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和易天的武功都不弱。若论单打独斗,也许还不是聂正的对手,但两人联手,却一定可以胜得了聂正。只要能够坚持到那里,我和萧冉就安全了。
可是这十里的距离平时看来似乎不长,这时却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我只觉胁下的伤处越来越痛,每一次呼吸,每一下纵跃,都会触到肺间的长钉,带来刻骨的疼痛。胸前的衣服湿粘粘的,已被鲜血浸湿了一大片。体内的真气随着鲜血的流出渐渐流失,只怕再撑不了多久便会耗竭。
而前方仍是黑沉沉的一片昏暗,看不到一线营火的亮光。
我的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勉强再撑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山脚下预定的扎营地点。然而河边的平坦草地上却空空荡荡,哪里看得到半个人影?
只有篝火熄灭后的残烬,和杂沓零乱的脚印蹄痕。
我心头巨震,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雷鸣和易天竟然不在?
眼前的痕迹表明,雷鸣和易天曾率队来过此地,并且作过一段短暂的停留,甚至已完成了扎营的工作。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按照预定的计划在此宿营?数千人的一支队伍,仓促之间又去了哪里?
随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逆行的气血不住上涌,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喉间的甜腥已渐渐溢了满嘴。
脚下一个踉跄,我的身子向前一倾,险些没扑倒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剑风飒然而至,恰恰割断了我缚着萧冉的腰带。萧冉的身子一滑,立刻从我背上滚了下来。
我停住脚,摇摇欲倒地转过身,面对同样停住脚步的聂正。
他仍是一脸平淡的漠然,长剑斜斜地指着我,不动也不开口,态度从容自若,并不急于下手取我们的性命。
我苦笑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在胸中压抑许久的那口鲜血终于喷了出来。
……
聂正神色不动地侧移半步,避开我喷出的那口血,目光在我的脸上转了一转,又低头打量地上的萧冉。
我亦低头下望。萧冉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我脚边,脸色苍白如纸。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气息已绝。
“你……伤了他?”我以剑支地,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剑柄上,极力压抑住粗重的喘息。
“没有。他只是被我的剑气震昏了。”
聂正的声音很平稳,冷淡漠然,淡得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谈论一个人的生死也象在谈论一件东西的优劣。
“为什么……刚刚没下手?那一剑……”
他刚刚出手的那一剑,如果不是划向衣带,而是落在萧冉的后心,萧冉现在就真的是个死人了。
“我从来不在背后杀人。”
“……是么?杀手也有……下手的原则?”
……
聂正的目光闪亮,声音却很冷。“我不是杀手,是剑客。”
“你也算……剑客?”我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听命于人,剑不由主,这样算是什么剑客?”
真正的剑客,应该是清逸绝尘,孤高如山,胸怀如海的红尘隐逸。不问世事,不理俗务,不屑权势。他们的剑至高无上,从不轻出。出剑为的不是杀人,不是名利,只是为了自己的心,自己的剑。
就象我的师傅和他那位一生一世的对手……
“以你的所作所为,哪里配得上剑客二字,最多……也不过是别人的一件工具罢了。”
听到我不客气的刻薄批评,聂正仍然毫不动容,平静如水的脸色不起一丝波澜。
“聂正生平言无二诺,既是欠了别人的债,那便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还清。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这个人,但是我已答应了别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回去。”
“是么?可是我也……答应了别人,一定要护住他的……平安。”
我轻轻咳了几声,压下又一口涌出的鲜血。
“你要……带他走,就得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我不想和你动手。”聂正一脸淡然地看着我。“你现在的状态太差了。不过,我会再找你比试的,如果你还能活到那一天的话。”
嗯,这点骄傲与自持倒勉强有点剑客的味道了。不过,我却无法领他的情。
“我知道……我现在绝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有一件事,你相信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挺直身形,手按剑柄。
“我此刻虽然无法胜你,但如果拚尽全力以命相搏,却可以换得个同归于尽,至少也能令你身受重伤。这一招玉石俱焚的拚命招式我学了十几年,到现在还一次也没有用过。如果你今天定要出手,那么,就是这试招的第一个人了。”
……
聂正没有答话,长剑仍然遥遥地指着我,目光漠然而冷静。
过了片刻,他缓缓地向前跨了一步。
这应该便是答案了。
我亦不再开口,拔剑出鞘,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聂正的双眼,准备一战。
*****
夜风清冷。
林间的树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细碎碎的沙沙轻响。
原本是静谧而柔和的夜色中,却陡然平添了几分凛冽的萧杀之气,就连清凉如水的夜风也变得寒意侵人。
一只宿鸟突然被剑气惊起,凄厉地尖叫一声,振翅消失在墨色的天边。
宿鸟飞起的那一刻,我以为聂正会出剑的。可是他仍然凝立不动,颀长瘦削的身形挺得笔直,气势凝如山岳,却又如一支引弦待发的箭。
静立良久。聂正自顶至踵,眼神剑势,自始至终均分毫未动,一股凛凛的剑气却有如排山倒海般向我直压了下来。
这种一触即发的对峙极耗精神。聂正身上的剑气寒意森然,给人带来的压力非同小可,即使他不出手,我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面对这样的对手,一个小小的分神便可能招至落败的结局。
照这样对峙下去,先撑不住的人一定是我。
“你在逼我先出手?”我苦笑。
聂正淡淡回答。“你也可以选择退开。”
真是个两难的选择。先出手意味着主动尽失,必无胜算;而退开则意味着放弃萧冉的性命。这两条路,没有一条是我想选的。
聂正的表情不动如山,又淡然地补上一句。
“如果再继续耗下去,我不必出手你也会倒下。”
这倒是真的。青阳丹的作用有其时限,药力一过,内力又会散失殆尽,哪里还是聂正的对手?更别说胁下的伤口仍在血流不止,急待包扎了。
“我知道。可是……”
我按着伤口轻咳几声,身子突然晃了一晃,摇摇欲倒。身体倒下之际,长剑陡然脱手飞出,闪电般射向聂正的咽喉。
聂正目光一闪,对我的诈败偷袭丝毫不觉意外,似是料到了我会使出这一招,神情中全无半分慌乱之色,从从容容地闪身格挡。
我此时的状态虽已是强弩之末,但是这一剑凝聚了我的全部功力,却也不容人稍有轻视。这一剑出手奇快,去势奇急,力道奇猛,便有如一道惊雷闪电般划破夜空,向着聂正的咽喉疾射而至,气势竟是凌厉无匹。
聂正心里清楚,我长剑脱手后再无兵器,更加无力自保。既然出到了这一招,自是将全部希望都押在了这一剑上面。即便以聂正的武功之高,亦不敢对我这招孤注一掷威力惊人的“星落长空”
稍有大意,更怕我剑上仍伏有后招,全神贯注地微一闪身,挥剑击落了飞来的长剑。
而我所需要的,正是他全神招架的这一刻时光!
就在聂正闪让格挡的那一刻,我足尖一挑,将身边不远处营火余烬中的一块木头踢得远远飞出。
那截粗大的树枝在空中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到了我身后的河中。
与此同时,我借着刚才的一倒之势俯身抓住萧冉的背心,咬牙提气向后掷出,时间方位力道拿捏得分毫不差,堪堪令萧冉单弱的身躯与那截树枝同时下落,落入河水中时,萧冉正好趴伏在树枝上面。
萧冉只是给聂正的剑气震得昏迷,被河水一激便会醒来。只要他抱住那截树枝,自然不会有性命之忧。随波逐流,最后的结果虽无法预知,却总比落于人手任凭宰割要强得多。
萧冉,我既已无力保护你的安全,也只好尽我所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以后的事情我已经无能为力,唯有期盼你吉人天相,得保平安了……
第三章
聂正的反应也真是极快。一见我抓起萧冉,马上便猜出了我的心思,立刻纵身过来拦截。却不料我剑上果然还伏有一股后劲,给他格开之后,那股回旋的暗劲借着他一击之力,令长剑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子,紧追在他身后又急射而至。待到聂正再度将长剑击落,萧冉早已被我远远的掷到了河中,他纵想拦截,却也只能徒呼荷荷,鞭长莫及了。
聂正微一顿足,眼中有怒火一闪而逝,显然对我突如其来的这一招大为恼火。但他却看都没再多看我一眼,立刻纵身飞掠,意欲沿河去追截萧冉。可是他刚刚才纵起到半空,我身形一闪,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
“不想死就让开!”
聂正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急躁之色,对我沉声低喝。
“怎么?现在轮到你着急了么?”
我微笑。身在半空,攻势已经连绵展开。手中虽然没了兵器,但是气势丝毫不减。手拿肘击,足踢膝撞,使出一套绵密小巧灵活无比的近身格斗功夫,紧紧地贴身缠住了聂正,竟逼得他手中的长剑连施展开来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套天罗手并非我师傅所传,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厉害功夫,但是胜在招式绵密,滴水不漏,只要沾上了便难以摆脱,最适于两人贴身缠斗,用在此时却是正好。聂正若是早有防备,不给我机会抢近身边,我一时倒也难以施展。可是他稍一疏神,被我欺身抢进了剑圈之内,攻势展开,后招便即连绵不绝,他再想闪身退开便很难了。
聂正急于摆脱我的纠缠,手下自然不会留情。剑势虽一时施展不开,但左手点拍擒拿,右手剑柄磕砸挫打,反击的招势固然凌厉非常,蕴含的内力更是沉重无比。我体内的真气已经不足,只要与他招式相接,内力上必然落于下风。天罗手的招式虽然灵活机变,并非硬碰硬的对攻,但这样毫无空隙地贴身缠斗,又怎可能避免肢体的接触?几次拳肘相交,无不是被他的内力震得胸口闷痛,却又不敢稍有退让,只得硬撑着缠住他不放。只求多拖延一刻功夫,萧冉便可以漂得远一点,也就离危险更远了一分。
聂正见我不肯退让,也就不再多废口舌,索性抛下长剑,徒手与我全力相搏。手上的招式虽远不如我轻灵绵密,劲力却是浑雄深厚,竟是使出了重手法来与我硬碰硬地对攻。
在聂正沉重的压力之下,我手上的招式虽然还抵敌得住,内力却渐渐趋于耗竭。胁下的伤处屡屡受到真气震荡,血流得更急,大量失血之下,只觉得气息难继,眼前发黑,身形动作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聂正突然退后一步,停手道,“我不想杀你。可是如果你再不让开,我便当真要痛下杀手了。”
“是么?”
我勉强支持着站直了身子,仍是牢牢地截着他的去路,还想说话,可是一开口鲜血便抢先冲口而出,一口接着一口,仿佛再也停不下来。
青阳丹的药力渐渐失效,本就几近耗竭的内力飞速流失,终于再也压制不住伤势的发作。
视线渐渐开始模糊,透过眼前晃动的白雾,我看见聂正身形闪动,似乎要从我身边绕过去继续追击。
我努力提一口气,再要上前拦截时,一双结实有力的手突然牢牢抓住了我的肩头,力道大得让我怎么也挣不开。
下一刻,我已经靠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来人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在我胸前连点几指,止住我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接着便把我轻轻巧巧地横抱了起来。
我无力回头。但可以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身体在接触的同时感受到熟悉的触感,是……我张口欲言,才发现喉咙已暗哑得发不出声音。
来人低下头,带着骄傲冷峻的表情看着我,眼中似有胜利的光芒在闪耀。
“人都落到了我手里,你总该低头认输了吧?”
他俯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浅浅的呼吸吹在我颈侧,温暖得几乎不象真的。
“……”
我拚尽力气睁大眼,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向黑暗中缓缓坠落。
口边再度涌出一股热流,沿着颈间蜿蜒而下,迅速在胸前蔓延开来。
不知是否我眼睛出错,他的眼中仿佛闪过一丝惊恐和慌乱。
怎么可能呢?我的唇边绽出最后一丝黯淡的笑意。
怎么可能是你?小烈……
*****
我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关节都在疼痛地叫嚣。胸口更是闷痛得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
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头脑昏沉沉的,有一丝轻微的茫然,一时间记不起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没有马上睁开眼,而是继续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慢慢地回忆昏睡前的情形。
一个念头突然闪电般震醒了我。
萧冉!!!
我心里一凛,立刻倏的睁开眼,猛地挺身欲起。刚一用力,一阵尖锐的疼痛骤然席卷全身,我闷哼一声,冷汗立刻自额头渗了出来。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完全无法动弹。
刚刚那一下用力,我不光没能坐起身,竟连床板都没离开过。
我吸一口气,忍耐着让身体的锐痛慢慢平复,一边游目四顾,细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很大的一张床,几乎占据了屋子的一半空间。简单的家俱,四壁是毫无装饰的粗糙石墙。没有窗,只有一道结实而狭窄的沉重铁门。
毫无疑问这是一间囚室。
即使我还能迟钝地忽视这一点,腕间冰冷的触感也足以提醒我。
我试着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双手被两个结实的钢圈紧紧扣着,牢牢地固定在床板上。除了手腕,脚踝、双腿、双肩和腰部也同样被沉重的钢圈牢牢扣紧,禁锢得丝毫不能动弹。
不觉有点好笑。他们有必要这么小心么?就凭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算让我随便自由走动,我都未必能走得出这间屋子,还用得着使出这么费事的手段?活象我是个凶恶的死囚。真是多余。
好笑之余,心里又有一点点轻微的凉意。看来我还是太天真,竟以为祁烈当时的出现是要对我加以援手。可是看看眼下的情形,他应是彻彻底底的把我当成敌人了。
我叫他不必留情,他就真的不再留情。他倒也真是实在得很。
总算祁烈还没太过分,至少很善良地帮我取出暗器治了伤。胁间的伤口上了药,被包扎得好好的,染满鲜血的衣服也被换了下来。虽然囚室狭小简陋,手脚都扣着沉重的镣铐,但总算有还有一张床,被褥也还算干净柔软。
以囚犯之身还能有如此待遇,我也应该知足啦。
我闭上眼,自嘲地轻轻笑了一下,努力让自己想开一点,可心里还是觉得隐隐闷痛。
没想到真会有这一天,我竟然成了祁烈的囚犯。
为什么呢?小烈是我最心爱最宠纵也最信任的弟弟,我是他最崇拜最亲近也最依赖的哥哥,我们曾经是如此的亲密无间,相亲相爱,为什么最后却变成这样?就为了那个区区的王位?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