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3——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出神发愣间,只听锵啷一声,他自顾斟酒,不慎跌了杯盏,酒溅上衣襟。

祁白璐连忙靠过来,拿起手帕揩拭他襟前,笑的脆生生一口白牙,“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擦拭完了,手指堪堪从他下巴划过,状似挑逗,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到底存着几分罅隙,加之猜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方振皓下意识侧身避了,抬起手想要格开,祁白璐见状玩心大气,再度靠了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呵气,“先生想要我介绍个女伴给你么?”

他忽的将她推开,一字一顿,语声似有怒意,“小姐,谈天归谈天,还请自重。”

说完举起酒杯,笑容敛去,眉心蹙起一丝不悦。

祁白璐一怔,手悬在半空里,目光意外一闪,随即捂了嘴笑得乐不可支。

“真可爱,给姐姐当弟弟吧。”

方振皓异常不悦,同她一个女子反驳又觉得实在是没有风度,耳后因为方才的亲密还隐隐发烫,于是起身问侍者盥洗室在哪里。

祁白璐看他走远了,靠坐在一侧沙发,抽起了烟。青烟在指间缭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这星星点点灯光下,安静下来,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人眉目秀致、笑容鲜朗,虽然说话谈笑间带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却仍是礼貌相待,言辞谨雅。即便对了她这个做交际花的女子,态度仍是温和坦诚,没有半分的不齿……是个澄澈坦荡的男人,比起那些贪恋风月的公子哥,倒好上许多。

蓦然的,她又想起那个人,那个人匆匆离去前……那般的关心,还有那回护的眼神,能不让她觉得有些异样么。

良久,她抿起红唇,自嘲一笑。

莫说觉得有些异样,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行有行规,吃一天风月饭,就得作一天的笑脸,哪一个恩客都开罪不得。

思及“风月饭”这三个字,她脸上只余淡漠苍白,似被一鞭子抽中背脊。

祁白璐幽幽叹了口气,端起一杯酒,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温柔甘醇的白兰地,入口化开来却是烈烈燃烧的火。

烟抽完了,只余冷冷灰烬,祁白璐面无表情抛了烟头,懒懒靠在沙发中,盯了自己鲜红蔻丹出神。

一捧凉水扑在面上,清冷冷的水驱走几丝混沌酒意,还残留三四分,抬眼却在镜中照见自己的疲倦模样。

他怔怔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忽然沉沉叹息。

外面到处在打仗,有人战死,有人冻死,有人饿死,还有人死在日军铁蹄之下,这十里洋场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他是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这种地方,终究与他是两个世界。

忽的想起衍之曾是劝阻他来这里的,也告诉他不是寻欢只是谈事,他当时却不信,赌气非要跟来一探个究竟。只因为心底终究是有不安的,那样一个人,总觉得抓不牢就丢了。现在也是,绮靡灯火间他不知去了哪里,直到现在也不曾出现,只留下他一个人,哦,不,还有那个妖娆的女子陪着他。

想必是他的安排吧,不想让他一个人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情。

他想着苦笑,这样的好心,却让他觉得心中更是滋味莫辨。

那个女子……心中涌上一抹无奈,旋即消于无形。

身在此间,不知时间流逝,满堂尽是旖旎风情。

舞池中衣着华丽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换了个娇媚女子柔情款款摆动腰肢,宛声歌唱。

举目都是迷离灯火,入耳尽是旖旎歌声,方振皓还觉得头晕晕的,只得强打精神向坐处走去,走近了看祁白璐还是闲闲而坐,身边却多出一男一女,正在熟络的谈笑聊天。他仔细看去,依稀认出其中一人像是卫生厅长,有次视察他是见过的。

瞬间觉得有些尴尬,正在踌躇的时候,刚后退一步,有人却从后在他腰间一托,又握住他手腕。

方振皓惊愕之下回头,却见是邵瑞泽笑意盈盈的面容。

他握紧他手腕,将他拽过去,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醉的人事不省。”

忽然的,他同那妖娆女子毫不避讳,亲热地挽住他胳膊,有说有笑地画面猛然撞入他脑海,只那么一下,就令他生出不可抑制的满腔怒气。心中异常的憋闷,不便发作只得不悦哼了一声,愤愤然挥手,想要挣脱。

不料邵瑞泽却握紧了,紧紧扣住他手腕,头也不回硬是将他拽到那里,一起坐下。看样子也是与那厅长很是熟络,立刻就攀谈起来,谈论起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出丑谁下台,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方振皓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看别人谈笑,自己也不得不笑颜相迎,厌烦间拿起来酒杯,手中不停,美酒又一杯杯的饮下,亦心不在焉的敷衍。

卫生厅长身旁的妩媚女子提议玩牌,立刻得到响应,她唤侍者拿来纸牌,戴齐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已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祁白璐笑言自己并不擅长,退避在旁,其他的人目光便落在方振皓身上。

“南光,你若是喝多了,先去休息。”邵瑞泽闲闲将牌拿起,瞟他一眼,心中却有些后悔,真觉得不该让他来这种地方。

方振皓搁下杯子,眉毛一挑,语声略略提高,“不碍事。”

那个妩媚女子朝他看一眼,掩口笑,“这位先生看着文质彬彬,却生的好气魄。”

漫不经心一笑,方振皓拿起纸牌。他的酒已喝的又有点多,心思动了一下,顶着头皮上场,到底有几分赌气的成分在里面,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

邵瑞泽却叹了口气,只听女子又问身侧的人,“先生喜欢玩什么牌?”

方振皓自觉有些不妥,却已经不能后退,揣摩了几番回道:“寻常的都玩,最有意思还是惠斯特桥牌。”

“是男人玩的牌。”卫生厅长接了一句,看了看邵瑞泽,“邵主任,这位是?”

“舍弟,带他来见见世面。”邵瑞泽摆弄手中的牌,回以礼貌一笑,“何厅长,他可还是你手下的兵。”

何厅长眉梢一挑,“在哪家医院供职?”

方振皓回道:“圣心医院,美国的教会医院罢了。”

“舍弟初出茅庐,还是要赖何厅长多多照顾啊。”

“哈哈,邵主任都开口了,好说好说。”

方振皓在桌下狠狠踹了身侧人一脚,才觉得略为解气。

四方牌局中,邵方为一方,厅长与女伴为一方,祁白璐发牌。惠斯特桥牌是老式玩法,精髓在于伙伴间协作,要想赢,必须两个人信任配合。既是领袖又是同伴的保护者,决断与牺牲,荣誉和失败都不是一个人在承担。

说到底其实方振皓并不怎么擅长,他在国外的日子学业繁重,不怎么打牌消遣,惠斯特桥牌又乏味沉闷了些。他心里想着别的事,捉又捉不住,又觉得烦闷想要回家,不料邵瑞泽玩牌却是个中高手,不过是桌上的游戏,思维却异常敏捷,出手强悍,令他配合起来越来越力不从心,渐渐露出磕磕绊绊的狼狈,出牌频频出错。

邵瑞泽拿起一杯酒喝了口,瞟他一眼淡淡道:“桥牌是无声的战争。”

闻言方振皓手上动作一滞,侧目看他,心中顷刻念动,已转过千百念头。厅长身侧的女子嫣然而笑,开口嗔怪,“你们军人都好无聊,玩个游戏都说是打仗。打仗多可怕,成天就是死人。”

邵瑞泽但笑不语,将手中最后的牌掷出,结束这一局。

刚刚心定,冷不丁听到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刚刚收回的心神却又乱了。方振皓再次兀自胡思乱想,酒意又接连涌上,忘记牌局却已经开始。座中的人都深熟此道,料定今晚有一番惨输,不料邵瑞泽神色自若连连出手,翻云覆雨间就没怎么输过,对方的脸不由发绿,方振皓只需跟着自己搭档捡钱,赢了个盆满钵满。

到牌局结束时点帐,数额惊出他一身汗。

邵瑞泽伸手将一半的筹码推了回去,对厅长笑言:“咱俩兄弟,好输好赢。”

“邵主任就是慷慨。”厅长也微笑,将已经掏出的钞票收回一半。

舞曲再次响起,厅长携了女伴款款步入舞池。三个人相对而坐,方振皓已醺然,一手支颐看向舞池,一手将酒杯悠悠托了,任凭艳色的酒在杯中晃着,仿佛神游物外。邵瑞泽坐他身边,燃起一支烟,慢慢的抽,眼神不时掠过他面上,祁白璐轻晃着酒杯,目色意味不明,静默间不由得很是尴尬。

一个高挑婀娜女子款款而来,毫不忸怩的邀请方振皓去跳舞,方振皓本也觉得坐着实在无趣,于是顺水推舟。两人翩跹滑入舞池中央,舞曲已悠扬奏起,灯红酒绿,舞影婆娑,从远处看来,二人舞步洒脱颇有行云之逸。他很绅士搂着女子的纤腰,亦不时微笑说着什么,而那女子莞尔,像是被幽默随和的话语逗笑。共舞间,他既洒脱又不显浮华,翩翩西洋绅士风度,又方有世家风范。

邵瑞泽靠着沙发缓缓抽烟,目光遥遥越过舞池,片刻不曾离开这两人身影,将这一幕全看入眼里。

“得了……脸黑的跟锅底似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惹了督军大人生气呢。” 祁白璐嗔怪一声。

嘴角挂着丝微笑,邵瑞泽不出声,祁白璐用指尖敲着玻璃杯问,“事办完了?”

邵瑞泽点头,但依旧不出声。

祁白璐也不多问,一同看了看,转脸对他笑,“他倒来的透澈,你怎么忍心把他一个人仍在这种地方。”

邵瑞泽磕了磕烟灰,神情无奈,“他这性子,刨根问底,却又不相信,非要赌气来。还好有你,不然我真不放心。”

祁白璐勾了勾唇角自嘲而笑,又轻轻啜了口酒,“督军大人如此信任,我一个小女子蒙得垂青,也算前世修来的福分。”

语声哀切抑扬,倒似在念戏文。邵瑞泽听着不觉皱眉,抬眼看她款款倾身,对了他抿唇微笑,“这种污浊场合,实在不适合他这样的人,您还是快把他领回去吧。”

她笑若春风,纤浓睫毛投下两扇阴影,掩去了眼底喜怒,湿润红唇轻掠过他脸颊,起身款款走向后台。

邵瑞泽略略发怔,待到回神已经看不到那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他回头似是无奈的要摇头,扬手将烟头扔进烟灰缸,等着舞曲结束。方振皓走回来一下子坐上沙发,一曲跳下来,口干舌燥,喝了几大口酒,过了会又觉得犯迷糊

“南光,醒醒,回家了。”

方振皓朦胧睁眼,似乎困极了,看到是他,含含糊糊的唔了一声,在沙发上蜷起身体又要睡过去。

邵瑞泽无奈一叹,伸手揽住他腰,稳稳扶住了,将他带起来朝外走去。方振皓在朦胧不轻中察觉到不对,一睁眼就负气将他推开。不料一步踩虚,身体一晃,踉跄着就要摔倒。

身后却有双手伸来,稳稳将他扶住,带着温柔暖意。他安静下来,顺从地闭上眼不再抗拒,回身靠在他肩上,眼睛也没睁,一手揽了他颈项,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睡得朦朦胧胧,意识不清,只觉得身下好像多了柔软被褥,衣料在肌肤上簌簌摩擦,有人替他盖上被子,然后眼前黑了过去,似乎是关了灯。

一夜无梦,直到酒意消退了他才睁眼。

方振皓睁开眼,却是一片的黑蒙蒙,他觉得头疼欲裂,推开被子撑着双手自床上坐起。

手不经意触到什么,旁边有人含糊的出声,随即是低沉呼吸。

方振皓转头眯眼,直到眼睛适应黑暗看清楚了身边情形,先前压抑的愤怒一下子又涌上心头。

他咬着牙,几下将身边人踹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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