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红颜祸水,男色更是祸上加祸!〃
〃废了他,叫他勾引我们大将军!〃
杜芬听不见,却能感觉到众人浓重的敌意,脸色苍白地退後两步,後背已抵在了朱漆柱子上.
〃够了!〃
陈玉成大步走下殿阶,来到人丛间,摄人的气势,逼得众人自然让出一条道来.
〃玉成---〃
容天宏还想说什麽,被陈玉成一挥手止住了.
〃好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一切等天王的回复下来了再说.〃
丢下这句话,陈玉成径自携了杜芬的手向殿外走去,任由一众将官在身後嘈杂不休.
三月的江南,河堤上草长莺飞,正是风光最好的时节.
堤上并肩走著的两个年青男子,一个英姿勃发,一个俊美无匹,看去恍若神仙眷侣,却都是心事重重.
只是想和心爱的人平淡度此一生,这也有错吗?
杜芬看著那双从初遇起就教自己深陷其中的深邃眼睛,上千次的战场拼杀,却无法让它们平添一分戾气.
战神?那只是外人的传言而已.
他的心,是纯净而坦然的清澈水流,并没有沾染上一丝一毫世俗的烟尘.
这一点,只有杜芬才能真正明白.俗世的功名利禄,对陈玉成而言,真的是殊不足道.天生的悍勇,胆气锋锐无人能挡,布兵排阵,竟每次攻敌最强点,虎口拔牙後扫遍敌军残部,也只有他的血气能够做到.这样千年一遇的军事天才,部将固然会舍不得他走,就是天王,又怎肯放手?
感觉到那双熟悉的有力臂膀从後环抱住了自己,杜芬轻轻用头顶蹭了蹭他的下巴.
也许,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47
天王的回复不久就到了陈玉成军中.王命中只字未提陈玉成的请辞,却命他即刻进京,领英王之衔.同时被封王的还有实际掌管太平军的另一领袖李秀成.
消息在军营中传开,顿时象炸了窝似的.羡慕他成就王者霸业者有之,妒忌他如此年轻就被封王者有之,讥讽他先前的辞呈是故作姿态者有之,什麽样的议论都有.
众人唯一共同的观点是:这麽一来,他是不可能会走的了.天底下哪有放著王爷不当,跑乡下去做农夫的道理?
夜风清凉如水,吹过堤岸,吹过小河,吹落了人的眼泪.
听见身後皮靴踩踏草叶的声音,杜芬回过头来.
〃芬儿,你能听见了?原来那个喇嘛没有骗人,那藏药是真的有效用!〃
杜芬任由狂喜的陈玉成紧紧抱住自己,笑了一下,想开口说话,却被一阵剧咳打断了.
〃怎麽啦?〃
陈玉成抚住恋人剧烈颤抖的後背,面对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他竟然慌乱起来.
强行将口中的腥甜咽下,杜芬淡淡答道:〃没什麽,老毛病了,那年攻打武昌的时候---〃
〃芬儿.〃
回想起过往种种,陈玉成心乱如麻,将那个纤瘦的身体抱了满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件事情他还不想告诉怀里的这个人:天王命令的最後一行,竟然是封杜芬为协理大将军,暂属陈玉成部下.
这是天王在安抚自己,也是在警告自己.为了心爱的人的安全,不可以肆意妄为.
〃没关系.〃
陈玉成略微松开手臂,看著淡蓝月光下那张苍白的小脸.浓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神,看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真的没关系.你就留下来吧,天王和部将们都不肯让你走,我又何必冒这天下之大不韪?我已经等了这麽多年,不在乎再等下去.〃
陈玉成听了,没有说话,拧著眉头沈默了半晌,才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生气,不要我了.〃
虽然听力已在恢复,但是听这样低沈的耳语还是很吃力.杜芬侧耳听他说完,拼命地摇头,手指一点点抚过那轮廓分明的眼眉鼻唇,喃喃道:〃不要你?我怎麽舍得啊?我怎麽舍得啊---〃
陈玉成将手掌轻轻覆在杜芬的手背上,用脸颊蹭了蹭,笑道:〃芬儿,我保证,一旦战事平定,我们就马上离开军队,去过我们的散仙日子!〃
手底分明是他的体温,却感觉好象他随时都会消失不见.杜芬偎入熟悉的坚实怀抱,感觉到那有力的心跳带来的震动,茫然的目光看向河面.
河面上,茵蕴的水汽象乳白色的轻纱在夜风中飘动.
有个念头,始终在唇间齿上徘徊,却说不出来.
〃可是, 这仗,要打到什麽时候才是个头啊?〃
48
“棠儿---小叶子---小榛!”
听了身後那人将自己曾经用过和正在用的名字一个个叫出来,王榛的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那感觉,象是听见死去多年的幽灵从地狱里呼唤著自己。
缓缓转过身来,打量著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蓬头汉子,脏污的面孔上,唯一清晰可辨的是那双眼睛,目光桀傲不逊一如从前在南京杜府时的模样。
“是你!”
“是我。”
王榛倒退了两步,一个旋身,飞跑了出去,留下那个高个子俘虏和满头雾水的押解士兵呆在原地。
“砰”的一声巨响,正俯身在沙盘上研究的曾国荃抬起头来,微微皱眉道:“怎麽啦?”
撞开门的王榛脸色发青,气喘吁吁道:“国荃,快、快跟我来!”
很少见他这样,国荃惊奇地一挑眉毛,道:“你今儿是怎麽啦,慌成这个样子?”
王榛上前一把拉了他的手就往外走,一边答道:“芝少爷,我看见芝少爷了!”
国荃停下脚步,两手把住王榛胳臂,沈声道:“你说什麽?”
王榛急道:“就是你哥啊!他现在好象是太平军,被我们的人抓住了,你再不去就不知道他会给带到哪儿去了!”
国荃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地沈默了片刻,方才道:“那就带我去吧。不过,你可不许再说什麽我哥的话,我哥姓曾。”
王榛咬了咬嘴唇,道:“对不起,我一急就---”
“算了走吧。”
他们赶到的时候韦承之正跟押解他的士兵争执,大声道:“我要见你们曾帅!你只要告诉他我是‘竹篱旧人’他就会见我的!你要敢从中作梗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国荃负著手在他身後静静站了一会儿,才笑著开口道:“看样子,杜七少爷并不需要人帮忙解困嘛!”
韦承之猛地回过头来,冷峻的眼神掠过身後儒雅中带著英气的青年男子,蓦地里目光一闪,叫道:“云荃!”
後者微微一笑,道:“在下曾国荃。”
韦承之略微一楞,随即大笑道:“原来这几年闻名大江南北的曾九帅就是你!幸会幸会,在下韦承之。”
国荃微晒道:“不敢当。你也改了名了?那麽令堂大人她---”
韦承之脸一沈,道:“你倒还记得她?早死了八百年了!”
“嗯?”
韦承之使劲眨了眨眼,忍下了泫然欲出的泪水,低声道:“爹去世那会儿,她就得了痰症,不到一个月就跟爹去了。”
杜芬!韦承之在心里咬牙,若不是你大叫大嚷让她看到了丈夫惨死的场景,我母亲又怎会被吓到疯癫而死?这笔帐,我迟早会跟你算!
国荃看他伤悲,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德芳夫人,在舅舅德尔翰北京的府邸中养尊处荣的,虽不能与自己公然相认,却也是明里暗里母凭子贵、在人前扬眉吐气的。
对比之下,姨太太香菱的结局未免有些凄凉。
一时也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话来,国荃轻咳一声,沈默了下来。
暌隔多年的兄弟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直直站著,周围静得能听见八年的岁月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49
“回去?你叫我回去?”
心念在兹,全是怎样设法从国荃手中抢过小榛来,听了曾国藩不动声色的一席话,韦承之受不了这样的落差,大叫道:“我不回去!”
曾国藩作了个手势,平静地劝道:“承之,我知道这样是很委屈你,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不错,天京内乱之後,长毛逆贼的气焰低落了许多,你的功劳,我已上报朝廷,内定给了你一个子爵封位。你若真不愿回去,我也勉强不来,带著这个爵位,你这辈子也是铁定的衣食无忧了。但你好好想想,这就是你的终极目的麽?”
他微微弯腰,抚了下呆若木鸡坐在原地的年轻人头顶。
“你知道,我是不赞成国荃和小榛在一起的,不是小榛不好,只是他们俩不合适。国荃是个内敛性子,容易用情太深,这点,他跟你不一样。可他现在已经是一品武将了,将来总脱不了一个伯爵,你拿什麽和他争?”
韦承之怕冷似的一个激灵,抬眼望著面前笑容温和的中年男子。片刻之後,他垂下眼皮,盯住自己的靴尖道:“你是要我去对付陈玉成还是李秀成?”
曾国藩满意地笑了,答道:“李秀成虽然能战,性格却是优柔寡断,救急尚可,开土拓疆,他就力有未逮了。真正对我们构成威胁的,是陈玉成。”
他负手看著窗外灿烂的秋日豔阳,叹息一声道:“好一员千古难遇的虎将!可惜不能为我多用!”
韦承之却看著他的背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缱绻之後,陈玉成凝视著兀自喘息不定的情人,那散在枕上的乌黑长发,那秀美到毫无瑕疵的容颜和那倔强当中带著脆弱的神情,竟是让人越看越心动不已。
“芬儿。”
“嗯?”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说吧。”纤长的手指在陈玉成的锁骨周围画著圈。
“韦承之没死。”
“什麽?”
杜芬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盛满恐惧。
陈玉成忙将他揽入怀中安慰道:“不用怕,有我呢。”
杜芬的手无意识地掐著陈玉成的上臂,颤声道:“他没死?怎麽会这样?北王府不是被杀得鸡犬不留了吗?”
陈玉成冷笑道:“还不是因为他将他的义父卖得好!天王不但没有罪他,还让他在李大哥军中任了副将!”
杜芬咬著手指想了想,突然抬头问道:“为什麽到现在才告诉我?”
陈玉成脸上现出一丝为难,沈吟了片刻才答道:“我也是才知道,是李大哥给我的引荐函里提到的。”
“引荐函?引荐什麽?”
见陈玉成迟迟不答杜芬急了,大声道:“是不是想调他到你军中?”
陈玉成苦笑一声,道:“你这麽聪明,还有什麽你猜不到的?”
杜芬气得头直发晕,砰地一声倒下去,後脑勺在床头板上碰了一下,“哎哟”一声。
陈玉成想察看他伤著了没有,被他气哼哼打掉了手,讪讪道:“我也是没办法呀,总不能太驳李大哥的面子。”
“李大哥李大哥,你就知道个李大哥,你去跟你的李大哥过一辈子好了!”
陈玉成看著杜芬,呆了一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发觉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杜芬绷不住,也笑了。
陈玉成双手捧起情人的脸,笑道:“好了好了别闹了。”
趁了温热的吻雨点般散落在眉间唇上的空隙,杜芬还不忘了嘲笑情人道:“你怎知道你的李大哥对你没想法?要不他怎麽三十多了还孤身一人?”
陈玉成假意恼道:“你还说!”
整个人压上来,用膝盖拨开情人的双腿。
“看我怎麽罚你!”
杜芬挣得象一条上了岸的鱼,喘吁吁道:“嗳,我不行了---你是跟老虎借了鞭儿来还是怎地?也不知道累的!”
陈玉成呵呵笑道:“都八年了,你才知道我是铁打出来的?”轻轻分开情人的臀瓣,猛地插了进去。
杜芬“啊”地叫一声,埋怨道:“还是根烧热了的铁棒锤!烫死人了!”却伸长了手臂揽住了对方的肩颈,两条洁白修长的腿也盘在了对方腰背之上。
窗外,纯黑的夜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犹如不可知的命运隐藏起了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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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儿!”
“唰”地一下,韦承之当头挨了一马鞭,右边脸颊上出现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定了定神,才看清面前的杜芬满脸的愤怒与不屑。
“混蛋!见了上级居然敢不行礼,还出言轻薄!”
“你!”
韦承之直指著他,被对方又是“唰”的一鞭抽过来,幸好这回他学了乖,及时闪开了。
还想说什麽,身後有人冷冷问道:“发生什麽事了?”
杜芬伸手在身旁马颈上拍了拍,答道:“赵覃,你管管好你的下属吧,别让他来烦我!”
赵覃笑笑,道:“是吗,韦副将也忒大胆了,连你也敢惹?”脸色一转,厉声道:“还不快跟杜将军赔礼!”
韦承之咬牙笑道:“原来你现在升了官了,怪道的架子越发大了!好,我跟你赔礼---”一撩袍襟,竟然真的“扑!”跪倒在地!
杜芬原只是想挫一挫他的锐气,没料到他会这样,心里有些慌乱,表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冷笑一声,径自上了马,扬长而去。
赵覃知道韦承之是天王的红人,也不想得罪他狠了,上前将他搀起道:“韦副将不必介意,他日---”
韦承之一甩手,自行站起,居高临下看一眼赵覃道:“他日我终要教这小子在我胯下求我干他!”
赵覃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言语吓得心砰砰乱跳,只好假作听不懂,干笑著打岔道:“英王殿下正要召开会议,跟我们这些部将商议攻打清妖江南大营的事,不如我们一起过去吧?”
韦承之的脸上青气一闪即逝,答道:“走吧。”
陈玉成,我来了,你可听见我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杜芬纵马跃上围栏的样子突然浮现在韦承之眼前,雪白的衣襟飘飞如凤羽,柔软的墨黑长发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优美曲线,坚韧的手臂和纤细的腰肢构成一副充满力与美的画面。
是这一刻,韦承之第一次意识到他对自己的吸引。从很久以前就被自己恨之入骨的男孩已经长大成了男人,那份倨傲中隐含著百转柔情的气质却没有丝毫改变。那样的坚硬与脆弱的混合,对任何人,都是一份致命的诱惑。
虽然自己仍有许多理由恨他,然而这恨里包含的复杂情感却让韦承之自己都体味不清。
王榛步入房间,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衣物被收拾出来打成两个整齐的包裹搁在书案上。
以为自己不会在乎,事到临头,却还是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
微颤的手抓住包裹,一回头,正对上身後国荃的目光。
揽过那双柔软的手来,感觉到手心里全是冷汗,国荃心念电转,已是对他的心思了如明镜,微微笑道:“傻瓜!你想到哪儿去了!”
王榛先还强自忍著,听了他这一声温和的责怪,眼泪倒禁不住哗地流下来,怕被人笑,把脸转开了。
国荃伸指勾住他下巴,轻轻转过来,柔声道:“现下战事吃紧,留在军营里太危险,加上北京那边有事需要你去一趟,我就让亲兵们帮你收拾好行李预备动身,没来得及跟你商量,又不是不要你了,你就至於这样?”
王榛被他说出心事,又羞又恼,想抽身後退,却被国荃整个搂住了动弹不得。
国荃一点一点吮去他睫毛上的泪珠,低低叹道:“现在我终於可以确信,你跟我在一起,并不是完全身不由己了。原来你对我,终於也会有一点依恋了,是麽?”
王榛心底一惊,一直以为国荃并不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却根本一切都早就看在了他眼里!
“国荃,我---”
国荃笑了笑,捏捏王榛柔软的耳垂,道:“好了走吧,京里来的九门提督护卫队正等在营门外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