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有时候宁愿他还是坐在膝头的小孩子……这种感觉,就像看着树上的果子,日日盼它成熟,熟了,又怕掉下来。
”
心里模模糊糊想那时候粉嫩小孩儿的笑脸,不经意间,与面前这张端肃清秀的容颜,来来回回的重合。
真是晕了头吧?
一个常年在外奔走于战场,一个身在后方忙碌不休。
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怎么就舍得不让一个进家门,又对另一个不闻不问……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她转过脸,不主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方振皓手里动作停住了,敏锐的抬起眼,瞧见嫂嫂低头看床头边上的那几个药瓶。
他看到了嫂嫂眼角的莹然水光。
忽然一下,味同嚼蜡。
“这药很苦吧。”她拿起药瓶放在眼前看喝,指尖似不经意抹过眼角。
方振皓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捧着碗,低头想了想又装作没看到,笑了说:“我最近好得差不多了,嫂嫂,我知道你
也忙,现在我打算出院回家住了……你也不用忙了给我送饭……”
不料嫂嫂劈面打断他的话。
“不行。”
邵宜卿回过头来,神色淡淡的,又说道:“回家里来住。”
闻言方振皓愕然。
“医院怎么比得上家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尽是药水味儿。”邵宜卿说着,也不给他反驳或者拒绝的机会,“你那里多
久没人住了,灰尘怕都积下了一层,又没人在跟前端茶递水照应,连口热汤也喝不上……我叫下人收拾好客房了,什么
时候出院说一声,我和你哥来接你。”
她抬起眼,微微笑了一下,“你哥老嫌洋药对身体不好,叫我多做些吃的给你补身体用。你要是不想让嫂嫂成天跑来跑
去累得慌,就回来家里住。”她顿了顿又说:“你在家里,也好给那俩小子补补洋文,这成天轰炸的,我不敢让那俩孩
子去老师家补习。”
方振皓呆了呆,“这……这……”
邵宜卿见他不肯点头,笑容略敛,顿时沉下脸,“这什么?你就这么想让嫂子累死?”
一句话说的方振皓噤声,知道推脱不掉了,只能点点头。
出院那天,哥哥和嫂子果然来接他回家。
盛夏的午后,阳光照得明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仿佛都在发烫,空气里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芬芳。
方振皓走出医院大楼的前门,眯起眼,目光投向阳光灿烂的外面。
在重庆这样一个长年阴天多雾的城市,难得见到如此晴朗天气。
他看到远处的青山错落有致,嘉陵江碧水东流,连天空也透着难得的湛蓝颜色。
这一切都让人有种安宁的错觉,仿佛战争的阴云再也不会降临,甚至硝烟战火也从来不曾笼罩。
日本人还在持续丧心病狂的持续轰炸,但没有能如愿以偿的毁掉重庆,更无法扑灭中国人的抵抗意志。每一轮轰炸过后
,幸存的人们再度从废墟里站起来,推平冒着青烟的瓦砾,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医院被炸塌一角的那一幢副楼,也同样在紧张有序的修复重建。
是的。
无论倾泻多少炸弹也征服不了这座城市,征服不了中国人,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依旧要抵抗下去。
大哥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他面前,张开有力双臂将他拥抱。
他住的房间早早就收拾好了,布置得简约恬淡,床单洁白如新。
夜风拂过,米色沙帘被风吹得鼓荡起来。
台灯的橘黄光线将房间映得安宁,方振皓靠在床头,对着日记本发呆。
字里行间的那个一个名字,衍之,一勾一画,无不将默默地思念直渗到人心里去。
一声轻微的吱呀,半掩着的房门被悄悄推开。
“谁?”方振皓转头。
他一抬头,看见是嫂子。
邵宜卿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走到他面前,怔了怔,而后坐在书桌旁的小沙发里。
“嫂子,有事?”他拉过椅子,跟嫂子面对面的坐着。
住进大哥家的这段日子以来,大哥大嫂谁也再闭口不谈争吵和疏离了,每天都是和和气气,说说笑笑的,仿佛之前那些
事情都不存在。
一家人如常起居,如常说话,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对视间偶尔看到的,彼此都在想着,那件事终究横在中间,就算现在衍之不在,可总是要最后面对的。
邵宜卿扫了一眼他手上的本子,静了片刻,淡淡笑说:“又在发呆想那个死小子吧。”
她双手捏着手帕的边角,微微颤抖着,仿佛是在激烈的思想斗争。
方振皓的心剧烈的跳起来,身体却僵住。
他喃喃说:“嫂子……”
可是他最后只能说:“对不起。”
方振皓沉默了,看嫂子耳边两粒翠玉坠子颤悠悠晃着,听她略略急促的呼吸。
“你们——是当真的么?”他听见嫂子突然低低问道,带着重重的鼻音。
蓦地生出一丝局促,他不怕大哥对他怒目而视或是大打出手,他只怕嫂子这样哭,哭得他愧疚。
可是他依旧重重点头,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是的,很认真。”
“有多认真?”
“……”方振皓涩然笑笑,依旧是很清晰地说:“我们约好了,不早不晚,不离,不弃。”
骤然的沉寂。
“其实……”邵宜卿张了张口。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同意了,其实我觉得还是不应该同意,可是却总也再说不出什么要反对的。”邵宜卿顿住,嘴唇有
点哆嗦,“那个死鬼在上海差点丢了命,抗日在外四年,现在又去了印度那个鬼地方,音讯都不通……你呢,忙的到处
奔波,又差点死在鬼子的轰炸里,我跟你大哥接到通知赶来医院的时候,正好那个护士把血衣丢出去,你大哥吓得当时
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怎么也扶不起来……”
她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
方振皓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垂下目光。
“后来他跟我说,他不想逼你们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打仗的,有今天没明天,成天死人见血,谁也不知道下一
刻要怎么样。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真要是一时兴起,分开这么久了早就散了。”
安静的夏夜里,只有嫂子细而短促的呼吸声。
“真是一时兴起,隔了这么久,也真的早就散了。你这傻小子也不会每天眼巴巴的等着那个死鬼回来。明明就是等着的
,说什么‘在回家的路上’,这么认死理,还非要在我们跟前装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南光,嫂子从小把你拉扯大,一眼
,就能看明白你在想什么。”
“那时候我们死活不同意,又打又骂,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可现在……只要你们两个好好的,都好好的,我跟你大哥就
满足了……”邵宜卿一阵哽咽,顿时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滑下腮边。
她倚了沙发,接过方振皓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们俩好好的,就足够了。”
邵宜卿抬起头来,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对面前的人露出微笑,眼里是一丝柔和神情,眼圈却仍是红的。
方振皓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开口,“嫂子……”
她摊开手里,是一只精致地红丝绒盒子,用手帕包了。
锦盒打开,里面一支色泽温润的玉镯,泛着莹透纯净的柔光。
邵宜卿吸吸鼻子,带上一点笑说:“想了很久,觉得,还是给你吧。”
“有一年我回家奔母丧,娘临终前,把这个交给我,要我转给她未来的儿媳妇的。”她猛地顿了一下,像是觉得有些尴
尬似的,静了静又开口,“南光。”
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方振皓睁大眼睛,眼神里透出深深地愕然。
邵宜卿拉过他的手,把锦盒放进去。
“现在嫂子给你,你大哥也是同意了的。”邵宜卿笑,泪珠却不住往下掉,止也止不了,“好了,嫂子也再不多说,咱
们一家人,还是要跟以前一样,和和气气过日子。”
“嫂子……”方振皓脸上神色复杂,亦惊亦怔,惊喜难分。
他再说不出什么,却蓦地攥紧了,紧紧地握在掌心,好像怕飞了似的。
邵宜卿站起转过身,狼狈擦去泪水,“好了,早些睡。”
她一出门,就看见在走廊上等着她的丈夫。
方振德看了看,轻声问:“东西给了?”
邵宜卿泪眼婆娑,扑在丈夫肩上,失声痛哭。
“好了好了,不哭。”方振德抚拍着妻子的脊背,自己眼眶也发酸,安慰道:“他们俩个好好地,都好好地,我们还有
什么不满足的?”
门锁轻轻落上。
方振皓不语不动,许久许久,才低下头去端详。
朦胧灯光笼着他侧身轮廓,幽幽微光映在眼底。这一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却真真的出现在眼前。
他嘴角弯起,似乎是哭,又像是笑。
衍之,哥哥和嫂子原谅我们了。
也许我们的选择,就注定我们的道路会和别人不同,但是,衍之,我从来没有想过后悔。如果是还有什么遗憾的,那就
是遗憾不能更早的与你相遇,以至于在战火里天各一方,无尽的思念。
可是未来的生命还长,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无论未来的道路会怎样的曲折、漆黑和漫长,我们总会在一起。
等待是无休止的磨难,亦是至死方休的坚持。
衍之,我等你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的开下去,好不好?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反复煎熬。
日军对重庆最大规模的一次空袭无功而返,中国空军逐渐夺回制空权,开始向外延伸,南至广州,东至武汉。
苏德战场上,苏联红军在全线转入攻势。
美国杜立德轰炸机编队首次空袭东京。
美日中途岛战役,日本海军惨败而归,被击沉四艘航空母舰,开始丧失太平洋战场的制海权。
斯大林格勒战役胜利,苏联红军对德国纳粹的反击开始。
在似乎永无休止的战争与动荡、鲜血与烽火中,每天,每刻,每分,都有人在战争的浩劫中死去。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士兵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每一天,都有年轻学子毅然投笔从戎立志从军;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中国
军民为家国而殉难。
在这个血与火淬炼的时代,彼此天各一方,但与四万万同胞一起,同仇敌忾,投身抗日卫国之役。
时间在马不停蹄的向前进。
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炮火里翻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愈演愈烈,美国海军步步进逼,意大利投降,德国困守柏林,远在印度的中国驻印军反攻开始,向着祖
国的方向前进。
快了,快了,日本人的气数就快要尽了。
这场仗已打了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
日本人,就要滚蛋了。
第二百零七章
一九四五年,八月。
八月十五日,正是酷暑难当的时节。
就在最热的中午时分,一个近乎于哀鸣的声音从广播中传出,回荡在日本本土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天皇裕仁的停战诏书。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以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己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
同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停战诏书》正式播发,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盟国胜利的消息被确认的时候,正是重庆的晚上。
此时的重庆像往常一样,正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日常的生活。城区内,母亲正把小孩子安置在床上;嘉陵江边,许多青
年人正在散步纳凉。这时,收音机里传来了胜利的消息。马上,这个消息从一部电话传到另一部电话,从一个朋友传给
另一个朋友,忽然间,整个城市爆发出一片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和爆竹声。
起初,爆竹声还是分散的,零星的响着,但还不到一个小时,整个山城就成了一座巨响和狂欢的火山。
重庆中央社内短而狭的灰墙上,贴出了“日本投降了”的巨幅号外。
几位记者驾着三轮车狂敲响锣,绕城一周,向市民报告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的消息,满街地人流,狂欢拍手。
同日晚,《国民公报》刊登“日本投降”的号外最先到重庆市中心,市民争购,供不应求。重庆市鞭炮店生意大佳,爆
竹瞬间售空。
入夜,爆竹大放,各路探照灯齐放,照耀得市区如同白昼。与此同时,昆明正在放映电影的影院内,当银幕上映出“日
本无条件投降”的字幕时,观众一片欢呼。他们拿出帽子、手帕在空中乱舞。
正在演戏的剧院里,有人听到胜利的消息后跳上舞台,抱住正在甩腔的大花脸狂呼:“日本投降了!”
台下观众狂喜,纷纷跑到街上欢呼胜利。同一天《成都晚报》以“胜利来临夜,成都狂欢时”为标题报道了成都人民庆
祝胜利的情景。
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在中国的每一个城市,满街的人群像洪水般的激流汹涌着,许多人拿着长串鞭炮满街飞跑,敲锣
打鼓,有的把洗面盆也拿出来乱拍、乱捶。
古城西安,人们到处燃爆竹,钟楼附近变成了欢乐的中心。士兵买不到爆竹,就扳着机枪朝天鸣枪以示庆贺。这一夜,
茶馆供应免费茶,酒馆供应免费酒。一个小贩欢喜的跳起来,把篮子里的桃、梨向着天空抛起,高呼着:“不要钱的胜
利果,请大家自由吃呀!”
在上海,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之顶升起上海最高的一面国旗,临风招展,数千人仰头致敬。上海全市停业,爆竹声
整天不绝,人们自发地上街游行,欢呼中华民族的解放和胜利。
“今天,日本外务省向美利坚合众国,中华民国,大英不列颠王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发出乞降照会。照会声
明,只要不罢黜天皇,日本准备接受《波兹坦公告》,即无条件投降……”
电台里那娇美的女声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背景音乐是苏联的一首歌曲,《共青团员之歌》。
播音员的声音隐去了,歌声一下子激昂起来。
“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我们自幼所爱的一切
,宁死也不能让给敌人……”
房间里亮着明朗的一点灯光。
书桌上的墨绿台灯,散发橙黄光晕,暖暖照亮这房间。照着那收音机,还有收音机旁的几只酒瓶。
方振皓一袭松柔的睡衣,横身埋在沙发间。
他似乎睡着了,手中杯子半倾,沙发下的一只白兰地酒瓶里,只剩着最后一点残酒。
“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