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外一阵人声杂沓的慌张,吴夫人抓了丈夫衣服,带着哭腔连声质问,“好好地说话不行吗?把孩子打成这个模样,他又不是不明事理,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振皓脸色苍白,紧咬了唇,目光盯着他的脸,手上小心翼翼揭下那粘了血迹地衬衫,邵瑞泽浑身一颤,倒抽了口凉气。
“疼不疼?”
“好久,没尝过家法的滋味。”邵瑞泽颤了颤,自嘲说:“自从大帅过世……呃……师父今晚下手真狠,还真,有……有些受不住。”
“如今是民国了,新文化、新思想,还用封建的那一套,君臣父子,被打成这样,你还不怨他。”方振皓言语中含着不满,又添心疼。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呃,你轻点。”
邵瑞泽说着阖了眼,面容带了六分疲惫,三分痛苦,再剩下的一分,怕就是一贯的傲气。
门吱呀一声,吴夫人用帕子擦着眼泪进来,身后跟了个许珩,拿来了医药箱和酒精药棉。饶是曾经见过吴老教训军座,但眼前情景还是让他微微吃了一惊,这顿家法抽的实在是太狠了,狠到出乎他的意料。
瞧见吴夫人,邵瑞泽还是有些尴尬,一把披上扔在旁边的衬衣,吴夫人眼前红红的,不时用手绢拭去眼上的泪,说不出的心疼,又制止了他,“别穿上,小心弄脏了伤口。”
邵瑞泽一脸倦容,强撑了笑:“婶,不就打了几下,我又不是娇气的人,受得住。”
“我做错了事,师父也是恨铁不成钢,为我好,我知道。”
说得时候脸上神情自然从容,不像是在赌气。
方振皓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小心翼翼拿了棉签沾了药水,给他擦拭能看到的伤口。
吴夫人眼泪倏然落下,哽咽说:“衍之,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要考虑这么些闹心事情,真是为难你,你师父对你再严厉,他还是疼爱你的,你不能怪他,知道吗?西安出事闹得南京风声鹤唳,上海你的消息一传来他更是坐立不安,老吴这人,不会疼孩子,亲生孩子犯了错也是打的要死要活,可他对你期望太深,打心眼里希望你能有出息。”
她语声微颤,哄劝孩子般叮嘱说:“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你要多听话,别惹事,更别因为这个记恨你师父。”
邵瑞泽说话有些沙哑,仍是点头,看不出有半点不高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衍之怎么能记恨呢。”
吴夫人忍住酸楚,对他颔首,而后转头叫许珩去隔壁房间取几件干净衣服来。她执意又看了看伤口,一时触到伤心事,禁不住哽咽,方振皓不想叫她太难过,于是劝慰道:“婶,一会我给他清理完了就下来吃饭,您也去劝劝吴老,吴老年纪大了,别叫他老人家怒火攻心的。”
话说得既委婉又中肯,吴夫人听了觉得在理,于是又温言叮嘱了几句就出了门。
许珩将干净衣服拿来了,又把毛巾浸了温水递过去,看邵瑞泽拿着毛巾慢慢擦脸。
药敷在伤口上,刺激的伤口微微发疼,邵瑞泽垂着头吐了几口气,就听许珩略带担忧问:“军座,你这个样子,明天还能出去么?”
“当然……这当口,我见不到委员长,他怕是听到“东北军”这三个字就会跳起来骂娘,我要去找军委会的头头脑脑,找关系疏通,好歹向委员长美言几句。”邵瑞泽叹了一口气,脸色疲倦,“吴老去给委员长说情,我在一旁求那些大员们卖个人情……反正钱财总是身外之物,我不稀罕。”
许珩脸色稍稍黯淡,却听方振皓上药时插话道:“那么陕北那边呢?他一走,岂不是要乱?”
许珩眼神闪了闪,吐了口气说:“这点不用担心,我向西安方面确认过了。情况还好,目前为止有杨将军和于将军统辖军队,少帅留有手书,底下的军官也还安分守己,估计出不了大乱子。”
不料邵瑞泽冷哼了一声,缓声道:“杨将军终究是个外人,于将军人又在甘肃,一旦管教不利、没人牵着他们,只怕就要出乱子。”
许珩静了静,话语颇为不赞同,“军里那还有王以哲王将军,他是老资格老前辈了,应该……”
“但愿吧。”邵瑞泽神色淡淡,透出疲倦无奈,“发电报不许他们轻举妄动,他们不要惹事就是给我帮忙了。这边我来努力,分 身乏术之下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管西安,南京这里,但愿委座看在蒋夫人、宋先生与吴老的面子上,能高抬贵手。”
他沉默片刻,凝滞的空气中传来沙哑的声音,“尽力而为,朝最好去努力吧……”
见了邵瑞泽那般痛心神情,方振皓心下一片黯淡,知道他是咬着牙吞回了后半句话,“做最坏的打算”,对他而言,恐怕想上一想都是折磨。
别人只道是抓了国贼严惩,大快人心,而对他来说,忧虑折磨,却不永能为外人道。
他一言不发,睫毛阴影深浓,目光掩饰着痛楚,只是默默地摆弄着手上棉签。
“衍之。”他查看他伤势,一边清理上药,一边缓缓道出心中不安,“打的这么狠,我担心,经不起过度奔波。”
邵瑞泽却不言语,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伤口痛楚。
伤口清理后被简单包扎,洒上去的药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这样清理恐怕不行,你需要去医院,以防伤口感染化脓,引起发热。”
方振皓皱眉说着,不意外看到许珩嘴角一抽,面色不掩焦虑。
邵瑞泽捏紧了毛巾,语声微弱而清晰,“你觉得,我有时间去医院么?”
这句话一出,连想开口劝说的许珩都闭了嘴。
有许多事情等他去担当,没有人能代替他完成他的责任。
纵然是劝慰,却已经没有了必要。
饭厅的吊灯投下橙黄光晕,照着偌大饭厅。长条的餐台,白色的餐布,银质的烛台,托盘,精致的碗筷,处处显示着奢华。桌上八菜一汤,颜色搭配得漂亮,味道喷香。只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下人们还守在一边静静候着,等了主人家来用晚餐。
吴炳章坐在书房里,那方戒尺还扔在茶几上,他目不斜视,听着那轻微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也不抬,只是沉着脸问:“还好吧。”
吴夫人站在他对面,瞧见戒尺,眼睛仍是微红,“你下手怎么也没个准头,当年威儿赌气跳窗,遍体鳞伤的离家出走。你我都吃不准他到底有没有能力去陕北,忘记了他的遗憾了吗,老吴……你不是发过誓,不再打孩子了吗?”
说到这里,吴夫人意识到失了言,两个人凄然对视一眼,她哽咽的侧过头。
吴炳章缓缓起身,拄了拐杖砰一下关上门,又走回到窗前,目光定定望向楼梯处,怒不可遏地用拐杖戳着地面。
“犯了错,就该打!”
“可是。”吴夫人目光如水,急急反驳说,“就算是有错必究,可你也要注意分寸。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要撑起那么大一摊事情,且不要说上海受的闲气,就说现在张汉卿的事情,也怕他愁得要命。你到底是个长辈,他敬你如父,在你这里才能自在些,你反倒跟那古板夫子似的,只知道拿了戒尺同他说话?”
“妇人见识!”
吴炳章回头一声断喝。
“西洋讲什么人格尊严,哼!我只知道老祖宗讲的是‘克己复礼’,推的是‘慎独’! 错了,就该打!”
他眉头锁在一处,不容劝阻地说:“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偏投错胎到了兵戈四起的乱世,封疆大吏家的子弟自然要担负天下的责任。乱世用重典,不光是国,家也一样。我不想他不知规矩,就知道耍小聪明,最后像那张汉卿九一八时一样,顶不住大风大浪翻了船!”
说着叹息道,但神色中已经流露出伤感,“我比他更知道世事多艰,比他更有感触做世家子弟的难处。当年我也可以衣食无忧,天天养鹰遛鸟就够了,轻轻松松做我的少爷公子。可人不能活的浑浑噩噩,国家国家,没有国哪里来的家?我跟着孙总统反清反袁,九死一生。经历的越多,感受到这世道越乱,就越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吴炳章缓缓摇头,再也说不下去,定定凝望窗外漆黑夜色,还有那飘落的薄雪,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良久,吴夫人才听他开口,语声干涩。
“我也舍不得打他,可他那么做竟是有坏了规矩的地方,于情于理,我总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被我打了,总比被送上军事法庭强一百倍。”
吃饭的时候吴炳章面色严肃,仍是不苟言笑,邵瑞泽倒是神色平静,似乎对刚才的事情并不在意,吴夫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叫方振皓坐在她身边,不时温言说笑,总算聚在一处吃了顿太太平平的晚饭。
“南光呀,你和我都在国外留过学,怕是西餐更合胃口,我特地让厨房为你煎牛排和鹅肝吃。”吴夫人对着丈夫嗔怪一声,“就叫他们俩个土包子去吃馒头稀饭和咸菜好了。”她又转身吩咐了要加些奶茸蘑菇汤,一些果子与饭后甜点。
方振皓听了吴夫人介绍这些精致的西式菜肴,什么玉米粒不应季去哪里购买呀,什么沙拉酱调地浓淡啦,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亦不时幽默风趣,恰倒好处的插上一句,饭桌上气氛倒也还很是热闹。不经意间看到吴炳章,心里却又不自觉想起幼年时用戒尺打他手心的夫子来,喉间到底哽了口气。
吃罢饭上楼休息,邵瑞泽累的趴在床上,不敢压着了伤口,方振皓坐他身边,脸色难看之极,想要安慰却看他闭眼似乎是睡着了,于是在帮他把被子往里掖掖紧,慢慢用手拂过他的脸颊,轻轻的在他那肿胀的面颊上停留。
邵瑞泽顺从地闭上眼,呼吸浅匀,似乎是睡着了。
方振皓手放在被子上,叹口气,蜷坐了靠在在床头,想着方才三人那些话,不觉心酸难过。
有个使女推门进来,对他微微鞠了一躬,说是老先生叫他。
厨房里下人还在忙碌,只见吴老守在一个脸盆边涮洗着一条毛巾,见他出来忙招呼他过来。
走近前他不由一惊,那盆里半是冰块,冷气袭人,吴老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在拧着那个毛巾对他说:“南光,等会拿这毛巾给他敷一下,不然这肿是不易下去的。”
方振皓有些吃惊又有些不解,寒冬腊月,这冰水刺骨,忙伸手过去接那毛巾说:“吴老,还是我来吧,您年纪大了。”
“水凉,你大病初愈,就别再沾手了。”
“吴老,不要紧的,我来。”
“怎么这么不听话!”吴炳章眼一瞪,绞了绞毛巾,方振皓见状只得讪讪闭了嘴。毛巾接在手里寒气刺骨,很是冰冷,吴炳章又说,“叫他敷了好早些消肿,明天总不能肿了脸去见军委会的人。”
捏着毛巾,方振皓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心中担虑,“张少帅,会有性命之忧吗?”
吴炳章一时间怔住,冷峻脸色稍稍缓和,“难说,但好歹现在有了台阶可下。”
方振皓想了想,明白过来这其中不同,顺水推舟说:“大敌当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将才培养来之不易,国家危难关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是啊。”吴炳章重复了一遍,含笑看着方振皓,“不愧是国外念过书的又回来赴国难的,懂道理比什么都强。那帮人是老头子的嫡系,平日里张狂的很,也算是为难你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方振皓抿唇一笑,寒冷中略觉一丝温暖。
他陪着吴炳章走回楼上,听着他说明日以及日后打算,当听到还是有一些人不同意严惩的话时,心下不由稍稍宽慰了些。
房间里静静地,没有开灯。
外面风雪声呼啸,一阵紧似一阵,夜色深浓。
撩开厚重窗帘他看到雪花不住飘飞,而后关紧了窗户,他回身走到床边,将冷毛巾敷在他肿胀脸上,看他微微睁眼,目光探询而忧虑地望过去,轻声问道:“疼吗?”
毛巾敷在脸上凉凉的异常舒服,面对他的话邵瑞泽只是摇了摇头,睫毛隐去眼底情绪,“累了,想睡。”
他一回房间就换上了纯棉的睡衣,伤口仍旧微微发着疼,但此刻沉沉倦意涌上来,简直恨不得睡个天昏地暗。
然而却伸手覆上他拿着毛巾的手,嘴角逸出一丝笑容:“打人是种体力活,挨打也是种体力活。”
说的仍是调皮,听在耳中却令方振皓酸楚咬牙,慢慢用手去擦拭他额头的汗,低了头肩头微颤,心头刚刚散开的失落阴霾重又聚起。
手慢慢抚摸过他的头发、眉骨、眼睛、鼻梁、嘴唇……却已经听到他平稳悠长的呼吸。
睡着了吧……方振皓屏住了呼吸,定定看他,眼里心疼再难掩藏。
也许是大厅里的挂钟,在漆黑寂静里兀自滴答滴答,钟摆敲过两次,三次……不觉已是凌晨三点了。
自楼上房间里听来,钟摆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方振皓并未睡着,裹着被子辗转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待窗外发白。
今夜心里格外纷乱,让他没有半点睡意,暗夜里却一直紧攥着他的手,不想放开。身旁的人犹自睡得安沉,呼吸却似有些急促,一起一伏,而被自己握着的左手,只觉他指尖冰凉,掌心滚烫,再一摸,潮潮的全是汗水。
丝绒帘子密密垂着,窗户留了一条小隙,风也透不进来,叫人只觉口干舌燥。
壁炉里燃着红通通的火光,熏得一室暖意融融。微弱的橙红光亮映照在他侧脸,高直的额头与板削鼻尖像像是有层微汗。
只听他在睡梦中含糊地晤了声,眉头微微皱起。
方振皓侧脸看过去,看到他脸颊苍白,透出发热的潮红。
看着他额上的微汗,他微微起身,小心擦去了额头两鬓的汗水,又伸手覆上额头,果然觉得有些发烫。
“水,水,给我杯水。”邵瑞泽在睡梦中呓语。
即便在睡梦间,他仍旧觉得疼痛,身体冰冷,骨头里却燃着火,一阵冷一阵烫,颤抖都无法遏止,而喉咙里更是火辣辣作痛。
方振皓坐起身,披衣起来,打开床头灯压低灯罩,屋里只剩下暗暗的光。
不想惊动仆佣,他披上厚厚睡袍,出了房间走下楼梯倒水,回到房间又从行李箱找出几片药。
扶起邵瑞泽,邵瑞泽微睁了眼,喝了几口水,看到递在自己嘴边的药片,抬头睁大眼,懵懂的看了方振皓半晌,似乎还意识不过来。方振皓扶住了他后背,让他靠着自己,柔声说:“你发烧了,吃药。”
邵瑞泽又愣了一会,才回过神,顺从的吃了药,又半阖了眼睛,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迹。
不知为何,靠着他,他的气息沉沉拂在他耳畔,令他觉得安心。
“南光。”他咳了一声,语声沙哑,“本来你是病人,却反倒要你照顾我。”
方振皓听见他嗓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扶着他臂膀的手蓦然一紧,不由苦笑,“你对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邵瑞泽额头慢慢变得滚烫,喃喃道:“没办法……”
说着剧烈咳嗽几声,身体不住向一边侧滑去,刚用力要撑起身体就触及伤口,令他疼得不住倒抽凉气。
“呃……”
方振皓连忙搂紧了,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