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御霆在后方看着这一切,扶着轮椅的手稍稍动了动,但随后又再次紧握住,没有贸然上前。
安宁自行调整着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良久,他再度睁开眼,站直身子,惨白的脸色渐渐恢复红润。
他凝视着自己正对着的位于仓库尽头的那一排排小房间,其中有一间的黑色残破铁门半开着,门上斑驳的弹孔依稀可见
,就连散落在地上断成了好几截的铁链也似乎未曾移动过分毫。这情景是如此熟悉,即使他想要忘记,也不可能从记忆
中抹去,那个房间,就是囚困了他长达数小时的黑暗陋室,亦是他之后所有噩梦的起始之地。
双脚像被什么所牵引着一般,安宁慢慢朝那扇门走去。已被摧残得几近崩毁的铁门在安宁手中发出仿若哀鸣般的刺耳声
响,他将它推开又关上,让自己再次置身于那阴暗逼仄的空间内,没了声响。
数十分钟的时间,夏御霆就这样静静守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最忠诚的骑士,即便要等待一个世纪,也毫无怨言。
其实直到此时此刻,夏御霆也不确定,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正确。只因安宁自己提出想要寻找真相,那么,他就给他想
要的。无论何时,他的这个习惯都未曾改变,若对方不主动,他便不说半个字,不进行半点动作,但若对方开了口,他
就会尽力给予足够的条件,帮助其达成所想。
夏御霆这个人最为擅长的,并不是杀伐决断,而是忍耐,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却不多言半句,哪怕被人误会至深,他
也不会辩驳。因为他始终相信,事实会比语言更有说服力,但同时他亦懂得,有些事实,坦露会比隐瞒更容易令人崩溃
。
Chapter.54
“咔哒”,铁门上的拉栓传来轻微响动,夏御霆闻声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已久的门扉。
一阵尖利碎响似鹰隼锐啸灌入耳中,铁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金红的光线仿佛滔滔洪水以最为迅疾的速度不遗余力地
涌进那潮湿昏暗的空间内,覆上了冲出囚笼的安宁的眼。
条件反射般地抬手挡住来自上方的耀眼强光,安宁眯起眼看向前方,却只见无数亮白光斑宛如绚烂的翩翩蝴蝶缭乱地飞
舞在他的视界之内,遮蔽了万象。
于这错杂纷扰中,有无数声响开始回荡在安宁的耳际,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硬物碰撞的摩擦声,惨痛不堪的嚎叫声,如
成百上千只蜜蜂,将他的听觉完全包围,用力拖拽着,把他拉回到那日黄昏。
眼睛依旧像是蒙了层雾般看不真切,安宁努力眨着眼,试图从前方的模糊影像中分辨出什么。忽而,仿佛是对他的努力
做出了回应,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蓦地破雾而出,鲜明地映上了他的双瞳——
瘫坐在地上的,是狼狈不堪却依旧美丽如昔的母亲凌华,而她仰头看着的,则是身姿挺拔,犹带着如王者般慑人冷冽气
息的夏御霆。
他手上拿着枪,直直对着地上的人,而凌华亦毫不畏惧地抬着头,与他对视,两人的神情皆是那般冷绝而倨傲,宛若旧
日贵族,在气势上皆不肯向对方退让半步。
忽然,安宁觉得凌华似乎朝他这边微微偏转了视线,仅仅是毫秒之间的清淡一瞥,犹如蜻蜓点水,让人产生错看了的意
象。
而后,他便于这朦胧之中恍惚看见,自己母亲垂在身侧的双手飞快抬起,扶上了夏御霆握枪的手,形状优美的双唇飞快
开合,留下了短促的话语,紧接着,便是那骇人的枪声毫无预兆地猝然响起在耳际,一切……重归虚幻。
“……安宁!安宁!”身体被人剧烈摇晃着,安宁从记忆空间中回过神,猛地抽了一口气,就像是溺水的人重新找回了
呼吸。
惶惑地四下张望了一阵,他这才将视线的焦点对准了坐在轮椅上,此刻正弯腰勉强支撑着瘫软在地的自己的人。
张了张嘴,安宁急欲说些什么,却感觉喉咙干涩到连一星半点的声音都发不出,只好紧紧抓住夏御霆的双臂,拿眼睛死
死瞪着他。
“我在这里,不管你想说什么,慢慢来就好。”夏御霆似乎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状况发生,遂神情淡定地安抚道。
安宁听了这番话,像是放心了般再度低下头,缓缓调适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不再硬逼着自己说话。
“你刚刚是在做记忆重现?以前曾接受过心理治疗?”夏御霆握着安宁的手,轻声问着,但似乎并没有期望对方会回答
,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难怪你会想要回到这里来……”
“夏御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沉默半晌,安宁才重新抬起头,一脸凝重。
夏御霆停止了喃喃自语,微垂首看向他,目光沉静如一泓月夜下涟漪微漾的湖泊,闪烁着点滴星光。
“两年前,在这里,扣下扳机的人,是不是你?”安宁紧盯着夏御霆,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然而,夏御霆却仍旧保持着同样的淡然神色,甚至在嘴角隐隐牵起了一抹虚浮若轻羽的笑;“你刚刚应该已经全都‘看
’到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安宁不甘心,甩开夏御霆的手,站直了双腿,手扶到夏御霆的轮椅两侧,逼近他:“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顺势揽住安宁的脖颈,夏御霆将他再压低了些,吻上他的唇,而后在他耳边低声而坚定地说道:“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对
你说谎,开枪的人不是我。”
身体猛的一震,安宁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又一次被夏御霆封住了口,跟随着他将刚刚那个潦草的吻继续加深。
简直就像是在刻意扰乱安宁的思维,夏御霆直到将对方吻得晕头转向连站都站不稳,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他。
“你……!”飞快起身,安宁面对此种情况,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气该恼还是该怕,因为自己刚刚回想起的记忆,已让
他彻底乱了方寸。
“你知道,这世上我所在乎的人只有你而已,所以不管过去如何,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足够了。那些事,全都无关紧
要。”又一次猜到了安宁的心思,夏御霆未等他开口,便表明了自己从始至终不曾改变过的态度。
“无关紧要?你明知我若忆起了一切会怎样,为什么不阻止我来这里!你就不怕我会再一次……”安宁紧握双手,咬紧
了牙关,目光哀伤而纠结。
夏御霆沉吟了一会,面不改色地从容说道:“我只是遵循你的愿望。安宁,你应该明白,虽然平日里我对你约束颇多,
但有哪一次,你亲口提出的要求我没有为你实现过?”
安宁看着他忽现锐光的双眸,就像是被猝然窥见了内心的隐秘一般,心虚地转开了视线。
然而夏御霆却不想就此放过他,抬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转回了目光:“你明明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却还是自欺欺人
地相信了你母亲为你布置好的假象。因为那一刻的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我或者你母亲,不管你选了哪一个,都
注定了此后一生的痛苦,所以,你逃了,从我的身边,永远地逃开了。”
“我……”安宁张口想要辩解,最终却还是未能说出半个字,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夏御霆所说,全都是事实,他根本就
没有反驳的余地。
没错,那时的夏睿霖,完全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因为被家人保护得太过周全,所以只懂得依赖,不懂得应变。他有着
一双澄澈的眼,却故意让它蒙上了尘,不去看,不想看,像只鸵鸟一样将脑袋埋在沙堆里,以为只要这样做,就可以躲
过这场至亲之间的残酷厮杀,而不用去做那犹如切肤之痛般的抉择。
“我本来以为你真的就这样丢下我远远逃开了,可是,却没料到,连老天都不肯放过你,让你又回到我身边,重新做出
选择。然而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居然忘了这一切,仍旧执着地认定,我才是始作俑者,发生在夏睿霖身上的悲剧,
全是我的错,是我剥夺了你的所有!安宁,我倒是想要问问你,究竟谁,才是这场纷争中真正的背叛者?”夏御霆手上
的力道倏然加大,仿佛要将安宁整个捏碎在自己手心一般。
“…………是我…………”温热的泪水随着安宁挣扎出口的细弱声音一同淌下,划过了夏御霆的指尖,令他掐着安宁下
颌的手禁不住微微颤动,“是我……背叛了你,夏御霆……”
精心雕琢建造的沙堡就此崩毁,掩盖在其中的真相终于毫无阻隔地曝晒在了阳光之下。所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夏
睿霖刻意给自己寻找的逃避借口。
两年前,他看见了自己母亲的笑,那样凄美决绝的笑容,他只需看一眼就明白,凌华到底是何用意。
虽然不清楚真实原因,但她在当时是即算死,也不愿自己的儿子与夏御霆在一起。本来,若一切顺利,凌华是打算借这
场子虚乌有的绑架来除掉夏御霆,却不想居然被对方将计就计,自己反而成了瓮中之鳖。
在夏御霆拿枪指着她的最后时刻,她其实知道对方根本无意杀她,但她却选择了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逼迫自己的儿子
来做出选择。但凌华显然高估了她儿子的承受能力,又或者说低估了夏睿霖与夏御霆的情感羁绊。
夏睿霖在那一刻所表现出的怯懦,将他自己逼上了那条不归路,也将夏御霆置于万劫不复的绝望之中。
那是自己所深爱的人,他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夏御霆甚至不必多看都能了解清楚。在安宁从地上捡起枪的那一刻,他
就明白了对方的决定,他也知道,在自己身后,成意阑也在同一时间开始了动作。
其实若夏御霆愿意,他完全可以阻止这悲剧的发生,但是,他却选择了闭上眼,任由其发展下去。他对夏睿霖始终是纵
容的,哪怕对方想要死,他也干脆成全。然而他唯一所不忍的,就是亲手将自己所爱送入黄泉,所以,他让成意阑替自
己完成了这一切。
这是一场不存在赢家的赌局,凌华想用血亲之情牵绊住夏睿霖,让他从此远离夏御霆。而夏御霆从一开始也在赌,赌夏
睿霖能够抛开一切,义无反顾地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
但是,他们两人,凌华亦或夏御霆,全都输了个彻彻底底。因为身为最贵重筹码的夏睿霖本人,选择了自我毁灭。他站
在天平中间,没有走向任何一方,而是义无反顾地从天平上跃下,永远逃避开了这场令他痛彻心扉的决断。
可谁曾想,带着无尽悲哀与伤痛逝去的夏睿霖,居然会死而复生,更为了让自己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将那段记忆深深
埋葬,只一心记得,是夏御霆毁了这一切,并凭借着这股爱到至深的强烈恨意又一次回到了对方身边。到如今,这段不
堪回首的往事被他自己亲手挖掘了出来,就仿佛冥冥中早有注定,他的重生,就是为了将前世未完的事再度延续,最终
划上完结的句点。
“两年的时间……我一直生活在这绝望之中,恨你恨到忘了自己的本性,不断地侵占,不断地摧毁,只为了能让自己从
这痛苦里获得片刻解脱……然而你呢?带着那样一双漂亮却缺乏温度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目光里尽是恨意,好像巴不
得我就此死去一般……你知不知道,那一刻,我真的很想亲手杀了你。”夏御霆的手从安宁下颌移动到他颈间,慢慢收
紧了力道。
“……”安宁流着泪看向他,没有挣扎,眼中满是如濒死动物般哀凉绝望的死寂暗光。
“但是……比起让你死,我更乐意把你留在我身边,让你偿还欠我的一切。”说到这,夏御霆倏地松开手,强压下了内
心不断滋长的嗜杀欲望。
没有了颈间的大力钳制,新鲜的空气一拥而入安宁的肺部,让他本就缺少支撑的身体一下子整个软了下去,倒在夏御霆
肩头,急促地喘息着。
“咳……第二次……夏御霆……这是我回来之后,你第二次差点杀了我……结果,你还是下不去手……呵呵……这就是
你的报复么?让我这一世,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强撑到如今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安宁伏在夏御霆身上,凄惨地笑
着,泪水源源不断地浸入到对方的白色衬衣上,晕出一片斑驳的痕迹。
夏御霆默默伸出手,紧紧环住这微微颤抖的纤瘦身体,任由他放肆哭泣着,垂下眼,掩盖了他眸中瞬时涌上的哀伤碎光
。
所有的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出错,明明只是想要守住你,却反而在不知不觉间将你逼上了绝境……安宁,现今的你我
,又是否还有可能……
悲凉的叹息伴随着安宁撕心裂肺的哭泣盘桓在被夕阳染成一片惨烈绯红的旧仓库内,犹如一首哀婉凄绝的歌,同时祭奠
着两个支离破碎的灵魂……
Chapter.55
安宁不记得自己最后究竟是如何回来的,他只知当自己意识再度恢复清醒时,人已经在夏宅属于自己的房间里,而白舒
连则一脸忧心地守在一旁,见到他醒来,立刻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舒连?你怎么在这里?”安宁疑惑地问道,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沙哑得不像话,而眼睛也似有千斤重一
般,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完全睁开。
“你问我,你还想问你,只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白舒连欺近他面前,没好气地瞪着他,厉
声责备。
“我……怎么了?”皱着眉,安宁往后躲了躲,又将被子往上拉到遮住自己的口鼻,企图避开白舒连的杀人目光。
“你昨天被夏御霆送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跟中邪了一样,不管我跟你说什么你都没反应,就只是呆呆地说着些谁都听
不明白的不着边际的话,最后还是夏御霆上到二楼来在你耳边说了句‘休息’,你才停止了胡言乱语,闭上眼睡着了。
可是就算是在梦中,你也不安宁,不停地流泪,连叫都叫不醒,我刚还在想,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把你送到张一平
那儿去了。”白舒连撤回身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昨晚的那一幕仍旧心有余悸。
安宁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他,感觉他在说的完全是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昨晚发生的一切,他脑子里居然连一星半点
的记忆也没有。
放下蒙住脸的被子,他缓缓坐起身,四下瞅了瞅:“他人呢?”
“谁?夏御霆?他当然回医院去了啊,昨天张一平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他回去,就差没亲自过来绑人了。”白舒连
理所当然地回道。
“……哦,对,他在住院……”安宁像是才想起来一般,喃喃念叨了一句。
“我说,你真的没事吗?怎么昨天跟夏御霆出去一趟,整个人都变了?”白舒连担忧地伸出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轻轻将他的手拂开,安宁晃了晃脑袋:“我没事,就是有些累而已。”
“真的?”白舒连狐疑地看了他半天,最终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将话题绕回正事上,“齐枫的事,你没忘吧?已经有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