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弱妇孺大多被妥善的安置到了临时住处,而那些身强体健的青壮年,则被动员加入到军队,或者工厂之中。
大门口的桌前,工作人员一个一个登记,旁边的同事则分发难民证。
方振皓一早至今,奔波了数个难民营,拿着文件和登记簿一处一处检视,生怕有什么问题。
这处的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等待吃食的空隙里,几百个人散乱地坐在地上,大人唉声叹气,小孩子却不知道忧愁似的在
空地上追逐打闹。一些得了病或者受了伤的人痛苦地呻吟,医生正在想方设法的帮他们治疗。
一大锅一大锅的粥,和一箩筐一箩筐的窝头被抬了过来,分发到了这些人的手里。
玩耍的孩子们被叫回各自父母身边,成人们面上虽然布满了愁苦,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勉强带着笑容,把饭递到了孩
子们的手里。赶了那么长时间的路,一直都没有吃过什么,香喷喷的食物放在面前,不知世事的小孩捧着粥碗,一仰脖
顺着喉咙到了肚子了,真正是说不出的舒服。
看着孩子们吃的样子,有人悄悄的转过了脸,擦去了情不自禁流下来的眼泪。
吃饱了肚子,一个男孩儿摇着身边人的手臂,仰头问:“姨,我娘呢?她怎么还不来?”
旁边蓝布旗袍的女人挤出一个笑,摸他的头,“乖,你娘在路上,要晚一些才会来。叔叔阿姨给你饭吃,别浪费了,等
你娘来了看到你白白胖胖的才好。”
女人说着,却有些哽咽,孩子的娘,她的姐姐,就因为逃难走时,舍不得家里藏得那几块细软又折回去,哭叫着被日本
兵给拖走。
孩子点头,又好奇问,“可是,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阿黄要生狗崽儿了!”
女人说:“在那有鬼子。在这没有鬼子。在这里,咱们不用受鬼子的气。”
听着这一声声让人心酸的对话,一些人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很快的,哭声就响起一片。
方振皓正被难民收容所陆所长陪着在里面走,听到这哭声不由停下来。在一片抹泪的人里,小男孩探头探脑的模样引起
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在孩子面前蹲下来,“叫什么名字?”
孩子好奇地看着这个叔叔。好像有些害怕地样子,往女人身后躲。女人把他拽出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这娃小
名叫小毛……一家几十口人,就剩我跟小毛了……”
方振皓长长叹息了一声,瞧见这一大一小虽然蓬头垢面,但说话举止颇有教养,想必也是小康人家,只是家破人亡流落
到此……他抹去孩子脸上的泥灰,孩子眼珠一转,说:“叔叔,我……能不能跟您再要一个馒头?”
女人立即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骂道:“好心给你饭吃,你还跟人家再要!丢人!咱们人穷志不能穷。小毛,穷不是
你的错,要恨就恨那群禽兽不如的东洋鬼子害得咱们有家不能回,有饭不能吃。”
说着说女人着就呜呜呜的哭了,心疼的搂了孩子抹泪。
“别打,别打,孩子还小呢。”方振皓劝道,跟人要了一个冷掉的馒头,放在孩子那脏兮兮的小手里。孩子小心翼翼捧
了,转头看女人,“姨,要了馒头,是想给沈叔叔吃的。叔叔都没吃多少饭。”
女人连忙点头,“对,对,拿去去给沈先生吃,小毛,你长大要可做那样有骨气有气节的人。”
小毛乖乖点头,捧着馒头往人群里跑去,然后停在一个人面前,举起双手把馒头送到嘴边。
“叔叔,你吃。”
“小毛,没关系,你自己吃,吃饱了快长大,将来去打日本鬼子报仇雪恨。”
方振皓刚站起想走,却猛地一愣,这个声音很是耳熟。
男人侧脸,一头乱发遮住眉眼,只看见双手揣在兜里,脖子上挂了个破烂的相机壳。他跟孩子相互谦让着,旁边一个大
汉猛地喝了一声,“都不要就给老子,每顿饭一碗粥一块馒头,饿死老子了!”
说着就要伸手来夺,孩子转身躲避,却被绊了一跤,馒头骨碌骨碌滚在方振皓脚下。
方振皓弯腰拾起来,吹了干净,走上前去放在孩子手里。
那一直与孩子谦让的男人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方振皓倒吸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沈……沉思杰,怎么……是你?”
第一百九十四章
像是被那女人的哭诉弄得如梦初醒,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哽咽了说道:“莫哭莫哭,能活着从死人堆里捡条命出来,是
老天爷保佑,咱们可要惜福。”
“南京都被小鬼子抢走了,我们哪天才能回家呀?”
“我们家住在城郊,要不是跑得快,这会也就在万人坑里了……”
“那些个东洋人拿我们不当人啊!”
“他们拿着枪,就是开枪,不停的开枪,要杀死我们,杀死我们,杀死我们!”
侥幸从南京城里逃出来的市民,纷纷哭诉起南京城里的屠城惨案。
军队是怎么奋起抵抗,却最终兵败如山倒,守城司令跑了,长官们跑了,丢下城里的人自顾自的先逃走。
进城的日军对平民和放下武器的军人,疯狂地进行了血腥屠杀。
或者用轻重机枪对了俘虏扫射,或者是直接用刺刀捅死,日本兵在尸山上到处都点起了火,只要看见哪里一动,便赶上
去给他一刺刀,将其刺死。大火烧的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南京城里到处都是尸体的焦臭。
没有吃,没有喝,只有兽性和暴行,鬼子拿着粗大的木棍和刺刀在巡逻。大声说话的,好强反抗的,不时用木棍狠命地
揍,或者用刺刀使劲地捅。
女人的尖叫和呼喊声日夜不断,每天都有被奸死的妇女扔进深深的壕沟。
安全区同样不能幸免,日本人殴打据理力争的外国神父,抢走外侨的财物,然后进入安全区,对可怜的难民实施的侮辱
、掠夺、强奸和屠杀。
把无辜的中国人推倒,猛打,打到半死状态时,又把他们推到壕沟,从头上点火,把他们折磨死。为了消遣解闷,士兵
们到处放火,看着火势从东面蔓延到西面,居民们争先恐后地仓皇逃出来,日本兵则冲上去,见一个杀一个,只在十几
分钟内就再也看不到会动的人影,到处散落死尸。
市街被烧毁成瓦砾堆,村庄烧毁得只剩下焦黑柱子。
六朝古都变成了火海、血海和苦海。
坐在难民所所长脚边的一个小伙子,痛哭流涕的哭诉,“那些拿刺刀的矮个子日本兵,在街上扫荡,像追杀兔子一样追
杀着我们中国人。我娘,我爹,还有我妹妹,跑不动被抓住了,我死命地跑,不停地跑,跑,跑,只知道跑,一个人逃
出来,跟狗一样逃出来,跑啊,不跑不得了,不跑就要被烧死了!”
角落里缩着的是一个伤兵,灰军服贴在身上,拿着帽子掩住脸,浑身抖着,似乎有微弱哭声,极其压抑,极其无助的传
来。
人们捶胸痛苦,声泪俱下,一句一句的哭诉鬼子奸淫掳掠的恶行,还有他们逃命出来的心酸痛苦和颠沛流离。大哭的,
捶地的,默默流泪的,咆哮痛哭的,自伤自哀,有苦有泪,阴冷的悲风不停歇的吹到人群里。
“杀人不眨眼啊,被烧着的人哭着惨叫,鬼子们还哈哈笑个不停,那些鬼子真不是人!禽兽不如!”蓝色棉布旗袍的女
人一抹眼泪,指了呆坐不语的沉思杰,“就像这位先生,听说在国外还大有名气呢。日本人叫他给拍照,他不肯,叫他
写文章,他也不肯,就被生生把双手给剁掉了!”
“畜生!”旁边的一个老者斥骂着,向地上吐口吐沫,“想我堂堂中国,泱泱大邦,他小日本不过是一个弹丸小国,唐
朝时不过是中国的奴才,如何能奴才打主子!”
沉思杰蓬头垢面,身上是破烂的西服,肮脏到简直看不出颜色,领带不知道哪里去了,挺括的衬衣领子也早已经揉成一
团,更不知道沾了什么褐色的液体。他双手揣在兜里,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青紫,干的几乎开裂。
方振皓僵立在他面前,心里正在迟疑,却听周围才低下去的哭声,又响起来。悲声一起一伏,此刻听来更是倍觉凄凉。
听到那句“就被生生把双手给剁掉了”,他心里一惊,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过去。
顾不得多想,方振皓蹲下去,一把拉开他的胳膊,撞入眼睛的,是两节血肉模糊的肉团子。摆弄相机和钢笔的手没了,
只剩了两段无手断臂,乌七八糟的血污,能看到齐刷刷的刀口,还隐隐泛了臭味。
沉思杰却是无动于衷,反而仰头看了他,表情很扭曲的笑了一笑。
小毛挡在沉思杰面前,推搡着方振皓,“不许欺负人,不许欺负人!”
周围人又七嘴八舌说:“沈先生有骨气!”
“那是,那是!沈先生还有气节,不帮鬼子照相,不给鬼子写文章,才残废了,比那些个当兵的都强!”
“当兵的,把老百姓丢下自己就先跑了!呸!”
方振皓一时有点尴尬,放开那截血肉模糊的肉团子,沉思杰重新揣回兜里,把那孩子哄到一边去,对了周围人低声说:
“各位误会了,我与这位先生是旧相识。”
那群难民才不说话了,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两个人对视,两条颀长的腿立在眼前,沉思杰顺了笔直裤线向上望,看到那张他曾经见过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
方振皓蹲下来,上上下下一番看,打量他那头油腻杂乱的头发,还有乌黑肮脏的脸,低声问:“真……是你?”
沉思杰垂下头一笑,“落魄了,没想到吧,要奚落趁早,过时不候。”
方振皓把小毛牵过来,对了沉思杰说:“小毛说你吃的东西总是被别人抢走,好了,把馒头吃了填肚子。”
沉思杰有点怔住的模样,随后笑笑却没动,嘴里却说:“上次见了你还拿枪指着我,现在给馒头,看起来,还是没了手
的好,可怜归可怜,你也能给个温柔脸儿。”
一瞬间方振皓有点恼火,却忍住了没说话。就算怎么讨厌这个家伙,但现在,却不由得为他觉得心酸,好端端的人,没
了双手,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自然是不言而喻。再说了,不能拿笔和相机,再怎么有才华,也算陨落了。
小毛挤上来,把馒头递到沉思杰嘴边,沉思杰探过头,一口一口使劲啃,明显是饿极了的模样。
方振皓蹲着看他啃馒头,心情很复杂。没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舞会上那风光的记者,在上海滩笔杆子出名的记者,会
丢了双手落魄成乞丐;更没想到,他会在千里迢迢之外的武汉,在这个难民收容所里,又遇见了他。
等了他吃完馒头,方振皓忽然说:“你跟我来。”
沉思杰摇摇晃晃站起来,跟了他走到医务室里坐下。方振皓找出药水纱布,护士刚想把袖管揭开,就立即惊叫了一声后
退几步,脸上是难以置信,还夹杂着一点点恐惧被惊吓的表情。沉思杰低了头,忙把两只空空的腕子往袖管里缩藏。
方振皓叹气,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护士出去。
他坐在了对面,说道:“伸出来,我给你处理包扎一下。”
沉思杰低了头,刚在人群里初见的那一点平日的狂妄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会单独面对,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反倒生出
一股不自在的感觉。
他听到对面人语声很平静,再一次说:“伸出来,我给你处理包扎一下。”
方振皓看他缩着不动,“你不用担心会吓到我,都见惯了的。”
沉思杰吸吸鼻子,才伸出去。
右手是很齐的刀口,还能看得见森森白骨,明显是用锋利的军刀或者其他什么刀用很快的速度砍下去,左手是手指被剁
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但是看起来好像受伤之后被草草包扎过……方振皓边清洗血污边这么想,疑惑归疑惑,却
也没多问,只是清理掉腐肉,给创口敷上药粉,然后用绷带一层层裹了,最后扎好。
沉思杰明明痛得咧嘴,却仍嘴硬。
清理完了包扎好,方振皓站起来在水池边洗掉手上的脏东西,甩甩水珠用毛巾擦干,对了沉思杰说:“每隔两天,在这
个时间来这个地方找我换药。三四次伤口就能全部愈合了。”
沉思杰点头,却也不说话。
方振皓回身看他一眼,又说:“你现在得学着照顾自己,我知道,没有手要把自己打理好是比较困难的。我现在事情不
是很忙,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闻言沉思杰一愣,抬眼直直盯着他,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方振皓一挑眉,“不愿意就算了。”
沉思杰没说愿不愿意,扭头看一眼房间门,听到外面呼来喝去,走廊上人来人往的声音,问他说:“你……在这里做什
么?”
“如你所见,管你们吃喝啊。”方振皓拿起杯子喝了口热水暖身体,“武汉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难民,我们红十字会和
武汉武汉慈善救济组不能不管,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大家都是中国人,哪有见死不救的。”
“见死不救……”沉思杰喃喃自语,似一声苦笑,抬眼望向他,语声无奈而轻狂,“你怎么不去重庆?那里不是战时陪
都吗?现在有点钱有点权的人不都是去哪里了吗?你的那位……那位也是位高权重……”他说着眼神闪了闪,故意拿话
刺人,满足着自己私心里的快意,“我说,好歹也是疼过你的,他就光自己逃命顾不得带上你了?”
方振皓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冷淡,抬眸看过来,逼得沉思杰一时忘了该说什么。他指了指自己制服前的红十字徽记,“沈
先生,国际红十字会是中立组织,为日内瓦公约缔约国提供人道主义援助,我认为我现在是以一个医生和红十字会工作
人员的身份来跟你交谈的,请你把态度放尊重一点。”
沉思杰看了那红十字一眼,又低头看看自己被包裹好的伤处,心知寄人篱下,哼了一声,悻悻垂下目光。
方振皓又倒了一杯热水,推到他的跟前,岔开话题问:“有住处,有吃的吗?”
沉思杰不说话只点头,看了杯口那袅袅腾升的热气,凑上去牙齿咬住被沿,笨拙的用手腕把杯子小心翼翼倾斜一点,想
要喝水暖暖身体。方振皓看他这个可怜样子,心里的火气顿时就消失了,有些不忍,抬眼望向窗外。
想问问他的手到底怎么了,却觉得戳人家伤口实在不好,看沉思杰被烫的直咧嘴,却还竭力要喝水,更不好打断。两个
人有点尴尬的对坐着,直到房门被敲响。
“方先生,有人找你。”
方振皓应了声,出门去顺手反手关上。
门外站了一个灰色长衫围了围巾的男子,脸被江风吹得通红,见了他简单的寒暄几句,方振皓听他报了姓名,立刻将他
带去另一间办公室。
男子是一家矿场的老板,暗里地却是武汉中共地下党员,他简单的对方振皓说明来意。因为现在武汉三镇滞留了太多的
难民,而这里又接近皖南的新四军,组织上经过商讨,决定由武汉的地下党组织来做工作,在这些的难民里挑选一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