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上——高阳

作者:高阳  录入:12-22

季霖绊了一下,一下子扑在冰冷的地下,摔得生疼。季霖本来没想让他摔着,慌忙去扶,曾一杭有些怒意,不让他扶,

就要甩开,季霖不依不饶,两人竟在地上扭打起来。曾一杭力气上哪是季霖的对手,也不可能出法术伤他,可季霖才不

管这些,竟使法罩住曾一杭,不让他爬出去。曾一杭大怒,使出金鞭,季霖只见金光一闪,竟有些怕,力道松了些。才

一眨眼功夫,就被曾一杭劈开门,逃了出去。

曾一杭跑出观外,游荡了一天,到天黑才回去。此时厢房已空无一人,门板却还东倒西歪。他知道季霖也生气了,只得

自己修了门板,也不去寻季霖。

一连几天,他们都没有再见面。上课时,也不见冯秋,别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奇怪的是,除了曾一杭,竟也没人问

起。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师傅开始在练习时,对他另眼相看,传授他更高更难的御龙术。曾一杭学得投入,研习也

从不落下,只不过他研习时是神情严肃,待大家闲聊时,他就是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仲书劝他去华清池,他就

“嗯”地应一声,可每走到半路,又直着眼走回来坐在大家中间,再不说话。

第三十七章

话说曾一杭不去找季霖,为了排解郁闷,也日日同道友厮混,常常下山,最爱榆塘,也玩起了斗鸡走狗,还和歌女学了

点吹拉弹唱。他心思活络,有些好赌,赌则常胜,也不下大注,常玩小注,赢了也买不了大件,就请大家喝酒。闲聊过

后,就坐在酒楼栏杆上,晃着两腿看楼下车水马龙。他过去只读道学经典,其他一概不会,一概不懂,这些日子,也跟

着仲书听说书,看唱戏,知道了不少野史典故,渐渐也觉得,人生百态,远比他与季霖一起时开阔丰富。

如前所说,有人注意到这几个华清道士,也会来请他们炼丹驱邪捉鬼,以前曾一杭跟着冯秋他们做了几次,也觉得好玩

,还曾想过上天不行,就下山做这行。而现在自己和仲书领头,多来回倒腾几番此种营生,不但感到索然无味,而且并

非所长,实在也不十分顺手,还是驯龙有意思。看凡间的人活不过百年,但大都有业可守,有前程可奔,那几个钱倒还

在其次了,曾一杭不禁生出几分羡慕来,又想自己在山上多少年,连日子也记不得,真是无趣得很。

所以仲书他们过去讲升天做官之类的事,他都不认真听,而现在倒全神贯注起来,有时还细细思量,可毕竟懂得少,脸

上不免显出困惑来。

“我以前同你说过,季霖天生是要上天做官的,他有没有说过,带你一起上去?”仲书私下问他。

曾一杭隐约记得季霖说过这样的话,可现在提到季霖,总让他心里不好受,又十分复杂,实在不愿再想,便说:“不靠

他不行么?”

“呆子,有人提携,总归不一样的。”仲书笑道,“上天不但看法力,更要看时机。若总不逢时,总选不上天,像冯师

兄那样在山上虚度光阴,你愿意么?”

曾一杭摇摇头。

“那在人间云游,驱邪避鬼,偶尔给人护尸回乡,混几个饭吃,算个不挂名的末等神仙,你愿意么?”

曾一杭再摇头:“那个我不擅长,还是不负所学的好。”

“那便是了。”仲书拍拍他,“你若做了御龙使,虽只是使唤寻常巨龙,可下界水族,还是会对你十分尊敬,日子也很

好过的。什么时候,我带你四处看看去。”

过了一段时间,仲书果然带了曾一杭四处逛跶,不再在陆上,而是到内地河湖之中拜访,水神们听说是御龙使,很少有

不热情的,加之有些受恶龙欺凌的,请他们帮忙,二人就更受款待,好像已经上天做了天官一般。吃喝玩乐,好不畅快

,回山练功也更有干劲。

日子过得长了,白天时,曾一杭就觉得好像把季霖忘了,可夜晚,越不去想,却越烦躁不安起来,好像一不留神,心里

就会痛起来,却又千头万绪: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过,季霖他却从不告诉我!他不告诉我,全是为了他自己一时之快,何

曾为我打算过!每当这么想,他就愤愤不平,觉得季霖仗着比自己懂得多,总是有意无意让他不知道这个,不知道那个

,只知道天天与他厮闹一起。可气呼呼地想着想着,又总会想起季霖的好来,这下可难受非凡,他识得这种难受,便抱

了被褥去敲仲书的房门,与他睡在一起,仲书受不了他翻来覆去,问他他又不说,便把他赶了出去,半夜三更梦醒觉得

不放心,开门一看,还见曾一杭坐在月光下,却紧闭双目,像上着一般。

“看你出神的,什么样子!”

“不是,我在看华清池那,有双龙戏珠。”曾一杭睁开眼睛,双目熠熠升辉。

仲书看向华清池方向,层层屋顶后面的天空,有五彩之光,却看不见其他。他轻轻飞上空中再看,果然池中有二龙对月

养珠,如一条青练,一条白练,连同双珠,在群山环抱的黑夜中,夺目美丽。

他回头一看,曾一杭还端坐在阶上,双手扶膝,闭目养神状。便坐在他身边笑道:“能耐了!施法偷看!”

曾一杭咧嘴一笑,却没有睁眼。

仲书拍拍他肩,就进房睡了。

随着法力日进,曾一杭就算是在课毕,也会在别的地方,看到季霖和季常经过,而不用特意去寻。一次,他与季霖目光

相接,季霖立刻站住了,却不过来。曾一杭想唤他,却又犹豫。季霖看他没有动作,便匆匆铁着脸与季常离去了。

一日,榆塘有人家约了他与仲书做法事,他们虽然不大兴趣,但前途未定,还是会接各中长跑生意。路过西湖,看那云

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一派悠悠江南春景,反而让他觉得孤单惆怅,只是这重重的惆怅好像隔着厚厚迷雾,不

如不想。晚上,他住在西湖玉山角下的一处别院,夜半在水榭吹萧,那是支引龙萧,龙族大多喜爱听闻,闻而起舞。当

夜,乐声悠扬,绕山过湖而不绝,时有神龙围榭上下环绕。远处看去,像有神光笼罩。可曾一杭自己知道,没一条是季

霖。

半月前,萧不过是萧,引引东海的龙练习。可这回,曾一杭却觉得心里的重重感情,要用这萧声抽丝剥茧,飘飘而出,

才不会郁积于胸。那日冯秋与仲书对道友说过,儿女情长,会铸成大错,他也开始明了。于是,对季霖的思念,随着时

日与阅历,愈发无法言说,也愈发无望。故萧曲虽然有出尘之调,萧声却含忧伤之意。

月上中天,曾一杭不再吹萧,众龙归去。他叹息一声,转身回屋。推门时,心里觉得异样一动,随着门洞开,便见屋里

白光若隐若现,即是季霖坐于床上。他知季霖已久,知道季霖虽然自负,性子却傲,自己若不显出唤他的意思,他不会

主动过来找自己。所以一时差点喜极而泣,喜的是他听出萧声中情意,立即赶了过来,悲的是如今物是人非,自己心中

已有他想,竟无言以对。

季霖自觉上次冲撞了他,表面没什么表情,内心却有些情怯。眼光露出期盼犹疑,又叫曾一杭不忍。他直直站在黑暗的

屋子中央,看着季霖。季霖缓缓起身,每走一步,曾一杭都觉得心里难受。

“师兄,我瞒了你许多。一直想同你说,却寻不着时机,你怨我么?”季霖语调如常,其实是少有的低声下气。

是了,他聪慧如此,怎会不知道,怎会没料到?

曾一杭浑身一凉一热,不点头,也不摇头。季霖看着他,眼神竟露出一丝哀凄,曾一杭不忍再看,别过头,恨恨道:“

你有仙根,又是世家,成仙顺理成章。我是谁,从哪儿来,在华清活了多久,我都不知道,若是修炼不成,连去哪儿,

也轮不到我选!”

季霖忙道:“我不是要你在华清,若我上天,一定带你上去!”

“季霖!”曾一杭后退一步,“你我做的事,本就与修行之道悖逆!我御龙术到了这份上,就因为情事所缠,无法再进

。你本是仙家,自然无碍。就算你到时带我上去,我也是个末流神仙,又有什么意思!何况若我有一官半职,就不能再

有儿女之事,你带我上天,是要我永世附庸于你么!”

“成仙有什么好?你非要去?”季霖急道,“你若上不了天,就进西湖。我西湖纳四海之盛,不比天上差到哪里去!”

曾一杭听了这话,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不知是怒是悲,无法再想,转身就走,走到门外,突然站住,流下泪来。季霖何

等聪明,心思又极其细密,哪里不知曾一杭是在与他诀别,他一步上前,从后紧紧搂住曾一杭的腰,脸伏在曾一杭温暖

的颈窝里,再不言语。

才一会儿,曾一杭感到脖子上有湿意,惊觉季霖在哭,知道他是真的对自己好,也知他有多不甘愿,自己从小看他长大

,最疼爱他的最知他的,就是自己,如今让他这样,心碎欲裂。以袖捂面,几欲失声痛哭。

“师兄,不要……”季霖的声音极其微弱,曾一杭却听得分明,近乎恳求,“师兄,求求你,不要啊……”

第三十八章

曾一杭转过身,忙抱住他,哽咽道:“你这是做什么?我看不得你这样求我!”

心爱之人弃自己而去,却是为了屈屈上天这种小事,季霖纵活了几百年,也未喜欢过别人,哪里受得起这种委屈,再也

忍不住,拉住曾一杭的袖子,大哭起来。曾一杭何曾见他如此凄绝,也开始觉得自己对他不起,又想是不是非做神仙不

可,或许……

此时,季霖边流泪,边瞧见曾一杭脸上犹豫之色,知他动摇,突然发狠,把他拦腰抱起,走到内室,按在床上,一下扯

开了曾一杭的道袍……

曾一杭在世间有一段时日,也知道些云雨之事,有什么后果,亦十分清楚。此时,却任季霖在自己身上乱亲,自己怔怔

不动,一瞬想干脆心一横,让他破了自己童子之身,就当无心之失,冲动之举,被逐出山门也好,修不成仙也罢……他

虽这样想,终忍不住眼中不甘,怕季霖看破,便闭上了眼睛。

一会儿,季霖止住了动作,曾一杭等了一会儿,睁眼一看,他正半跪在床边看着自己,猛地想刚才真是好险,忙翻身坐

起,这才知道季霖终究不忍,又是一阵心痛。一摸索,道袍已被撕破,正好低头修复,不用面对季霖的目光。

季霖看他起得迅疾,也是心寒。再不说什么,起身拂袖而去。

翌日,做毕法事,曾一杭与仲书也回观里了。正在观中说话,前面廊下就见季霖与季常也谈着什么走了过来,季常正要

打招呼,季霖一看到是曾一杭,转身就走。季常拉他不及,只好自己陪笑迎上来。曾一杭懊恼得很,哪里遮掩得住,也

草草答应一声回房了。这样过了数月,一开始曾一杭夜夜不能寐,不得不用法力把门封住,好不去看季霖在华清池中戏

珠的情景,可不知为什么,一闭眼,有时反倒看得清清楚楚,看倒罢了,最糟的是看着看着就想起他好来,总想下床去

找他,和他说那天全是自己错了,能不能……每到门前,想起季霖说的什么不上天随他去西湖,又觉得实在不像话,见

了面也肯定不欢而散,又生生忍了下来。

忍着忍着,最怕心有挂念,可从此,在观中再难见季霖身影,即使见了,季霖也是掉头走开,从不顾及他人,几次弄得

曾一杭在道友前好不尴尬。有时不得不到华清池旁,看到季霖正与水神晒太阳,还没反应过来,那孩子便一下子跃入水

中,不知游到哪儿去了。

这样可苦了曾一杭,几次下来,他终于觉得季霖对自己彻底心寒,再看季霖对自己也不甚在意的样子,怎么也不能相信

上回他还一反常态,哭哭啼啼地求自己不要离开他,现在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不带一点情意的模样,决绝至此。苦闷极

了。因为心烦意乱,几番差点从龙身上掉下来,师傅看他大失水准,全因为不专心,自然不留情面地痛斥,弄得他情绪

更坏,又开始想自己与季霖了断到底对与不对,怎么比当初还难受呢?

可虽进步缓慢,可还是有的。先前柔情蜜意时,修炼法力总有些无可无不可,加之心意所分,也难有长进。现在无人可

念,只得逼自己入定。可每刚入佳境,就想起季霖满脸泪痕的模样,又想起他不屑一顾的神态,真真折磨至极。虽知修

行不易,也知越往上修行,越易受心魔所扰,可总这样下去,他也不免有些心烦气躁,满心怨气,不怨别人,只怪自己

。加之无人可诉,脸色也越来越差。

一日,他赶着去崖边驯龙,经过季氏兄弟厢房,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季霖正横抱出一个绿衣少年,把他放到屋外阳

光下。那少年似乎有些不稳,脚也不大能分开,向后一倒,季霖笑嘻嘻把他接住,口里还说“不要急,慢慢来”。曾一

杭从未见季霖对别人温柔如此,杵在当场。季霖还没往这看,只小心翼翼地扶住那少年,一步一步教他走路,少年怯生

生地搂住季霖的脖颈,倚在他身上,二人悄声细语,好不亲热。

曾一杭呆呆看着,竟挪不动脚步。这时,季霖转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季霖怔了一下,便又转了回去了。曾一杭才恍

若初醒,忙继续赶路。走到观外芳草地上,他只顾低头行走,突然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他眼前一黑,

跪倒在路旁,忙用手撑住,大口大口呼吸,才回复神志。

这便罢了,他晚上入定后,有人敲门。曾一杭道是仲书,一开门,却是白天和季霖玩在一起的少年在起。只见他面容清

秀精致,不知是不是刚下床眼花的缘故,曾一杭觉得他隐隐有几分像季霖。

“曾公子。”

“不敢,不是什么公子。”曾一杭觉得有些头晕,知道他不是人,却看不出他原形。

“我家季公子说我不会走路寻人,最是没用,特命我多多走动。还叫我来敲你房门,拿回他的东西,再与他复命。”少

年腼腆一笑。

曾一杭一愣:“什么东西?”

少年这时走路已比白天利索,拜了一拜,说声“不客气了”,便跨过曾一杭,把他过去同季霖外出游玩,季霖塞给他的

小玩艺,统统搜罗了出来,捧在怀里,又站在门口,再同他拜了一拜,说:“谢谢曾公子”就要走。

“子卿,放肆!”曾一杭正觉得头痛,却见季霖从那少年身后走出来,对少年道:“这些东西是我送给曾公子,他不要

,可以自己扔了,怎么容得你来拿?”虽是责备,却狎昵非常。

少年睁大眼睛,一副困惑的模样。

季霖往他怀里一看,笑道:“这些小玩艺,我都不记得了。是子卿听错了,我叫他看看,他误会要来找你要东西呢!要

真这样,师兄倒怪我小气了!”

话音刚落,他袖子一挥,那些东西又飞回原处,摆放得整整齐齐。季霖刻意作辑道:“不打扰师兄清修,祝师兄早得正

果!”说罢,便亲了少年一口。曾一杭想不到他如此恶劣,气得差点哭出来,砰地把门一关。季霖在门外站一了会,对

子卿高声道:“走罢!”

子卿看主人笑,也只知道跟着笑,脆生生答道:“好!”

曾一杭听得他们话中笑意亲密,浑身发抖,加之刚刚修行,法力消耗,一阵天旋地转,急火攻心,又吐了几口血,坐在

推书 20234-12-23 :血色黄浦江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