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生烟 上——年小初

了。

庄景玉是一个很真诚的孩子，从来都是。他不会骗人，更不会装。所以，这群深谙世事的监狱前辈当然是一眼就看清，

他真的真的，没有在撒谎。

所以，他们才是真的惊住了。

庄景玉被眼前十一个人各种各样的惊诧眼光盯得有些心里发慌。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喜欢上楚回的，但总之

，喜欢上就是喜欢上了，过程都是过去，结果才是终局。

他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喜欢楚回，是他在这个月的每一天，在夜深人静雕着木刻时，想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确

定的事情，才终于，敢确定的事情。

不是不困难的，他以前从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在没有任何参照的情况下，他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在

暗河里摸爬滚打，不过幸好，最终，他还是到达了那个似乎遥不可及的彼岸。

但也不是那么困难的。每一晚，当他抚摸着粗糙的木刻和那个逐渐成型的名字时，他都觉得，有一股润润的暖流，温温

和和，流过他的胸口。他会把手放在木刻上，闭着眼睛想，想白天看到的，楚回的模样。无论哪一种，都让他心里发烫

。

他不通人事，却也不是一个傻子。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没有人是能相同的，而对于他来说，喜欢一个人，或许就只是这

样的温柔浅淡，永远都掀不起，一片壮阔的波澜。

他只是一介凡人，那么，他的喜欢，也就是这么的平凡──带着廉价却也珍贵的温暖。

老罗忽然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扯开嗓门吼了句：“行了行了，大家都睡了吧睡了吧。”其它人都纷纷往床上爬，扬子

转过脸来对着他嗤笑了一句：“你喜欢他，可不代表他也喜欢你。”说完也就不再理庄景玉，径直上了床，一把盖过被

子。

老罗看着其它人都渐渐上了床，便走过来，轻轻叹息了一句，拍拍庄景玉的肩：“哎……看你刚才那恍惚样儿，估计也

是难以自拔了……我也说不出来啥别的，只能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吧。其实我也算是老油条了，可是楚回那人儿，

我却从来没能看清过。”

在老罗往回走的时候，庄景玉还一脸不解，心想：怎么会呢，楚回明明是那么好懂的。他只是表面冷清，然而内心，是

真的落寞。

只可惜，这世上唯一能读懂楚回的人，并不是他庄景玉。

第十六章

旧的一年已经渐渐走近尾声。天气，也是越来越冷了。可是对于庄景玉来说，这日子，却过得一天比一天暖。

除了上次在楚回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的时候，庄景玉嗯了一声表示肯定回答之外，他再没有对楚回在口头上表示过

那样的感情。他从来不会说，他只是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心，用力地喜欢着他。对于他来说，行动上的东西，远

比口头上的重要。

而楚回，虽然也没有对庄景玉含情脉脉地表白过什么，可是，和以前相比，他是真的变了──至少，是在慢慢改变着。

他竟然开始出工了，尽管也只是偶尔。他明明是个那么喜欢睡懒觉的人，而且还有很严重的起床气，可是，在这大冬天

的寒冷清晨，他会努力逼迫自己起床，然后，和庄景玉一起走去工场。

庄景玉从来没有奢望过楚回会为了他做到这种程度，所以，当他在那天以后的某个清晨，在冷得让人牙齿打颤的监房角

落，第一次看到楚回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静静等在门外时，竟然没能忍得住，一瞬间就湿了眼眶。

他手忙脚乱稍显惊慌地跑上来：“你……你这样子，是要去工场？”他口齿不清，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

楚回的眼睛闪着温柔的暖光。庄景玉站在这么冷的牢房，看着这双眼，只觉得心里发烫。

楚回噗嗤笑出声，伸出手捏了捏庄景玉的脸，声音轻轻淡淡的：“你怎么又一副傻样了。”

庄景玉已经不在乎这种话了，反正，和楚回在一起的时候，楚回对他最多的形容，就是这个字了。要不，就是它的同义

字，比如蠢啊，比如笨啊，之类的。

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变成这样的话，那么，他究竟是有多喜欢他，才会变得这么傻。

总之，从那以后，楚回便会偶尔出现在出工队伍里。而在没来的那些日子，楚回就会把庄景玉带到自己房间里，揉揉他

粗硬扎手的头发，带着抱歉的温和笑意，轻轻软软地说一句：“对不起。”

每到这时候，庄景玉就会急起来。他总是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惊慌却笨拙地死命挥手，明明很急可是却只能结结巴巴

地说：“没……没什么的啊，说什么对不起呢？”

他不会告诉楚回的是，楚回，我真的不想看见，在你的眼睛里，对我只有歉意。

而楚回会一把握住庄景玉在空中乱飞的胳臂，然后慢慢挽起袖口。当皮肤接触到冰冷空气的一瞬间，庄景玉再也忍不住

，轻轻哼了一声。

楚回一寸一寸地抚上去──全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楚回抚摸着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语气很是心疼：“怎么不早说。”

庄景玉想把手抽回来，可是楚回却捏得死紧，他努力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成功。

于是庄景玉只能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手臂，别扭地开口：“喂，真的没关系的。”

楚回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盒药膏，轻轻给庄景玉抹上。庄景玉有些吃惊：“诶？这个？”

“我找郑奇要的。”其实也可以算作是，郑奇主动给他的。

楚回说这话时没什么特别的语气，但庄景玉却很没骨气地，立刻就红了眼眶。

楚回看着庄景玉那副努力忍住不哭的可怜模样，皱着眉，有些担心：“怎么？疼？”

庄景玉低下头一阵猛摇──就怕一不小心眼泪止不住地狠狠砸出来。那样就太丢脸了。

楚回抬起他的胳膊捧到嘴边，轻轻地吹。湿热的气息落在冰冷的皮肤上，让庄景玉有一种战栗般的恍惚与快感。

楚回抬起另一只手将庄景玉搂进了怀里，揉着他碎碎的边发，叹息：“他们打你，为什么忍着，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

不是郑奇跟我说，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挨过去就算了。”

庄景玉咬着唇，说得有些艰难：“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监狱里这些事情不是很平常的吗……我，我忍忍也就过去

了……”

楚回的眼里蓦然滑过一丝痛楚，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按住庄景玉的侧脸，轻轻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所谓的肌肤相亲。

这下，庄景玉是真的惊住了。当楚回的吻已经落下来了好久，他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原来，那竟然是一个吻。脸上被吻

住的那一块，只有冰冰凉凉的触感，一点儿也不温暖。

等楚回放开他的时候，庄景玉还是双眼失焦地愣着。楚回把挽起来的袖子给他放了下去，轻笑着弹了弹他的脸：“吓傻

了？”

“……有点儿。”庄景玉甚至不敢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楚回撩了撩他额前落下的头发，笑得满脸温柔：“不喜欢吗？”

庄景玉抬起头，看着楚回的眼睛，慢慢摇头：“不……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为什么在你面前的时候，我总是那么狼狈呢

。”

第一次见到楚回，他是伤痕累累；而第一次被楚回亲吻，他竟然还是带着累累伤痕。

就好像，无论时光走了多远，只有他，还是被留在原地的方框。而他最怕的，就是有一天，楚回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但

是，他却追赶不上。

即使是现在，就算楚回就坐在他的身边，给他抹药，亲他的脸，他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恐慌。他太明白了，他和楚回之间

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无论是地位，还是感情。他要努力努力地追赶，还要拼命拼命地喜欢，或许，只有这样，才

能把距离缩小那么一点点。

楚回听着庄景玉略带抱怨的话，看着他黯淡的表情，莞尔一笑：“怕我嫌弃你吗？”

庄景玉瑟缩了一下，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在这个细微的动作里，藏着他深深掩饰的害怕和惶恐──他点了点头。

庄景玉难得这么不别扭地承认自己的感情。虽然只是变相地承认，不过这也足够让楚回吃惊了。他看着庄景玉，感到胸

口忽然有些酸胀。

因为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卑微的感情。事实上，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他全部的感情生活，也就只有那个人而已。

萧岚比他好看吗，是的；萧岚比他聪明吗，是的；萧岚比他强大吗，是的。可是他有过这样的卑微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

自然，是没有的──这是一瞬间就从心间跳闪出来的答案。

楚回微微眯起眼，忍不住回忆往昔。那个时候啊，年华正盛，风华正茂，他以为他和萧岚都是人上之人，只要付出一点

点的努力，就可以获得半世逍遥。

的确也是获得了半世逍遥，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曾经以为会是两个人一起到达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想想也是。那时候，他也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怎么能想到，其实，他只是萧岚为了获得半世逍遥的一个跳板和

工具呢。

只是，在他以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那短短两年时光里，无论他被萧岚超越了多少次，超越了多少地方，卑微这样的情绪

，都离他很远很远──真的不是因为他太自信了，而是因为，萧岚装得，实在是太像了。

楚回回过神，看着眼前显得越来越紧张的庄景玉，微微一笑。他拉过庄景玉的手，轻轻捏在掌心，对他说：“感情这样

的东西，真是很奇怪的。”

庄景玉一脸困惑。

楚回的眼神飘向别处，声音悠悠：“我有一个朋友……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

庄景玉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楚回的这句话里，听出了那么一点伤感和难过。

“他啊，基本算是个完美的人了呢。长得漂亮，家境优越，人也聪明，喜欢他的人，现在……”楚回歪过脑袋想了想，

凭季晚潇现在的人气和当红程度，估计着，“唔，手拉手的话应该可以横贯整个亚欧大陆吧。”

庄景玉不知道楚回说的人就是季晚潇，因此只当这是一个夸张。他静静等着楚回的下文。

“可是啊，就是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在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也就变得和普通人一样了。”楚回笑着看看庄景，“就和你

一样，担惊受怕日夜不宁，然后，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

张爱玲的这段话，是他曾经对季晚潇说过的。当时他只是笑着，扬着手里的书，轻轻拍打季晚潇的脑袋调笑：“哎，你

想了解中国文学，也不用挑这种书啊。我觉得你这辈子应该是不会有机会理解这种感情的啦，喜欢你的那些人倒是能更

懂些吧。”

那个时候，谁能料到命运竟会是如此的讽刺呢。楚回不太敢去想，这些年来的日日夜夜，季晚潇究竟把这句话，默了多

少回，念了多少遍。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已经在萧岚面前，开出了一朵灰败的花呢。

就凭庄景玉那点儿语文素养，自然是没有听过这段话的。他愈显困惑地挠挠后脑勺，对这段极其文艺的话，很是不解。

楚回微微一笑，朝庄景玉眨眼睛：“意思就是说，不管你有多差劲，也总能找到一个人喜欢你。相反的，就算你再完美

，这世上，也总有一个人不喜欢你。”

他轻轻吐出一句叹息，有点像是看破了俗世种种，凡尘万般：“其实，都是勉强不得的。”

庄景玉的心口忽然开始疼。他立刻反握住了楚回的手。楚回一愣。

虽然做出了这么大胆的事情，但他的说话还是结结巴巴：“楚回，你……你是有这样去喜欢过一个人的吗？”他微微紧

了手，吞咽了一口，“是，有过的吧。”

楚回的唇角慢慢上翘，有些玩味：“啊。第一次看见你这么自信呢。”

庄景玉感觉到手心有点出汗，于是他默默松开了手，因为他不想弄脏了楚回。

“……我不是有自信，但是，我就是看得出来。”他很少，说过这么直接和倔强的话。

可是，难道不是吗。他这么这么地喜欢楚回，整天整天地看着楚回，每晚脑子里都只有一个楚回，而本该早就灰暗掉的

人生，也变得好像不是那么难捱──因为楚回。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琢磨另一个人身上，那么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那个人掩藏的并不出色的悲伤。

楚回没有反驳庄景玉的话，只是淡淡一笑：“好吧，就算是有，那么，你是嫉妒了吗？”

庄景玉摇头。摇得并不算快，可是却很真诚：“我不嫉妒。”

这不是敷衍的，更不是骗人的。感情的双方，如果并不平等的话，那么，让人仰望的那一个，总是能更有资格做劈腿这

样的事情的──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贱了呢。

可是，一个弱者爱上了一个强者，如果不爱得贱一点的话，那么迟早，都是要失去他的。即使只是延长一点失去的时间

，也都是好的。

庄景玉的语气变得有点小心翼翼：“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你曾经说的，已经，嗯……去世的那个？”

楚回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来他以前的确是半真不假地给庄景玉讲过，那个第一次用古诗词来解释他名字的人，已经死了

。

楚回忍不住一笑。没想到，这傻孩子，竟然还当真了。那么，他也就将错就错下去吧，反正，在他心里，那个人现在也

的确是和死了无异。

楚回点了点头，声音轻轻的：“对，就是他。”

庄景玉一瞬间变得无限哀伤。喜欢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这是他不敢想象的画面。他心疼死了楚回，紧紧握住楚回的手

，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是毫无章法，什么也说不出来。

楚回看出庄景玉的为难和犹豫，替他开了口：“是想知道什么吗？”

庄景玉拼命摇头。他懂的，如果他非要究根刨底的话，那么，无论对谁来说，都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不不不，不是的，我不想知道什么。我只是很奇怪……他一定是个很…很出色的人吧。有他作比较，你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他差点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是，喜欢我。可是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努力把它们咽了下去。

无论是做人还是喜欢人，都不能恃宠而骄。更何况，现在还根本没有宠。

楚回明白庄景玉的意思，他笑得云淡风轻，说得轻描淡写：“对，他是很出色，比你强大多了。你们是不能比的。”

虽然知道是事实，可是楚回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让庄景玉有些小受伤。

“既然我和他一点也不像，那你……”庄景玉咬着唇问。

“就是因为你们一点都不像，所以我才喜欢你的。”楚回直直看着庄景玉的眼睛，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是要

找一个替代品。”

这么多话，庄景玉只捕捉到一句，他不是那个人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