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子笑着,在旁边的秋千坐下。
“被你弄哭的孩子的母亲,跑来家里骂过几次?你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啊,联络簿上总是写着‘虽然是个温柔的孩子,可就
是性子太急了’。”
“叫我不管做什么事,只有吵架绝对不能输的,不就是妈妈吗?要是我吵输了回家,就不给我吃点心,还敢说这种话。”
“就算老是和年长的孩子吵架,可是对比你小的人和女孩子,总是很温柔呢!”
温暖的手轻轻抚上柾冷透了的脸颊。
“妈总觉得你很了不起哦!”
喉咙深处有种灼热又刺鼻的东西涌了上来,柾咬紧牙关,拼命把它咽回去。
他单脚推动,用力荡起秋千。一吸气,刺骨的冰冷夜风就充满整个肺部。
“老师叫我去考经济系。”
“哦?”
“叫我就业以后,再把建筑当兴趣玩。”
“恩,也有这种做法啦!”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用那么点时间做嘛!大学毕业后,得在现场积累经验、进行研修,这不知道得花上多少年,而且
会被派到哪里都不知道······”
古旧的秋千发出“叽······”的刺耳声音。
“你曾好好对贵之说明这些吗?”
“······就算说了,也只会吵起来而已。”
柾的秋千划出个大大的弧线。
“大学读经济系,入籍四方堂,然后继承公司。贵之只会说这个。除此之外,那颗石头才不理会。”
“······”
“贵之太自私了······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心情。他根本就不想了解,只会把自己的价值观强行加在我身上。什么四
方堂家、什么继承家业、公司的,谁管它啊!——那种东西,让想做的人去做不就得了?我想做的根本不是那种事。可是
,贵之动不动就只会妨碍我······打工什么的也是,我想做的事,他都彻底反对。我说的话,他根本不听。”
“哦······那他还真是个自私的男人呢!”
瑶子在怀里摸索一阵,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香烟出门。她把失去目标的那只手放到后颈,“嘎啦嘎啦”地刮着脖子。
“真是的,那个男人究竟以为自己是谁啊?竟然把人家的儿子像只野猫似的撵出来。那种家用不着回去了。到毕业之前的
学费我帮你出,你就到哪里租间公寓住吧!不过,生活费可能要你自己打工赚才行,反正你大学的学费要靠奖学金念,没
问题的。真是可怜你了······和那种恶魔一样的男人住在一起,一定很难过吧?——对了,你干脆就这样和妈妈一
起去意大利怎么样?反正你以后要去罗马留学,进那里的研究所对吧?那样的话,也用不着辛苦进入日本的大学就读了嘛
!要学那边的语言,还是愈早愈好。对,就这样做吧!你有护照吧?”
“有是有······”
“意大利很不错呦!食物好吃,气候又好。我不能再把你交给那种粗暴又自私的男人了。”
“贵之平常不会那样的。······那是······因为我说了让贵之生气的话······。所以,这不是贵之的
错······”
“可是他不是只会妨碍你吗?既不让你打工,也不听你说的话。”
“是这样没错——可是,也不全都是讨厌的事啊!贵之是有那么点不通人情,可那只是因为他瞎操心又过度保护····
··”
“你要是待在那里,旁人就会一直叫你继承四方堂家哦!”
“······可是突然叫我去意大利,这不可能的啦!这里还有朋友······而且,我也想等高中毕了业····
··”
“那,在外面租房子怎么样?反正高中毕业后,你迟早都打算独立的不是吗?”
“不可能现在马上独立啦!我不可能一边打工一边准备考试啊!而且······”
“而且?”
——不想离开贵之。
好矛盾。太莫名其妙了。
决定独立的是自己,决心要去意大利留学的也是自己,希望贵之了解这些的也是自己。
可是不想离开贵之。我们连分开十天的经验都没有过,却突然要分别两三年,光是想,就觉得快疯了。可是,这样下去,
我也没办法和贵之处于对等地位,更不愿让梦想就这样以梦想终结。
但是,不想离开贵之——因为喜欢他。
他是个顽固、自私又不通人情的家伙,一旦发怒就恐怖得要命,只会把人家当小孩子看,可是······可是····
··我最爱他了······。
“······知道肚子里怀了你的时候啊······”
瑶子荡着秋千,觉得寒冷似的吸着鼻子。
柾急忙擦干湿掉的眼睛。
“正是正道刚去世不久的时候。在医院,听到人家跟我道贺······当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万一这件事被四方堂家
知道了,婴儿一定会被夺走······正道是独生子,而且我又被他的父母讨厌,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生的孩子,对
他的父母而言,都是可爱的长孙。冷静想想的话,争取亲权还是母亲最有利,而且我也还没入他们家的籍,要是打起官司
,我应该会赢,但是我连大学都还没毕业,无依无靠又没钱······不安得要命。我瞒着周围的朋友搬家,大学退学
,独自一个人生下了你······”
在颧骨落下阴影的修长睫毛轻轻眨了眨。
“可是,因为这样,我从你身上夺走了许多事物。你的爷爷、奶奶——对我而言虽然是死老头和死老太婆啦,不过他们的
的确确是你的亲人。除此之外,还有正道出生长大的家、在那里的生活还有四方堂家的产业——”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听到柾愤怒的叫声,瑶子轻笑了一下。白色的叹息在黑暗中扩散开来。
“不要的话,丢掉就好了。可是,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连丢都办不到啊!——对吧?”
“······”
“要是正道还活着······不,要是当时不隐瞒我怀孕的事,那个家和财产,还有在那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全都是你
的了。是我的自私,把这些都夺走了。——总觉得说什么钱啊财产的,听起来很庸俗,可是有总比没有好吧?金钱会带给
人机会——就像你朋友的妹妹被金钱所救一样。”
柾抿紧嘴唇,生气似的用力荡起秋千。
“妈果然也是这么想的,想叫我继承四方堂家······”
“不是这样的。这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没有我插嘴的份。——而且,我已经决定,只有在你偷别人的东西,还有杀人
的时候,才插嘴干涉你。”
“那是啥啊?有人要杀人的时候,会事先跟父母商量的吗?”
“所以,意思就是,我是不可能干涉你的。”
瑶子站了起来,伸出单手,用力推向划着弧线荡回来的柾背后。
“所有的母亲啊,都是像这样相信自己儿子的。”
柾的身体高高到荡向空中。
“你的人生,是只属于你自己的。任何人都不能干涉······谁都没有权利。不管是身为母亲的我、正道、你爷爷、
或者贵之,都一样。想留学的话,就去留学。想继承四方堂的话,就去继承。想要选择哪一边,决定的人都是你。用自己
的脑袋思考,彻头彻尾地思考,思考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后悔的地步,然后再去相信自己得到的结论,贯彻到底。——
反省可以,但绝对不要后悔。去过这样的人生吧!即使被人家嘲笑,即使被全世界的人当作傻瓜——”
瑶子更用力推动儿子的背。
“即使如此,也只有妈妈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柾默默地荡着秋千。不久之后,柾的身体终于荡到母亲的手触摸不到的天空去了。
高高地、高高地,几乎要碰到被大楼灯火照亮的冬季夜空似的,柾觉得整个身体逐渐变得澄澈。
“······您不出声叫他吗?”
听见从暗处轻声询问的声音,贵之一言不发地转身背向公园。
他的手里抱着长披肩和鞋子。
“我送您回去。”
“没这个必要。你留在这里,看看他的情况吧!”
“请等一下。”
声音的主人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从路灯的光芒照射不到的树篱后方走近,然后把脖子上的黄绿色团巾解下,伸直了背将
之挂到男人的颈子上。
“请围着这个······会感冒的。”对方一板一眼地理好围巾的尾端,将之塞进大衣的衣襟里。看到从俯视的头部下
方飘出的纯白气息及冻僵的手指动作,贵之原本绷紧的脸忽然缓和下来,把围巾从脖子上拿起,重新挂到对方脖子上。
然后,他把原本为柾带来的客什米尔长披肩,披到对方黑色系大衣肩上。
“拿去用吧!你看起来很冷。”
“不,我身体很结实的······”
对方慌忙要把披肩拿下来,但贵之委婉地制止了他的动作。
对方仿佛碰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似的,慌忙缩回了手。
“你的手冷得好象冻住了。”
“······我忘了手套。”
“你没有更厚的大衣了吗?”
对方摇摇头,贵之以仔细照护过的优美手指,像抚摸狗似的,抬起他的下巴。
“下次我送你一件吧!你喜欢什么颜色?”
对方的脸在贵之的掌中,微微俯首地再次摇头。街灯微弱的灯光,明亮地照射出少年微微泛红的脸庞。
“好,今天就到此为止!”
阿山的号令,和周围“客啦客啦”的拉椅子声,惊醒了把教科书当枕头、在窗边的阳光下熟睡的柾。
紧接着钟声响起,隔壁的教室也传来热闹的声音。应该不能带到学校的手机铃声开始到处响了起来。
“要面谈的人留下来啊!没有面谈的人,不能因为半顿就在外面游荡,早点回家啊!”
“老师,什么叫半顿?”
“啥?连这都不知道吗?自己去查字典啦!听好了,顿塔克就是荷兰话的Zondag,也就是星期日的意思。加以延伸呢,就
是指假日。一半的假日,就是下午没课的意思。”
“哦~阿山真是博学多闻呢,好象老师唔!”
“说什么傻话,我就是老师!”
“冈本同学!”
睡意还是挥之不去,在学生们准备离开教室的闹声中,柾依然趴伏在桌上,此时准备回去的及川出声叫他了。
“你今天要去医院吗?”
“恩······我想等面谈结束再过去······”
“太好了。呃······”
及川说道,把即溶咖啡的空瓶放到桌上。
“这个,虽然不多,不过就凑着拿去当友纪子的手术费吧!”
“咦······?”
柾揉着因睡眠不足而有些红肿的眼睛。瓶子里塞满了零钱。
柾一脸诧异,及川扭扭捏捏地、有些难为情地垂下头去。
“真的没多少·······容器也有点难看······可是,募捐的事,我想帮上一点忙。比起一个人做,两个人应
该可以早点募到比较多的钱······”
“谢谢······”
柾带着吃惊及感动的情绪,抚摸着及川塞满一整个瓶子的善意与真心。
“西崎要是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现在不用募捐也能动手术了。西崎决定加入企业团队了。他妹妹要
用契约金动手术。”
“真的?”
及川的脸顿时充满了笑容。那率直的感情表现,让柾的嘴角也不由得跟着笑开了。
“听说友纪子下周就可以住进洛杉矶的医院了。”
“太好了~~”
“恩,所以这个,难得你一片心意······”
“没关系。我想为了友纪子把这笔钱花掉。买个礼物送她怎么样?像是花或衣服······啊NBA的录象带怎么样?!
”
“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忽然,柾皱起眉头。
“······及川,难道······”
“咦?”
“你对友纪子······!”
“咦?”
“因为你亲切得异样嘛,明明只见过一次面而已。难道是一见钟情?”
“咦咦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