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 下----水蓝微

作者:  录入:01-19

  但,诈出的结果,更令人难以接受。从杜全义的反应里可以看出,父亲的确知情。可是父亲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若是此事光风霁月,无一丝不可告人之处,父亲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那么,果然是构陷吧。
  连自己正直的性子也可以利用,只为了打压敌人。
  父亲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官场的事,自己果然还稚嫩。不然,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那人……会以为是自己害他的吗?董飞峻不由得想。
  昨天夜里,好不容易那么贴近了。这种微小幸福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回味,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忽然就陷进如此血腥诡谲的场景里了呢。
  董飞峻微皱着眉。虽然目前,求到了这个案子的主审,可是,时间太短了。离开堂不足一个时辰,根本没机会去查证什么。
  时间……太短了。这短短的不足一个时辰的时间之内,可以做些什么呢?
  坐在自己的屋内,董飞峻翻着手里的卷宗,认真的看着。但是,完全找不到线索。两件案子绞在一起,完全一偏倒的证据,加之有心人在里面操纵,使事情变得有些棘手。最主要的问题,是时间太短了。完全不足以去查证。
  时间。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董飞峻盯着手里的卷宗,慢慢的将双手紧握成拳。
  审这件案子的地点,还是定在监察司的后堂,就是当初审齐肖的那个地方,这种事情,也是不便于公开的。
  这一次的事件,因为所涉及到的人身份不一样,所以朝廷特别派出专人过来随堂监审。派下来监审的,是临水国皇太子,因其封号为“德”,一般都称信德太子。同时,丞相以及三司的主管也都列座听审。
  董飞峻进堂来的时候,所有当到的人都到齐了。他一一的扫视过众人。这些人的神色都很平静,看不出心情,董飞峻明知道在这些人之中,至少父亲、杜全义,以及隶属于定王府的兵工司岳司正的心情,应该都很复杂,但看他们彼此招呼,言笑,却完全看不出异样。董飞峻将目光转向堂下的苏修明。
  以这个人的身份,即便带有嫌疑,在堂下也是有位子可以坐的。此时他很随意的坐在堂下,头低垂着,完全不看堂上诸人,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董飞峻很希望他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至少可以交换个眼神,但是,这人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希望,一直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他会以为是自己害他吗?董飞峻一向猜不到这个人的想法,此时,就更猜不到了,于是只得默默的看着那人垂下去的头,心中轻轻的道:景轩,我事先毫不知情,相信我,绝不是有意为之。
  “可以开始了吗?董大人。”问出口的是杜全义。
  董飞峻深吸一口气道:“出了点小问题,现在暂时开始不了。”他说完这句话,已经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除了苏修明。那人还是如刚才一般,垂着头一动不动。董飞峻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继续说下去道:“刚才我在屋内看卷宗的时候,不小心靠近了香炉,有些证词被烧掉了。不过好在证人都还在,可以重新再取一份口供——只是,今日里审不了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董飞峻被董伦的目光看着,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苏修明的时候,他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还是保持着以前的姿态,董飞峻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此时也无闲暇去管。“抱歉了、太子,诸位大人,下官自己会承担这个责任,只是,累得诸位今日里白跑一趟了。”
  堂上众人,此时全然没有言语。隔了一小会儿,堂上监审的信德太子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那本宫暂且回去,待此案重审的时候再来吧。”说完,与在座众人打了个招呼,摆驾回宫了。
  董飞峻才刚刚拱手送走太子,苏修明忽然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道:“今日既然不审,我可以下去了吧?”
  自进得堂来,他这才是第一次看见董飞峻。董飞峻望着他的眼睛,试图向他传达自己的心情。景轩,相信我,我事先毫不知情,也相信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但苏修明虽然看着他,表情依然平静,也不知道是不是读懂了他的眼神。
  “可以。”董飞峻沉声道。
  苏修明于是转身走了,堂门口自有手持兵刃的侍从随着他,想必还是带回原来的地方暂时控制起来,虽然今日里不审了,但嫌疑还是没有解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堂上的人都走了,董伦却单单留了下来。董飞峻此时,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因此低着头不说话。董伦走近他身边,看了他很久,缓缓的道:“你可真是长进了。”
  董飞峻既不能出口指责父亲在操纵此事,也觉得自己有些事情似乎做出格了,于是,像是说服自己似的开口辩解道:“国家律法之外,孩儿也有自己的坚持。证据并不一定就是真相,我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董伦默然看了他许久,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了。
  董飞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倦。太累了。这样的官场。从政为官,不是应该为民做主,为民请命,为民解忧的吗?可是为什么官场之内,却是这样的情形?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这样的情绪抛开一边。重新向证人问录口供,至少得花一天的时间。
  景轩。这是我背弃了很多东西之后,为你争取来的时间。
  待一切都平静下来,董飞峻回到监察司自己的屋内,坐在书案前,双手交握,然后低下头,将重量放在交握的双手上。午间烧掉证词时,完全没考虑过其他的事,此时平静下来,想想今后要如何面对父亲,以及如何在监察司与杜全义相处下去,不由得又有些烦乱。
  午间想着为苏修明争取时间,一来是希望自己能够查到些什么有利于他的线索,二来,也存了一些让定王府一系的人有缓冲时间来想法子这样的念头。如果自己不能做什么,至少希望他的人来得及帮到他。
  董飞峻才刚叹了一口气,门外就有小吏过来敲门。原来是例行送公文的小吏。董飞峻让他将公文拿进来,放在案上。
  这些公文,都是刚到的,由文书小吏们排过顺序,最上面的一份,是最重要的。董飞峻翻开才刚看了两行,忽然就愣住了。
  这是御史台弹劾监察司的奏章的例行转抄。
  为的就是苏修明的案子。
  御史台是独立于三司之外的一个小机构,其内设的职位不高,但却拥有“风闻奏事,弹劾百官”的权力。
  这份奏章,据转抄的人所列,也就是午间的时候递进内廷去的。董飞峻默然的翻开来看,里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都是证据。是自己苦寻无果的,对苏修明有利的证据。
  有将赃款金条埋进苏修明家院子的人的口供,供称是定王大寿那天,趁着人多混乱的时候埋进去的;有监察司自己的某些官吏的证言,称抓到陈传葛的时候,没收了他的金条,但这样的情况,并未记录在案;甚至有陈传葛自己所写的血书,称监察司刑政院一直在对自己进行诱供,要攀诬定王府。
  桩桩件件,清晰的列在上面。
  董飞峻瞪着这份转抄的公文,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原来……不知道所有情况的人,只有自己。
  这份公文,时间上如此之巧,所列证据如此之全,并非仓促而就。也是。那人一直都对此事有防备,怎么会笨到去掉入这样一个圈套?想必这些证据,他一直手中握着,却按兵不动,只是为了在等监察司先动手,然后反击吧。
  董飞峻心中五味杂陈。他明明知道,不应该怪那个人,他只是反击,并没做其他过多的什么事。但,还是不由得觉得一阵低落。
  他明明以为,在稹峪的时候,已经把话说开了,明明以为,那人应该可以信任自己,或者已经信任自己。可是。那人依然不肯对自己放下一丝心防。
  那人手中,握着那样的证据,眼看着自己父亲设局构陷的时候,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跟自己相处的呢?
  昨夜,那些话,那样的举动,是什么样心情呢?
  今日,听着自己劝他去大牢探望陈传葛,以及眼看自己离开大牢,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公堂之上,面无表情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这种失落的感觉,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强烈。董飞峻忽然有点找不准自己应该站的立场。这些事……自己果然稚嫩了吧。
  回到住处的时候,情绪都还有些低落,甚至连晚饭也不想用,董飞峻打发了仆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散心。
  明明只在昨夜的那一场小温馨,才过一天,已经荡然无存。在这一天内,自己以为作了抉择,自己以为可以做些什么,但其实,什么也没能做,感觉有些可笑,有些无力。
  也许,更大的无力感,来源于被父亲利用,以及错以为苏修明是信任自己的。
  被利用,以及不被信任。却是来自于父亲,和自己最想亲近的人。
  董飞峻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中的压抑着的情绪。
  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
  仆从都被打发走了,董飞峻于是自己站起身来开门。门打开的一瞬间,他愣住了。只见刚刚心中所想那人,正站在门口,脸上是一种微带歉意的表情。“抱歉。”那人望着自己,轻轻的道。
  董飞峻瞪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作什么样的反应。
  苏修明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垂下眼眸,道:“……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董飞峻木然的侧过身,让出空来,苏修明走进去,回过身来,看着董飞峻关上门。“我……”
  然而董飞峻却伸出一只手掌来压住了他的唇。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想听什么。干脆,不要让他说。
  两人这样静静的对望着。
  半晌,董飞峻忽然放开自己的手,收回来放于身侧。气氛很微妙,沉默着也难受,但若说要打破这个沉默,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但,总要有个人来说什么。
  “我可以说些什么吗?”董飞峻想了很久,决定出声。
  苏修明点点头。
  “我从来不曾强求过我们有机会站在同一条阵线上。”董飞峻沉声道:“但,我只是我自己。”虽然也姓董,但绝不曾站在对立的立场想着要害你。“我也未曾强求过你一定要相信我。所以,此刻你大可以……大可以不必来。”他知道自己的语句有些混乱,但他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自己的这种心情。不被信任,也不可强求,但为什么还要在这个门外出现。
  这样的心情,无关气愤、无关责怪。两人出生就站定了的立场,本来就无权彼此责怪。只不过,若是太过艰难,大可以不必相见,断绝各自的念头。压抑情绪这种事,两人都并非做不到。
  些微顿了一下,又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重了,深吸一口气,他接下去道:“我……并非一时起意的游戏。”
  苏修明一直静静的听着他说话,听到此处的时候,微微的动了一下眉。隔了一阵,感觉董飞峻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才开口:“你记得我在稹峪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吗?”不待回答,继续道:“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你会有些为难。”他顿了顿,微偏着头,眼神落在不远处的一株花树上。“也许是本性使然吧,很多事情,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觉得……这些事,其实你不知道反而更……”
  “你相信我吗?”董飞峻忽然打断他的话。
  苏修明怔了一下。“今晨……那时候……”他说到这里,忽然却住了口。但董飞峻明白了他的意思。至少在自己离开之后,牢狱里突变之时的那个瞬间,这人是动过怀疑的念头的。
  可是,似乎也不能怪这个人。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还要求对方百分之百的信任,才是过分了。毕竟不是圣人。并非是对这个人有了倾慕之情,就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严苛的要求对方一定要百分之百的满足自己所有的愿望。“我明白的。”
  苏修明垂下头,开口道:“抱歉。”这是他刚才进门的时候未曾说完的话题。董飞峻这一次并未阻止他,听得他轻轻的道:“……抱歉,你做的这些,是我让你为难了。”如果早知道他手中掌握着证据,完全有能力从这个局里轻松脱身,董飞峻不必背弃那么多东西,不必被迫做出抉择,不必面对今后变得有些艰难的路。
  “……总会来的。”董飞峻沉声道。早有如此的心理准备。“而且,我坚持的只是我自己的心中是非。”绝不只是单单为你。
  只是似乎因着这人,所以决定下得更快一些而已。
  说完了这样的一段对话,两人似乎都有些沉默。董飞峻望着那人低垂的脸,有些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景轩……你昨夜……明白我的意思吗?”昨夜里的一场混乱,似乎并没有得出什么清晰的结果,此时,话说到如此地步,忽然想求得一个明确的答复。
  苏修明嗯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亲我……“如果,你不曾有这样的意思……你现在可以离开,我就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以前从未跟别人说出此类的话,说完了之后,心情复杂的看着对面的人。却见那人似乎有些笑意。董飞峻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猜测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觉得有一丝被压抑后的失落。
  但很快那人抬起头来,似乎带着笑,又似乎有一种很奇异的表情,问道:“那枚乌木佛牌还在么?”
  “呃?”董飞峻发现自己经常跟不上这个人的话题。
  “你不是应该回送我些什么吗?”
  关于那枚在稹峪带回来的乌木佛牌,心中最深刻的记忆只有四个字——“定情信物”。董飞峻瞪着苏修明的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正想要觉得欢喜,但又把不准这个人真正的意思,情绪复杂的不知道作何反应。
  却见苏修明自己笑了,然后,一字一字的道:“我对你、有这样的意思。”
  此情此景,董飞峻反而觉得自己的心情是惊大于喜。是震惊。或者至少最先是震惊。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这样直白的说出这样的话。习惯了这人总是绕七八个圈子的态度,忽然听到这种肯定的话语,还来不及喜,便先被惊了一下。
  然而待到这种最初的震惊退去,狂喜已经迫不及待的涌了上来。
  苏修明并不是轻易会做什么承诺的人。他既然这样说了……那么就意味着,真的可以开始吗?
  以前,自己一个人胡乱思想的时候,曾经觉得,两人之间,也许最不可能的,便是这个开始。但,它却似乎顺理成章的发生了,顺利得不像是真的。
  “我们需要……谈谈吗?”董飞峻从未处理过这样的关系,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做才能算一个良好的开始。最先要考虑是,是两人的立场吗?
  “嗯。”苏修明含笑望着他,似乎是等他开口。
  “我并非一时游戏之意。”这句话之前说过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重复了一次。隐约的觉得有一点想再听双方确认一次的意思。或许是之前的相处中,总是摸不清这个人的态度,心里才觉得有点不实在吧。
推书 20234-01-18 :逐心(第一、二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