俩实在寂寞,也就突然动了与同窗叙旧的念头。
  郁恒川一进门,几个人就围上来,郁主任长郁主任短地奉承不休。郁恒川对此十分不耐烦,只是勉强应付著,林云却挽著他的手臂,笑得极为自豪。
  他的爱人林云,亦是他的旧日同窗。两个人同在一家医院工作,收入却天差地别。林云是检验科医师,工龄20年,每月也才两千二百块的死工资,奖金只有一两百的毛毛雨,灰色收入则根本没有。当年郁恒川也曾想带她一起出国,无奈她没什麽专业,只能留在国内。那是郁恒川多次考虑过离婚,无奈舍不得孩子,只能委屈著回国了。
  这样看来,林云一辈子唯一的成就大概就是嫁了个好男人。她一直都为了能嫁给郁恒川而沾沾自喜──这个男人不仅会赚钱,顾家,相貌也是英俊的。同班的男同学们早就秃顶发福,面目全非,唯有郁恒川仍然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上学的时候她就聪慧狡黠,颇有心机,为此郁恒川起初极不喜欢她。然而那年代毕竟是古怪的──一起看过电影,独处超过十次以上的男女几乎就是公认的男女朋友。在林云用这样那样的借口找了他几次以後,郁恒川赫然发现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在谈恋爱,於是他只得将错就错,就这样将就著过了大半辈子。
  酒过三巡,众人全都带了点醉意,说话也越来越没遮拦。一个早年下海做医药代表、现在富得流油的同学,摇晃著站起身给郁恒川敬酒,为了“这麽多年的合作和交情”。这些年里,他们两个算是互为衣食父母,郁恒川每年在他那里拿的回扣,大概抵得上三个主治医师的总收入。因为可观的回扣,他用起器材来总是特别的狠,有时候人都死了钢钉也还是要钉进去。
  有时候想起他经手过的死人和活人,郁恒川也会隐约地觉得有点心虚。但心虚归心虚,钱还是要赚的──毕竟他从没图财害命过。穷怕了的人,往往都会对财富有著贪婪的渴望,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出国的时候,手里攥著的、他仅有的全部财产。
  一百四十块人民币。那就是他工作了四年的积蓄。女儿小时候要补充营养,家里穷到一个月只能买二斤苹果,放到邻居家的冰箱里冰著,每天用调羹刮一点给女儿舔舔。现在他给女儿买起东西来,往往手狠得不像话,女儿只要多看两眼,他必然价钱也不问就买下来──男人就该是这样,父亲就该是这样。早年亏欠女儿的,亏欠自己的,他如今都要统统补回来。良心算是什麽东西?若是良心能卖钱,他第一个把它切丝卖出去,煎煮蒸炸随意。
  话题先是在老婆孩子身上打转,接著又说道了各自的单位,工作和收入。一谈到钱,所有人都立刻分化成两个极端,一群人是拼命地吹嘘,另一群则是拼命地哭穷。炫富的未必是真富──医生里从来就出不了富豪,全中国年收入超过50万的医生,满打满算也超不过100个。哭穷倒往往是真穷──虽说医疗界的回扣多,红包多,但能够收红包拿回扣的,一个科室也不过就是一两个人。
  郁恒川漫不经心地听著他们说话,思绪早就游离到了九天之外。他先是想著明天的手术,接著又想起了远在美国的女儿。想著想著,一个人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如同这些年来的每一次一样,出现得那样突然,那样猝不及防。
  许含。
  这些年来,郁恒川不愿参加同学聚会,一方面是因为厌恶这样的场合,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知道许含绝不会来。最初的几年,他还四处托人打听,到处搜寻许含的下落,然而随著时光流逝,他渐渐地明白,许含是真的就此消失了。
  当初许含一声不响地离开,走得那样匆忙蹊跷,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委。郁恒川却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许含是为了逃离自己才消失的。他就这麽走了,留给自己无数的疑问,却再也找不到机会亲口问他了。
  关於许含的消失,林云或许是知道些什麽的,因为最初的那几天里她明显地有些反常。然而郁恒川花了二十年的时间,也没能从林云的嘴里撬出有关许含的只言片语,他也只得作罢,不再去想那其中的关联。
  他正想著,一个尖锐的女声却突然刺痛了他的耳膜。“许含那个性格嘛,我早就知道!”
  郁恒川猛地抬起头来,“什麽?”
  “许含嘛,上学的时候就那麽一根筋,又古怪。”昔日的团支书,此时的妇幼保健院副院长咧嘴一笑,“你那时候还跟他特别要好,我们都想不通。他那个性格就是那麽不上路,混成这样也不奇怪。你知道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怎麽说?‘太忙了,来不了!’他那个鬼地方,有什麽好忙的?我看是舍不得那两三百的火车票钱!”
  副院长滔滔不绝地说著,语气嘲讽尖刻,完全没注意到郁恒川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男人猛地站了起来,急切地向她探过身躯,声音都因激动而颤抖了。
  “许含……许含他在哪?”

  同学少年多不贱2

  前天有人催的同学少年~
  没有办法,我是顺应民意的好人,XD
  火车鸣响了汽笛,巨大的身躯沈重地叹息一声,如垂死的动物一般挣扎著向前蠕动。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三个人,郁恒川望著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心里却焦躁得近乎疼痛。
  隔壁座位的中年男人向他搭讪,“你去哪里?再往前可就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郁恒川没有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西大岭。”
  “你这是回家探亲?”男人看到他衣著光鲜,立刻奉承道,“那算是衣锦还乡咯!你不晓得,为了也是西大岭人,说不定我们还认识咧。”
  郁恒川礼貌而冷淡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西大岭。
  原本是一片荒山,人迹罕至,解放後垦荒兵团驻扎在这里,总算开垦出了几个初具规模的农场,也建成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镇子。然而这里的土地终究不够肥沃,种了三十年的水稻就将土壤里的养分榨取了个一干二净,镇子渐渐荒凉下来,贫穷而死寂,几乎被人遗忘。
  原本是想开车过来的 ,然而公路图上甚至找不到西大岭的标志,郁恒川只得作罢。在坐上这两破破烂烂、早该在十年前就淘汰的绿皮火车时,他在心里咒骂了许含几百次:许含,到底是为了什麽见鬼的理由,你他妈的躲开我,跑到这种地方,一躲就是二十年?
  许含,许含。
  他和许含是大学时的室友,一个寝室八个男孩,郁恒川是老大,许含刚好是老八。第一次见到许含,郁恒川就对他有某种模糊的好感:那个清秀的男孩总是不声不响的,腼腆里有一种奇异的温柔,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宁静。
  常有人说许含像女孩子,郁恒川颇不以为然。然而他一直都清楚,许含同一般的男孩不一样,同他的所有男同学都不一样。
  这倒不是说许含有多怪异,然而他的举止神态、气质人品,确实和那些除了读书就是在球场上疯跑的男孩截然不同。郁恒川觉得,许含的独特之处在於他可以唤醒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至於那是什麽,他也说不清楚。
  全寝室只有许含来自农村,年龄又最小,郁恒川就时常照顾他,而许含也欣然接受。和许含相处时,他常常变得霸道和蛮不讲理:吃饭时他抢过许含的饭盒,在里面粗鲁地放上几块排骨或红烧肉;他把两个人的一箱放在一起,强迫许含穿他的外套和衬衫;他丢掉许含用胶布粘著的圆珠笔,硬在他书包里塞进一管崭新的英雄钢笔,还有几个硬壳笔记本……他喜欢照顾许含,而许含也信赖他,他们时常在一起,尽管两个人的性情大不相同。
  许含有时候叫他哥,叫的时候带点怯意,微微地又有些羞涩。每次他叫的时候,郁恒川都觉得胸口微微得悸动,什麽东西暖暖溶溶的,又有一点心痛──许含总是让他觉得心痛。他心痛他低著头的神态,心痛他纤细瘦弱的身体,心痛低声说话的语气,心痛他穿得泛色的旧衣裤。他觉得许含像个弟弟,但又不全像是弟弟。当许含的头靠在他肩膀时,他会心悸得有些慌乱,而和林云在一起时,他从不心悸,也从不慌乱。
  他和许含一直都那麽要好,直到毕业的前夕。学院里的分配结果让他们都很满意:因为郁恒川父亲的缘故,他和林云都分在了本市的三甲医院,而许含也因为优异的成绩分在了另一家三级医院。离校的前一晚,许含和郁恒川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然後信步走了一圈,又一圈……
  似乎是走得累了,许含在一颗白桦树下站了下来,操场上静悄悄的,许含的影子在月光里拉的很长。北方的初夏,入了夜还是凉风习习,郁恒川看著许含青白的脸色,问道,你冷不冷?
  许含点点头,郁恒川就伸出一只手臂环著他,替他挡著风。挡著挡著,一只手臂就变成了两只,他环著许含,突然觉得心在扑通乱跳。
  还冷麽?他问,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
  许含摇摇头,抬起脸看著他,郁恒川看著他的脸,突然觉得心里轰然地一声响,又是疼痛又是甜蜜。
  他觉得许含真是美──比林云、比月色,比他能想像到的所有的东西都要美。然後许含就开始吻他──又笨拙又恍惚地吻。
  他也吻了许含。
  那个吻没能持续多久,他们很快地分开了,都用慌乱而恐惧的眼神凝望这彼此。郁恒川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麽,只是觉得恐惧──恐惧自己那种突如其来的、不和常理的激情。
  他吻了一个男人。
  他吻了许含。
  他久久地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因为震惊而动弹不得,甚至於许含掉头跑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加以阻拦──他甚至没办法叫出他的名字。
  许含跑得那麽快,他的白衬衣在夜色里像是一只鼓胀的帆,乘风破浪地驶向某个遥远的远方。
  那天晚上许含没有回宿舍,郁恒川找了他一夜,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寝室。
  林云正在寝室里等他,看到他进来,她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似乎是试图藏起什麽东西,而他没有过问。
  他只是觉得疲乏而空虚,还有隐隐的恐惧。他想要找到许含,他知道他必须找到许含,然而许含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像烟一样,从郁恒川的生命中彻底地消失了。
  消失了整整二十年。

  同学少年多不贱3

  火车像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喘著粗气慢慢地停靠在站台上,郁恒川有些恍惚地站起身来,走下了火车。
  所谓的车站不过是个十平米见方的小房子,里面空无一人,旁边立了根栅栏似的告示牌,上面用斑驳的油漆刷了几个字:西大岭。郁恒川茫然地打量著四周,试图找个人问路,然而他在荒凉的站台上等了许久,仍然没看到半个人影。
  他寻思著,所谓车站就一定有售票处,找到那里至少可以和售票员打听一下许含所在的医院。可是他绕了半天,才发觉站台旁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除了一片灰败的黄,什麽都看不到。
  现在正是农闲的时候。
  “有人麽?”他冲著农田大声喊道,“有人在麽?”
  喊了几声仍然没人应答,郁恒川低低地骂了一声,不料田埂间突然转出了一个人影,冲著他喊道:“你找哪个?”
  那是个半人高的孩子,七八岁的模样,赤著脚,脸黑黑的却不怕生。郁恒川愣了一下,方才弯下腰去,笑著对他说的道:“小朋友,麻烦问一下,医院怎麽走?”
  “我们这里没得医院,镇上也没得,你要去医院就要到县里。”
  郁恒川一时有些摸不著头脑,不由得呆了呆。孩子打量了他一眼,又问:“你害病了?”
  “没有,我想找一个朋友。”
  小孩白了他一眼,“找人就找人麽,找什麽医院。你这人脑壳坏掉了哦。”
  郁恒川断然想不到自己竟会在这种地方给一个小孩子抢白,他又不好多说什麽,只好和颜悦色地说,“小朋友,我想一个叫许含的人。你知道这个人麽?”
  小孩脸色一变,“你找许大夫?”
  郁恒川的心突突直跳,只能点了点头。
  “早说嘛。”小孩咧嘴笑了笑,好像突然间就同郁恒川成了熟人。他拍拍手弯下腰,变戏法似的,从田里摸出了一只灰扑扑的书包。
  “你……认识他?他在哪里?”
  小孩把书包往肩上一搭,撒开腿就沿著田埂跑去,边跑边喊道:“我带你去!”
  在田间跋涉了近半个小时,郁恒川终於看到了那个炊烟嫋嫋的村落。说是村,却又遗留著旧时军驻农场的痕迹,更像是一座从二十年前的时光里剪下来的小镇。
  孩子在前面轻快地奔跑著,郁恒川紧紧地跟在他身後,却下意识地四下里张望。他很怕许含会突然出现在某栋房子後,他那样迫切地想见他,却不知道为什麽,又有点怕见到他。
  许含。郁恒川的目光略过一间间低矮的瓦房,百感交集地想著,他如今会是什麽样子?老了?憔悴了?他……大约也早已结婚,有了孩子吧。
  孩子突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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