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飞峻点了点头,沉吟道:“不知道苏副将那条线怎么样。”
“将军。”丁元敏有些欲言又止。
“什么?”
“最初说杨维林不在此地的人,可也是他……”
董飞峻微怔了一下。
丁元敏接下去道:“将军应当小心提防……”
“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这是成军的火器发射的声响。董飞峻靠到城墙边低头查看,城墙已经被轰落了些土。
这一次的攻城,与之前的数次大不一样。成军将大部份的兵力都集中在了北门,他们进攻的速度不快,却是一点儿也不放松,前一批从城墙上负伤摔下,后一批又增补上来。从城墙上向下看,满地都是箭矢与檑木,满地都是敌军的伤员与尸体,却也满地都是冲车与云梯,满地都是敌人的生力军,源源不绝。
为了对付成军在北门的进攻,离城的兵力便也几乎集中在了北门。
兵力的差距,很快便显现了出来。由于抵抗的强度不够,一些成军已经爬上了城墙,在城垛处与青军展开激烈的交锋。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滴滴温热的血染红了离城的城墙。
董飞峻刚一刀劈开一个试图靠近的成军士兵,眼角忽然扫到一个人影。
那是苏修明。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衫子,连甲胄都没披,仅带着一把普通的大刀便登上了城墙。
城墙上两军正在交战,这人居然连盔甲也不穿?董飞峻蹙眉,用刀扫过挡在前方的敌军兵士,缓缓的移了过去。
苏修明似乎在刻意的避开交战的人群。他先是看了看四围的状况,然后选择了没有成军的那一片走过去,像是想靠近城垛,看看城下的情况。
“嗖”。城下有一箭射上来,苏修明提刀挡开,像是又扯动了伤口,他伸手捂了捂肩。
董飞峻看他慢慢的靠近了城垛,就着城垛之间的空隙伸头向外看。
“看什么呢?苏副将。”他走近他身边,用轻淡的语气问道。
苏修明没有回头,沉默了半晌,道:“来确定一些事情。”
董飞峻道:“那倒真巧了,我也正想跟苏副将确定一些事情。”
苏修明这才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道:“将军有何见教?”
董飞峻道:“我猜测,离城失陷,对副将全无好处,对吗?”
苏修明微笑:“确是如此。”
“那么关于杨维林的去向问题,副将是被人所欺了?”
“虽然说起来有些羞愧,不过,也确是如此。”
董飞峻看着他的眼睛道:“看副将的神色,倒是平静的很,这份涵养功夫,本将可自愧不如。”
苏修明听他如此说,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却转头将眼睛向城下仔细的扫视着。
董飞峻见他不语,只得转过头去看离城城墙上的情况。青军的拼死抵抗,还是有一定的作用的。只见刚才杀上城墙上的那一批成军已经被青军杀尽,城防上的漏洞也补上了,虽然城下的成军仍然攻得很紧,但情况比刚才有所好转。
青军刚刚缓过一口气,城下的成军,又有异动。
并不是攻击。成军似乎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攻击。董飞峻先时还有些微诧,待看到成营门口出来的人的时候就了然了。
银盔黑骑。
杨维林。
他果然就在此地!
远远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从他昂首向离城一瞥的动作里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得意与不屑。他转目四顾间,忽然看到了站在城上的董苏二人。轻扬手,身后自有弓弩手弯弓射来。
箭射进了两人身前的城垛,微颤了一下,还带了些许余劲。双方都明白,从那种距离射过来的箭,是可以躲开的,可是,配合着对方压倒性的优势,却可以看作是一种带羞辱的示威。
董飞峻侧头看了一眼苏修明,意外的在他的嘴角发现了一丝笑意。
他在笑?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还笑得出来呢?
杨维林的出现,给城内的青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成军的攻击虽然暂时有了停顿,但是气势上反而更为雄壮,似乎有一种离城已经在他们掌握之中的心态,而反观青军,虽说大家都维持着不变表情跟神色,但心里却因着对杨维林的一丝畏惧而产生出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杨维林并没有让成军的攻势停顿多久。也就仅仅几息的时间,随着他的红缨长枪指向离城,成军开始了更猛烈的一轮攻城。
董飞峻亲自站上城头的最前沿迎战。在这种时候,身先士卒是最必要的,一种提起兵士们士气的手段。身边飞过的箭矢如雨,来不及一一挡开,偶尔有一些已是强弩之末的箭矢撞到盔甲上,发出几乎难以在战场中听清的“叮叮”声响。这一会儿功夫,身上已经带了些小伤,不过还不碍事。
成军这次对离城势在必得。他们鼓噪着,不顾一切的冲上来。巨大的火炮声,震天的喊杀声,冲锋的号角声混和在一起,震得人耳朵隐隐作痛。城头上的青军也不顾一切的抵抗着,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在多日的连续疲累中失去了身体上的感觉,却还是凭着意志机械的挥刀杀敌。城头上血肉横飞。
日头渐渐的移向头顶的天空。
两军的攻防已经胶着了一个上午了。
成军的兵力,因着青军的拼死抵抗,有了一定的折损,可是比起他们的总兵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部份。反观青军,城墙上的防线已经有几处被成军突破,一队一队的成军通过云梯爬上城楼,将两军的战场推进到了城楼之上。
自辰间看到苏修明微笑之后,董飞峻就再没见过他了。城楼上极为混乱,难道他趁乱逃走了?还是被人打伤了?反正混战的这一两个时辰里一眼也未见他的踪影。
一刀劈开一个爬上城楼的敌军后,他居然分神想到了苏修明。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而来呢?
他的立场,是站在那一个地方的呢?
授印的时候他说:“我是为了保家卫国。”
受伤的时候他说:“我是为了与杨维林一战。”
说得那么诚恳。
可是,他深夜里私自出城。他说杨维林不在成营。他在离城最紧要的关头露出微笑。
董飞峻不由得又想到丁元敏的提醒。
是应该相信那个人,还是应该小心那个人?
有敌人挥刀砍向他,他用手中的刀抵住。几次刀锋交错之后,他的刀下又多了几条亡魂。
日头渐渐的偏西了。似乎是满地的血光染红了天边的火烧云,那颜色红得惨然,似乎要滴出血来。
“轰。”成军火药声中,离城的城墙微微的震动。
“将军,第十二队的防线失守,有一队敌人冲入内城!”
“将军,城墙缺口,快堵不住了!”
“将军,成军全冲上来了!他们夺了吊桥!”
“将军!请退入内城!”
满耳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董飞峻微皱眉。目前外城的防线大部分已经被成军攻破,爬上城楼来的成军越来越多。青军节节后退,眼看外城就要不保了。
“将军,请退入内城布置迎敌!”身边有兵士喊道。
董飞峻知道这些人虽然叫自己退,但他们自己却是不会退的,他们早就做好了与敌拼死的准备。他微微有些犹豫。外城眼看不保,目前最正确的做法的确是退入内城布置第二道防线。可是,这个时候退,难道丢下这些还在拼杀的兵士们逃走?
“你们先退,我来断后!”他沉声喊道。
“将军!”
“退!”
兵士们这一次却没有听他的命令,他们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刀。“将军!请让我们再拖一段时间,您请回去布置防务!”说着就有两三个兵士近身来,欲将董飞峻拉走。
董飞峻挣开来拉自己的人,向还在拼杀的兵士们喝道:“你们快退!听令!”
兵士们却置若罔闻,拼杀的继续拼杀,拉人的固执的过来拉人。
董飞峻正要继续开口说什么,却听得城外的喊杀声大了起来,似乎城外的成军发生了什么变化。怎么了?他们准备在这个时候发动总攻了?
“将军!将军!”却听得耳边有人惊喜的声音:“是永军!永军来了!”
“援军啊!城外出现援军了!”
援军?董飞峻精神一振。姑且不论城外为何为出现本来不该出现的援军,这总归是一件好事情。
城外援军的来到,使得已经撑到极限了的青军精神大振。这时候,不需要将领的激励,他们也都奋勇的杀敌,很多成军冲到了城墙之上,本来正在士气高涨之时,忽然看到自己的营地被人攻击,一时分心之下,也被斩杀了不少。而青军此时的士气大振,竟将爬上城楼来的敌军消灭了一半。
不多时,城下的成营里鸣金收兵。估计是援军的出现,杨维林觉得占不到兵力上的便宜,不想在这个时候硬拼。
成军退兵的时候,青军将士在城楼上摇旗呐喊,然后,大开城门,欢迎原本因各为其主而不是很和睦的永军入城。
永军此次来援的人数有三万人,领军的是永军的右军军正。这是一个正四品的官职,因此,他见了董飞峻,先行了个下级军官的礼。
“军正不必多礼。”董飞峻拦住他行礼的动作,“此次万幸有军正来援,不然,离城可能此时已经易主了,军正居功至伟,本将哪里受得起军正这一礼。”他向对方表示了感谢,却并未提及对方一直隐身于长野有所图谋之事,况且这种时候也不宜提及。
右军正道:“董将军客气了,此次全因定王世子传讯令我等来援,才能解了离城之困,归根结底,还是世子之功。”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请问世子呢?”
董飞峻这时候才记起这个人来。白日里有因为疑心这人而有些刻意的没有查问他的去向,此时想起来,倒有些担忧了。这人该不会在战场上出什么事吧?他一边叫随卫去寻找苏修明,一边对着右军正问出心中的疑惑:“军正不是改道去增援洵城去了吗?何以出现在离城城外?”
然而,对面的人比他更疑惑:“改道增援洵城?末将只收到增援离城的命令啊?”
董飞峻的疑惑更深了,他正待张口询问,门口却传来说话声。
“将军。”来的人却是罗四。
“可有见到苏副将?”董飞峻转头问。
罗四面色有些沉重的道:“副将旧伤复发,现在正在昏迷中。”
“什么?”董飞峻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右军正比他先出声道:“世子可有大碍?”
罗四道:“目前还未醒,军医正在看诊。”
右军正道:“将军,可否容下官去探视一下世子?”
董飞峻尚未答话,罗四便插口道:“副将尚未苏醒,可能有些不便。”
右军正被拒绝之后,脸色有些不善,看了看罗四的服色,发现只是个队长,不由得露出生气的脸色,董飞峻见状,忙圆场道:“军正远来,一路辛苦,还是先稍事休息,苏副将现在尚未苏醒,还是不要去打扰军医为上。”
右军正听他这么一说,这才缓了脸色,随着董飞峻安排的人下去休息去了。董飞峻这才转过头来问罗四:“苏副将怎么了?”
罗四皱眉道:“副将带伤上战场,他身上旧伤未好,伤口又裂开了,流血不止,后来就昏迷了。”
董飞峻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罗四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刚才还劝阻了别人去探视,怎么自己又要跑去探视了?
“在苏宅?”董飞峻看罗四不答,出声问道。
罗四犹豫着点了一下头。董飞峻便走身向苏宅走去。罗四想了想,便也跟在了后面。
“为何右军正并未接到改道增援洵城的命令?”走着走着,董飞峻忽然想起一事,因此问道:“我记得当天,苏副将是亲手将传讯的烟花交到你手上的。难道是你并未燃放?”
“属下的确是未曾燃放。”
董飞峻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听到这个答案,他定住脚步,有些震惊的转过身来,肃容道:“军机大事,何以如此儿戏!虽然此次是歪打正着……”
罗四道:“此事属下当进已先行禀报副将,是副将吩咐的。”
“……”董飞峻沉默了一下,道:“你且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字不漏的说来听听。不然,你未燃放传讯烟花这条,那可是贻误军机之罪。”
罗四听他说得严重,倒也并不露惧色,道:“当夜副将给我传讯烟花之后,属下正要燃放,副将却又将属下叫了回去。原来副将当时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才在属下未曾燃放烟花之前,想再理清一次这些前因后果。”
董飞峻微点头道:“嗯。”
罗四继续道:“副将当日里曾问过属下的意见,属下便提出了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属下见过苏副将的箭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杨维林当日里被一箭射下马去,竟会丝毫无伤。”
“的确,从当日中箭的部位来看,杨维林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董飞峻点头。
“杨维林第二日里强撑着跟副将见了面,回去之后就更应该好好休养,不应该潜行军去洵城设伏。伏兵一事,就连正常人也觉得甚为艰难,何况是他一个伤重之人。而此次争战,成军数倍于我军,杨维林实在没有必要用自己的命来行此险招。”
董飞峻点头道:“我也是到了最后,才想明白此事。”
罗四道:“副将想到此节,便想到了另一个关键。最初向副将禀报说杨维林不在营中,并接应副将出城查探的,是副将安在成军中的一个细作。此人已经跟随副将多年,并且能力也是一流,杨维林是否在军中这么大的事,他不应当查探错才对。所以,副将令我悄悄联络此人,并教我如何加以试探。”
董飞峻道:“结果呢?”
罗四道:“此人果然叛变了。他所说的种种,包括那天晚上副将出城看到的一切,都是杨维林预先安排好的圈套,为的只是引副将中计而已。”
“所以,苏副将就令你不再向永军通传改道的命令?但是,他未何不向我禀报?”
罗四犹豫了一下道:“副将说,他也不能最后确定杨维林的行踪,不向您禀报,是为了万一有事,他便全权承担,而将军您毫不知情,当可无责。”
董飞峻听他这么说,沉默了半晌,呼出一口气道:“走吧,去看看苏副将。”
等两人走到苏宅之时,军医已经离开了。董飞峻问过情况,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于生命上倒没什么大碍。走进内室,苏修明还在睡着,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董飞峻站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这个人,如此尊贵的身份,却把自己搞成这付样子。他忽然为早先有些时候还在内心怀疑他,而觉得自己有些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