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宜卿扑一声笑出来。
方振德笑道:“再有个把月就该到大年了,你姐说干你这行的身上煞气太重,一直念叨了要去找个灵验的庙宇烧香去去晦气,你俩也该去烧柱香拜拜菩萨。然后一家人和和气气过年,这世道里,也是得来不易的福分。”
说起拜菩萨,方振德的话就多了起来,从两年来的战乱如何影响生意,说到这到国内事态的险峻,又谈到河运上的限制,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方振皓吃着饭,只是听着,抬眼朝着身边看过去,与邵瑞泽一个眼神交汇。
邵瑞泽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方振德话里的意思也明了,只要天下不打仗,守个太平的日子能做生意赚钱是最紧要的。至于当政的,国民政府也好,那群闹事的赤匪也罢,只要将来河清海堰的守个天下太平,百姓就该知足。至于谁当权当政,那都是当官的关心的事。
邵宜卿还是那副拌嘴的劲头,“你这话也不全对,谁当政都行?日本鬼子,苏联鬼子当政就不行,那不成了亡国奴了?”
“鸡蛋里挑骨头!”方振德瞪妻子一眼,“你怎么总把别人的话往歪里想,谁希望连年打仗,连个生意都没得做。”
邵瑞泽只吃饭不说话,不管怎么装,心里总是恹恹的。
夫妻俩拌了一会嘴,话题突然转到邵瑞泽身上,“我说衍之,你跑去南京那么久,那张少帅在西安惹下的事儿完了没有?报纸上铺天盖地要政府惩处他,现在也没个下文,怎么回事儿?”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方振皓听了筷子顿时一停,许珩扒着饭的手也不自觉顿住。
众人都将目光投给邵瑞泽。
邵瑞泽眼皮也没抬,只说:“一切都听从长官的意思,不该问的不能问,我只在上海候命。”
“好在醒悟得早,不是真造反,事情结束的快。看不出来,还真看不出有这份胆色,兵谏抗日。”
方振德在桌下踢了妻子一脚,示意她闭嘴。
“你们几个,来来来,看叔叔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气氛一时有些窒闷,方振皓拿出南京买的进口糖果,将三个孩子叫到身边,分发到手中,还戳了戳兆哲的脑门儿。兆哲捧着糖果得意的不行,和叔叔目光交汇,又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保守住秘密。
几个孩子立即撕开包装纸,吃起了糖果,打打闹闹间不时有欢声笑语,稚嫩童声将餐厅内沉闷气氛一扫而空。
晚饭快完的时候,邵瑞泽对方振德说:“姐夫,不妨盘算一下,如果国内生意不好做,不如先出去避避风头。还有这几个孩子,叫他们好好学英文,也送出去念书见见世面。”
方振德不禁一愣,“衍之,怎么了?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内部消息了,难不成是日本人要打进来?”
“没。”邵瑞泽随口笑笑,摸了摸兆言的头,“不过姐夫还是听我一句,着提前打算,总是没错的。”
轿车回家路上驶的飞快,灯影不停朝后掠过,邵瑞泽只觉深深疲惫,一直闭着眼不吭气。方振皓坐在他身边,想起他同大哥说过的话,不知怎么的,生出几分不详的感觉来。
公馆里没什么变化,李太依旧操持的井井有条,对主人汇报的时候难为的提到他们走后又一拨人来过公馆,他们也拦不住。邵瑞泽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唯一变化的就是兔子,不知道是不是不肯好好吃东西,兔子乍一看去饿瘦了不少。
最哭笑不得的是,兔子见了方振皓,一直黏在身上,怎么也赶不走。
众人路途奔波,都累了,头挨上枕头,一觉睡到天亮。
几人都休息在家,如常起居,如常说话,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
南京的审判仍在秘密进行,只是邵瑞泽不死心,千方百计打听消息,却一无所获。
方振皓也帮着他注意报上的消息,但不知是不是新闻审查,连只字片语也没有。
这天一早邵瑞泽带着许珩去了驻军所在地,一走就是一天,等到家天色已经黑了。
许珩照例去买报纸,邵瑞泽才刚进门,就听电话滴铃铃响起来,方振皓正好从楼上下来,对他说:“恐怕是吴老,今天他已经打过一次电话了。”
邵瑞泽连大衣也顾不得脱下,几步上前接起电话。
“衍之吗?”
“是我,吴老,您有事?”
电话里吴炳章的声音略略迟疑,好一会儿,他听到那边清嗓子的声音,似乎在犹豫。
忽听身后惊乍乍一声,门被轰的一声被撞开,许衍跌跌撞撞冲进来。
“军座!”许珩脸色大变,拿着一张报纸惊惶无措,“军座,少帅他……他……”
邵瑞泽心下顿时一颤,顾不得去管电话,劈手夺过报纸。
脑中轰然一声,似一声滚雷炸在头上。
他手无力的松开,电话听筒摔在地上,咣的一声。
随后身体无力的倚了墙壁,脸色大变,报纸也自手中滑落下去,薄薄纸页,一瞬飘落在方振皓脚下。
方振皓心知不妙,刚要弯腰捡起来,那头版上粗黑的一行标题,粗粗一看就让人触目惊心。
吴炳章的声音从摔在地下的电话里传出,“衍之,千万要冷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邵瑞泽仿佛没有听到,倚了墙壁,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第九十章
还未读完,方振皓就脸色陡变,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
南京的军法会审已经结果,张少帅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剥夺公民权五年。
新闻检查令使得报纸对此只得寥寥数语,十分的谨慎克制。
电话里吴老声音还在响着,方振皓抬手接起了,听完已经是气息不稳。
报上没有披露的,审判过后就随即签发了总统令,对他进行特赦,但随后将人交由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送至委员长老家浙江奉化去闭门思过,等同于就此软禁。
至于何时释放,遥遥无期。
“南光,你们一定要多劝劝他,叫他冷静。事以至此,他尽力了。他好歹保住了张汉卿的命,活命了就比什么都强,日后只要老头子不杀他,再也没人敢再提杀他的话。”
方振皓稳住情绪,勉强笑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他顿了顿,用最委婉的话将吴老的内容转述了,邵瑞泽似乎没听到。
他脸色惨白,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冰冷坚硬墙壁融在一起。
许珩看的心下直发慌,“军座?军座?”的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只觉得他眼神都涣散了,一惊之下马上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邵瑞泽脸色是平静的,只是幽深瞳孔里却无一丝神采,梦游一般。看见茶几上的杯子,端起来凑到他嘴边,“军座,你先喝口热茶缓缓。”
方振皓心跳的极快,双手拍打着他脸颊,不住的叫着“衍之。”
耳边的呼唤似乎让邵瑞泽苏醒了些,忽然的,他对着一屋子发愣的人笑了一笑。
“少帅去哪里了?”
“浙江……奉化……”
“什么时候?”
方振皓深深吸气,缓缓说:“吴老说的……昨天从南京启程……”
邵瑞泽的声音消失了,目光看着前方,空洞涣散的,不知投向哪里。他慢慢裹住大衣,似耗尽了全部决心与力气,缓缓向下滑去,颓然跌坐在地上。他将身体蜷缩起来,怕冷一般抱住膝盖,肩膀渐渐颤抖。
许珩变了脸色,手心直冒冷汗,抱住他肩膀,想把他扶起来,“军座……地上凉,你起来再说话……起来……”
邵瑞泽被他扶起来,抬手忽然将许珩推了个踉跄。他慢慢走到茶几前,似乎想要坐在沙发上,动作又一下子凝住了,似乎是想要拿起茶壶倒一杯茶。出人意料的是,一扬手,茶壶飞了出去,在地上咣当一声摔得粉碎,茶水四溅。
下一刻,茶几被踢飞了出去!
木质茶几砸到地上,桌上青瓷茶壶、茶杯、书报、点心盒、还有果盘……统统飞了出去,咣当咣当砸碎了一地。众人吓得不敢做声,屏住呼吸看着他站在一地残片狼籍中,浑身似乎是打摆子一般颤抖着,脸上表情一瞬变得狰狞。
裂瓷声里碎片飞溅,仿佛就是一口郁气吐出。像是忽然找到了释放的渠道,随即爆发不可理喻地愤怒。
“狗日的!南京这群杂碎!这群狗娘养的!他们怎么不!去!死!”
咆哮着,下一刻邵瑞泽却失声笑,笑得不可自持,听到最后却像是在呜咽。
宣泄的快意在心头疯长,他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怒意,摔了个满地狼藉,痛快淋漓!
方振皓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发疯了!
许珩一个箭步扑上去,合臂牢牢抱住他,邵瑞泽爆发不顾一切的激烈力量,眼看就要挣脱。
方振皓冲上前去,帮着许珩一起,想要压制住他,激烈纠缠间,三人猛地摔倒在地。
许珩咬着牙,用尽全力,双腿死死缠住他的腿,胳膊锁着他的肩膀,方振皓在一旁竭尽全力压住他的手,抵住膝盖,两个人任凭邵瑞泽怎么厮打挣扎,死活就是不撒手。
邵瑞泽挣扎不脱,不知道闹了多久,他终于耗尽了力气,吐了一口气,彻底瘫软在地上。
许珩累得够呛,却不敢掉以轻心,等到他呼吸变得平稳,才敢稍稍放松了力气。
喘着粗气,方振皓俯下身,在他耳边试探叫了一声,“衍之?”
却没有得到回应,许珩抬起上身,也试探叫了一声:“军座?”
邵瑞泽还是没有出声,面上的愤怒之色褪去,渐渐被迷茫悲哀取代。
他眼睛赤红,脸色却自惨灰,一股叫人心悸的静透出啦,是死静,空洞的死静。
整个人好似痴了一般,任凭旁人再叫什么,他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许珩用力握住他肩头,语声近乎哀切,“军座,求你了,别这样……”
“衍之,衍之……算我求你了,回房去休息好么?”方振皓语声沙哑哽咽,摇晃着他。
邵瑞泽陡然阖上眼睛,黯无血色的嘴唇微颤,幽幽吐出这一句,断断续续的,却没人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
邵瑞泽只是自言自语的说着没人听得懂的内容,随后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咳得撕心裂肺。血色涌上了脸,脸颊耳后陡然升起异样的红色,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
方振皓知道他因为抽烟肺部不太好,连忙将他上身扶起,一下一下抚摸着脊背顺气,眼下说什么也怕刺激到他,于是只低声问:“好些没有?”
邵瑞泽慢慢止了咳,缓缓睁开眼,声音虚弱暗哑,“走开……”
“衍之,你先坐起来。”方振皓费力的扶着他,想把他拽起来。
邵瑞泽喘了一喘,甩开许珩,无力的摆摆手,“你们……都……走开……”
邵瑞泽将两个人都推开,自己晃悠悠吃力地站了起来,也不要任何人的搀扶,扶着扶手,摇摇晃晃的上了二楼。
方振皓与许珩跟在他身后,看他缓缓的推开门,缓缓的脱了大衣,脱掉外套,扯下手套,扔了军帽……统统胡乱抛在地下,然后站在房中,一起一伏的吸气呼气。
“你们出去,我想睡一觉,睡一觉……静一会儿……我累……”
“衍之……”方振皓犹豫着上前,双手按上他肩膀。
“南光,出去……让我静一会儿……”
身体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邵瑞泽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重重一推,方振皓踉跄退后两步,盯着他,面容渐渐苍白。
“出去!出去!”
许珩拽了方振皓,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
一颗泪珠已涌出眼眶,沿着脸颊滚落。
眼睛里渐渐蓄起泪水,他恍惚笑着,目光越发悲伤,脸上冰凉,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他低下头,慢慢坐下,抱住身体,额头抵在膝盖上,有一丝极低抑声音从喉咙里传出,不是哭,不是笑,只像失群孤雏在午夜发出的啼声。
“少帅……你早就预料到了……对不对……”
哽咽里却还带着笑,“所以……才把指挥权交给我……对吗?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能救你……救你出来……”
也曾以为年轻时,总有犯得起任何错的余地。
可是命运,那翻云覆雨的命运,又可曾对他们稍加颜色。
他所有的希望,那是万般绝望里的一线希望,可这微末心愿却就此被毫不留情碾作粉碎。
往后的路,他究竟要如何走下去?
泪水不停滑坠,是从不曾有过如此绝望。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而这绝望里的悲伤,却也只有一夜宣泄的权利,仅此一夜。
许珩手握了门柄,身体微颤。
方振皓一语不发,茫然呆立的盯着房门,眼里茫茫然,许珩目光投过来,与他交汇,二人心照不宣,眼中都压着沉沉痛楚。
夜长衾寒,这一宿方振皓再未能入睡,睁着眼看窗外夜色转淡,东方渐渐发白。
仆佣开始四处走动,轻手轻脚收拾客厅里残余的狼籍,小声谈论前一晚的暴风骤雨。餐厅里传出粥的香气,却仍不见楼上卧室有任何动静。许珩担心的刚走上楼梯,主卧室的门却忽然开了。
邵瑞泽从里面走出来,一身军装洁净笔挺,脸色有些青白,即便看着气色有些憔悴,眉目间精神却还饱满。
身姿依然笔挺,任何时刻都保持军人的威仪,从无丝毫懈怠。
唯有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子,也纹风不动。
他看着眼前的人,唇角上翘,却不见笑意,“早饭好了么?”
许珩一瞬有些愣愣的,随即回过神,脚跟一并回答,“都准备好了,请军座去吃早饭。”
邵瑞泽点了点头,神容平静,径直下楼。
许珩跟在身后,越发觉得脊背上窜起一股飕飕的凉意。
吃饭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是惴惴,不时抬眼看着邵瑞泽,而邵瑞泽丝毫不在意,自顾自喝粥吃饭,只是对买来的报纸一眼也未看。仆人送上饭菜,小心翼翼的问先生合不合口味,邵瑞泽眼也不抬,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这副平静神色倒令方振皓不安起来,正欲讷讷找话,就见他将碗一推,擦了擦嘴。
“小许,给行营那边电话,说我有事,迟些过去。顺便再给军营挂个电话。”
“是。”许珩立即奔去客厅打电话,方振皓听出话里有些不对劲,心里踌躇了一会,缓缓问:“你……要去军营?”
邵瑞泽点头,看到他时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嗯,我去军营,有些话要同底下的人交代。”
“你觉得……合适么?”方振皓皱眉看了他一眼,问出心中疑虑。
一句话问得邵瑞泽僵硬了身影,缓缓抬眼望住他,又侧首望向别处,目光定定望向远方,薄唇紧抿作一线。
“有些事,瞒,不如不瞒。”良久之后,他脸上终是浮现一丝艰涩笑容。
方振皓听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应,默默伸手覆上他手背,将他冰凉的手攥在自己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