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对我说(一边指指在那儿车上的医生):“这有什么奇怪的,”
“在药房里领不到白布。”
“药房里都是药品味,要把布熏坏的,”
护士说到这儿,主动瞧了瞧我。我说:“这东西……我不懂,刚才在布圈里面陪医生,陪得我头都快晕了。”
“你不能在背后说他坏话。”
西间的大门被打开,做手术的医生护士纷纷进门,最后他们忘了医生还在车上,我拚命喊医生名字,提醒他们,请他们
不要先只顾自己走进西间,应该把医生的手术车也同时推进西间。后来在西间里,护士才跟我讲明,说让医生呆在外面
,是她们有意这样做的,因为那几个麻醉师还没来,或者说护士长还没来,放着医生在外面,是为了让迟到的那些人去
推医生。医生在车上嗓音半高不低地说:
“叫他(指主刀医生)来推我。如果没人的话,你们推也可以。但最好让他来推。”接着又骂人:
“狗娘养的,都对我使性子,只有你对我真诚。”
“对您,”丢了护士,我跑到医生跟前说,“对您,我从来没有二心的。狗日的主刀医生对您不怎么样,但他对其他病
人却很不错,真拿他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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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今天在里面穿了件花衬衫,白色护士服就蓬蓬松松披在衬衫外面。这时她也跑到医生车子旁边,学作男人的样子粗
声粗气说:
“狗日的医生。”
护士本意是想帮医生,骂主刀医生,可是却骂出了这句。她说:
“狗娘养的医生到现在还没来。”
“我不是早已经来了吗?”医生躺在车上面说。
“他没来,我可一直都站在门口的。”我也认为主刀医生没来,和护士一样看法。
医生气鼓鼓生气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一个马上要进西间接受手术的病人:
“你们两人今天怎么啦,我真的早就来这儿了。再说,你怎么可以骂我,‘狗日的’这种称呼,应该是送给那批人的,
这在我们之间不是已有了共识了吗?”
“是有共识,在几个月前。”护士立即回答。
“有的,”我也不甘落后,“凡是说什么‘狗日的’、‘狗娘养的’,就是在说他们几个人。”
医生马上说:“是呵, 刚才护士怎么也用同样的语言骂了我呢?”
“我刚才骂主刀医生,没骂您医生。”
“你骂‘狗日的医生’,没有骂主刀医生。”医生从车上坐起来,郑重其事说明这点。
“我所骂的那个‘狗日的医生’,就是主刀医生,不是您这位医生。”
“医生是医生,主刀医生是主刀医生,说‘狗日的医生’,就是指我,你应该骂——”
“狗日的主刀医生。”我接上医生的话说。
“哎,对了,应该骂‘狗娘养的主刀医生’,若是骂了‘狗娘养的医生’,那只能说明你是在骂我。”医生现在似乎不
生气了,只是想多讲几句话。
“我没骂您‘狗娘养的’。”
“你骂‘狗日的’,是没骂‘狗养的’。”
“是骂‘狗娘养的’,不是骂‘狗养的’。”我保持公正。
医生说:
“这就对了,狗养的,就等于是狗娘养的,生育的事儿总是由老娘来做的。”
“我没骂‘狗养的’。”护士越说越背气儿。
“你骂‘狗娘的(狗娘养的)’,没骂‘狗养的’。”
“没骂。我只是骂了‘狗娘养的医生’。”
“你又骂我。”医生真想大声咆哮。
“我骂的是主刀医生。”
我和医生面对面呆呆地看着护士,可护士不知,她仍在说:
“我没骂您,我骂主刀医生是狗日的,狗养的。”
突然护士背后有人对护士说:
“那么你骂我是真的啰?”
护士也没听清说话人是谁,便说:
“我没骂你,我骂主刀医生是狗养的。”
“你还在骂我?”
声音从护士背后再次传来,这次护士听清楚说话人就是主刀医生。
“不,不,我本意不是这样,都是被他们搞昏了头。”
医生拉住我说:“你听见没有,她刚才清清楚楚骂的是‘狗养的’,而不是‘狗娘养的’。”“反正一样。”
“看情景,”主刀医生说,“她骂我是确有其事了,不过只在背后骂。而骂你医生是出于无意,是不当心骂出了口,不
能当真的。”
“我也是这么看。”我站在医生背后、他躺着的手术车左面,说。
“反正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意思,你们胡说一气好了。”
有一个位置是特地留给主刀医生的,那地方从上到下,同样也围上了密不透眼的白布条。在围布两边上方,吊了几盏巨
形吊灯,在每盏灯下,有粗粗的电线从电灯罩壳后面被拖出来,电线一直落到地。白布由里面开始,向外面两面铺展。
主刀医生在布围子间依次摆开几把手术椅。电线中有几根在椅脚上相互缠绕起了坚硬的结头。每星期下来,都要由护士
或工人来对手术床底下几个桶里的丢弃物进行清除,到那时,几盏吊灯的灯光齐刷刷照射下来,它们的白光会把染有大
量血迹的桶内垃圾物照得雪亮。他们这些人不像医生,不懂得要让西间手术室里的灯光变得尽量温和与黯淡一些。主刀
医生听了护士骂自己是狗娘养的,或者是狗日的,便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去听人骂什么脏话,再也不去理解和分析脏
话的含义了,主刀医生在布围子中间兜了几圈,顿觉心情平静,呼吸舒畅,“不去听护士骂脏话,”他要求医生也和自
己一样,保持耳根清静,“不说脏话,不听脏话,不为脏话犯愁,不向外人解释脏话。”医生似乎也同意这个观点,“
我俩可以在布围子中静静品味那些甜蜜好听的话、那些香喷喷的医疗专业用语、那些在生活中城市人说的市井话。”医
生被护士用电动手术车开进了西间,一路上他总共看见了五个布围子,其中的两个布围子,他都亲手抚摸过。电动手术
车一路开来,连过西间里几道大门,进最后一道门以后,车子还在一直往前冲,驾驶它的人大概忘记了车上呆着的是一
位即将要去动背部大手术的本院老资格医生。我现在可以放心了,医生是被一辆电动车带走的,而不是先前的手推车。
主刀医生已进入了布围子,许多其他医生、护士,还有麻醉师,也都已经到位。在西间过道中出现了一排氧气瓶,只要
这些新来的氧气瓶不同那些老瓶子相互混淆,今天在西间里做的手术大概不会出什么漏子。医生在车上怂恿司机再开快
点,要他朝着西间内最厚实的大门冲去。(主刀医生可不像医生这么鲁莽,硬要去做某些蠢事,特别在今天,他只想着
要全心全意为医生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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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用于手术的羊皮管子至少被带来了——或者说是从没被消毒的仓库过道里领取了——半箱,护士们把皮管从箱内取
出,把它们一根根挂在高架上,挨着相同型号排列,羊皮管子仍是这次手术的重要用品,握刀的主刀医生其实是位不折
不扣的皮管医生,关于这点,在西间里的每位医生、护士心里都非常明白,管子由专门人员守着,哪位护士到高架那儿
去取皮管,都先必须向站在高架前面的那几个人说明用途,说清楚缘由,一般来讲,前来取皮管的护士,只要能说出事
情的来龙去脉,她都能如愿以偿取到自己所需要的管子。
“管子今天要尽量少用,省着点用,都听明白了吗?”主刀医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无名怨气。
“少用,都听见了。”
“少用皮管,这是谁的主张?”医生躺在车上听见有人这么说。
医生在灯光照射下,眯起眼睛,他想竭力通过自己在车上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心和自持力,给主刀医生打一支镇静剂。他
说:
“不要给我丢人现眼,不用皮管,用什么?有什么可以代替皮管的,有比皮管更好的替代品吗?有的话,请拿给我瞧瞧
,就现在。我虽躺在车上,但这不妨事,我还没被麻醉,脑子很管用,有的话,请哪位拿来给我看看。狗娘养的。”
医生刚骂完,我就来到他身边,我说:
“狗日的,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动手开刀,要让我们捱到什么时候才算了结?”
“狗养的,狗日的。”医生骂道。
“狗娘养的西间。”我也骂开了。
“真是没出息,跟了这号人做手术,一拖就是这么长时间。余下的事还用说吗?难着呢。”
“这混帐东西,真浑,叫我们不用皮管。”护士跟在我后面,说:
“他不是不让用,而是要大家少用。”
“不用跟少用,不是一样吗?”
“不用是说一根皮管都不用。少用呢,起码可以用上十来根管子。”
“用十来根也可以了。”
“够了,确实够了,只要有这个数。”
“就用十根管子,这次手术就用十根皮管。”
第一批手术药物已经过了检查,因此,主刀医生似乎恢复了一点信心。这主要是因为几位药检师、配药师在结束检查时
,向西间里传出了语气坚定的传呼声,这声音通过壁间传呼器传来,又在整个西间里广泛扩散,飞速流传,西间一下子
变成了他们几位检查人员说话、下达检查结束指令的扩声器,因为这,主刀医生眉结稍展,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便会进
入精神亢奋期。这人,我清楚,在接二连三涌来的精神亢奋浪潮冲击下,他就会让一种非常盲目的自豪感占据自己内心
的主导地位。
(我对这人太了解太清楚不过了)。这时主刀医生拿出一根尼龙绳,把绳子一端挂在活动手术床的某根柱子上,在上面
绕两个环,让绳子一头套住柱子上的铁钩,一头套在自己执刀的手腕上,以加强对手中刀子的控制。
“你们请他安静下来,”主刀医生说,“注射第一批药液,都准备好了吗?”
“药还没进西间呢。”药剂师说这话时,表情并不慌乱。
“不是刚说过,都检查完毕了吗?刚说的,你们没有注意到,没注意到,也没听见?”
“只是说可以用了,又没告诉我们药物都进西间了,是不是?”
一个护士拉了一辆药品车,进了西间(车轮上有根钢丝从轴心松脱下来,向下挂着,钢丝拖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音,
一直到车子进到西间地板上,钢丝的拖地声才被咚咚响的踩地板声音所淹没)。
“没有,绝对没有。”药剂师一边扯动白布围子,一边说。
“现在药品来了,你们过去理一理,准备第一批用药。”主刀医生对药剂师说。
“西间的传音设施不行,都是过时货。”
医生躺在床上说:“是过期货。”
“过时货不就是过期货?”
“不一样,”医生的头动了动,“期比时要短,但效果却突出得多。”
“时短还是期短?究竟谁更短一些?”
医生为自己的同事如此固执,不明事理,感到好笑和恶心。他说:
“时是小时,一小时一小时地来加以区别。期是时期,自然要长些。”
药剂师马上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期比时要长。”
“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这该是我的意思,期长,时短。”
“你不是刚才说——你是反过来说的。”
医生愣了愣,心里想着什么,最后只是改变了摆手的方向,朝向西间大门那儿:
“我是说时长,期短。时有时代和小时之分。期么,就是某段时期,”
主刀医生系好手腕上的尼龙绳,说:
“时期时期,两字连在一起,一模一样的意思。”
“时和期一样是一样,但过时货同过期货真的有区别。”
“这是一样的,说明都过了使用时期,不能用了。”
“现在西间不照样在用这些东西?”
“用什么?”主刀医生问药剂师。
“这我知道,他是指西间里的传呼系统,响得像炸雷。”医生作为中介人,向他们解释。
“你耳朵有问题,这么轻的声音,还说像炸雷,”主刀医生又转向药剂师,“你的耳朵同样也有毛病,人人都听见了,
就你一个人听不见。”
医生恼怒得难以遏制:“我说他说话像炸雷,又不是说传呼系统像炸雷。”停了一会儿,医生又平静地说:“我这话说
得也不对,好像真的说错了。”
“都不像,一点不像,”药剂师分明是在向他们两人挑战,特别是针对医生,他看医生半死不活的样子,要等动了手术
后,才能活下来,“这狗日的。”
“你说什么?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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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着护士给我的一批药品,走到西间里已挂满了各类医疗物件的那只高高的货架后面,将药放下,再回头去等护士分
配第二个任务。护士埋头清理各类药物,不一会儿,她连续给了我两爿药物夹子,要我按照型号,拿药物夹子去夹住相
应的皮管。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你是狗日的一个人。”医生怒怒地说,也不面向任何人。
“我说什么,关你屁事。”医生在床上又说。
“现在要动手术了,还发脾气。”药剂师说完,扭头走向西间外面。
“我连劝个架都不成了,”医生见药剂师走后,说,“劝架总是好事。你们大家作证,我这个即将要撒手人世的好医生
,连这点权力都要受到限制,劝开你们两人,不让你们吵起来,连这都不能做了?”
医生看药剂师走远了,感到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他睁大眼睛,四处找我。可他在布围子里面,我在布围子外面,隔了
层白布,怎么能找得到?有的地方隔了还不止一层布呢。我把夹子全部夹好,想再去找护士,要求她布置任务,可她推
着车子已离开了西间。
医生在床上抱怨药剂师,一边又将系着主刀医生手腕的那根尼龙绳在自己能够摸到的那一段上面做了几个结扣。他自己
左手的五根手指都套上了绳子环扣,手指一根根竖立起来,绳子扣从手指上端往手指根部掉,使手指根部往两面叉开,
不多一会儿,五根手指便感到有些胀痛。医生想到自己家中在靠墙一边摆放着的家具,如也用绳子硬卡的办法,在家具
与家具之间能卡出多少条深深的缝隙来?他把余下的绳子丢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