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撼着侯雪城。「你懂吗?而你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永远只是为了我,我却……无法与你同行啊——」
侯雪城似懂非懂地点头。「我该怎么做?」
「答应我,不要受伤,好好保护自己,别让自己伤了一根毫毛。我没办法……没办法再次看到你受伤害了。」朱靖咬紧牙
关,「你若不希望我伤心难过,就好好保护你自己,好吗?」
侯雪城低下头,随即抬脸对住朱靖。「我从不应允任何事,我只听,不承诺。不过这次我答允你。」仍然是那样目空一切
的骄傲。
朱靖含泪微笑起来,「走,我们回庆王府。那是你的家。」他握住他的手。「别在这种龌龊的地方。」
侯雪城被他拉扯得上身一倾,蓦然他缩回手,表情有些阴晴不定。他冷冷地撇过头。「我不需要家,我住这里就好,你走
吧——我……看你走。」
朱靖见他仍然盘膝坐在木凳之上,神色登时阴沉下来。「你那么喜欢住在这里?好,我陪你住下来。」
「不要!」侯雪城有一瞬间的慌张,这是很少见的情绪,朱靖何等精明,自然马上察觉出来。「你还有事情瞒着我?你刚
才没全部说完吗?……不说这些,你马上跟我走!」
他用力拉扯侯雪城的手。侯雪城这次再也无法坐定,整个人从木凳上摔落地面,无法克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雪城!」朱靖连忙蹲下身察看他有无受伤,「抱歉,我太用力了,你……」
他的视线落在那双因跌落地面而显露出来的脚踝,那其上两道明显深刻的切痕吸引住他的双眼,让他痛苦得扭曲了脸孔。
侯雪城伏在地面,不断咳嗽着,一口一口地呕着鲜血。他努力地想撑起身躯,却一次又一次失败。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弱势
,却又不得不接受。他握紧拳头,终于说出口:「我……我……脚不能动。」
他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又对自己的无力愤怒,又有些惶恐地等待着即将来的谴责。那样孤独又无助,愤怒又忐忑的表情
,朱靖是第一次看到。
朱靖颤抖着跪下双膝,轻轻地环抱起他,眼泪再也克制不住,一滴一滴落在侯雪城雪白的发梢。
「我们……回庆王府,回我们的家……」朱靖的声音凌乱而破碎,抱住他站起身,像是拥着最珍贵的宝物一般,用最温柔
的语气,几近自语地道:「从今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雪城啊,你知道永远的意思吗?」他抱着他慢慢往外走
。
侯雪城也不挣动,他从不让人碰触,但是这次再也不想拒绝。他缓慢而沙哑地说道:「不知道……我好累了,好累好累…
…我想睡一下……」
「好,你好好睡……」朱靖抱着他穿过惊愕的众人,穿过带来的近侍,「永远就是……一生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分开我们
……而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亡,天上地下,我们都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他们穿过花园,穿过那个疯狂笑着,以头撞墙,跪在地上啃食泥土的老人。朱靖认出他就是九皇叔,不过这已经不在他所
关心的范围了,他全心全意看着侯雪城。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站在树下的男人,正默默地凝视着两人。即使注意到了,一切也已经云淡风轻。侯雪城在他怀抱中,就
是他的一切,其它都不再重要了。
侯雪城困倦了,静静听着朱靖温柔低沉的呢喃,两人穿过九皇爷府的门守,穿过洛阳的街道,穿过驻守城池的城卫,来到
朱靖的营地,回到他自己的帐幕。
这时已经傍晚了。朱靖紧紧拥抱着他,看着他均匀地呼吸。
一路上,他泪水没有停歇过,他已经不再顾及皇族的尊严,王室的体统,只是为了爱人所受的苦楚而流泪。
侯雪城微微动了一下,睁开眼睛,视线茫然而无焦点地游移。朱靖连忙紧了紧手臂,「是我,你怎么了?好好睡吧,我就
在这里。」
「我……想到一件事情,睡……不着……」侯雪城苍白的脸色显得十分沉重。
朱靖从来没看过他那么凝重的神情,「你说。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挂心其它事情?我去替你办了。你快休息。」
「这件事情,很重要。」侯雪城的声音微弱,脸色微微发着青,几乎有些抽搐着。「朱靖,刚才你在哭是吗?……抱着我
那么紧……」
侯雪城担忧的语气,比之前诉说自己的遭遇,有着更深沉的迫切与绝望。他抚摸着刚才朱靖的脸贴上去的衣袖。「你……
鼻涕没擦在我身上吧?」
朱靖盯着他的脸,看着他惨痛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白痴。
第二章
回到庆王府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傲神宫的大掌司范芦已经带领宫人匆匆前来,王府侍从带领着他们到了侯雪城的院落,
他们便在院落前远远跪下。傲神宫的宫规十分严谨,除了宫主贴身护卫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院落之中。
两百多名宫人跪在院落之外,实在很扎眼。一直到了天亮,侯雪城起来梳洗过,才传命接见范芦。范芦走入内室,正好看
到侯雪城一如往常,坐在床沿,擦拭着他的血旗。
他跪下见礼,「宫主。」
侯雪城翻过血旗,他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血旗的机簧,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识。「我没召唤你,来做什么?」
范芦愕然地抬起头,「宫主不适吗?怎么声音……」
侯雪城淡淡地道:「武功没了,当然会伤风。你来什么事情?」
范芦立即伏下,从怀中取出玉剑。「您让护身神鹰送来的这个……属下实在不敢收……」
「只是让你暂代宫主之位,又不是要你继承,以后若是朱轩有出息了,或是有更好根骨的人,你就将宫主之位传给他。」
侯雪城轻轻咳嗽,道:「傲神宫,就拜托你了。」
「宫主,属下实在不能收下,这是老宫主赐予您的,您……」范芦连连叩首,「属下求您收回。」
侯雪城沉默着,「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继续说道:「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我的脚,已经无法行走。冰心诀的反噬,你该很明白,之后我会连声音都发不出
,然后慢慢腐烂而死……范芦,我已经无力守护傲神宫,只能交给你了。你明白吗?」
范芦瞪大了眼睛。「您难道对人动了感情?」
侯雪城来回抚弄着手中的血旗。「本来连这个都该交给你。不过……它几乎跟了我一辈子,等我死后再传给你吧。」
范芦全身震颤,为何会这样?明明已经练到了第八重,竟然这样轻易动了感情?明明知道后果是如何地可怕,却义无反顾
吗?
自小,他便跟随着侯雪城,甚至在海无极和司马俦之前,就一直守着他,照看这人。
看着他从小长大,看着他一举一动。范芦从来不敢踰越了彼此的界限,他的本分。因为知道侯雪城是不能动情,也不可能
会动情的。他成了家,有了孩子,但是侯雪城一直是他心中暗处最重要的一个人。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个人会离开。无敌于天下的傲神宫主,最骄傲无情的侯雪城,竟然为了感情甘愿毁了自己。他
实在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他心痛得说不出话。「宫主……」
侯雪城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觉得我很蠢?那又如何呢?范芦,我是不后悔的,任何后果,我都承担。」
范芦无言以对,他深深伏下,静静将泪水往肚子里吞。过了很久,他抬起头。「宫主,那个人是谁?」
侯雪城奇道:「除了朱靖,还有谁有资格让我甘愿舍弃一切?」
「朱靖……是朱靖……」范芦握紧了拳头。「那么宫主,恕属下僭越,敢问您,这一路进府,我看到的张灯结彩,又是怎
么一回事?」
侯雪城合起血旗,慢慢地道:「那是朱靖要和韩相国的女儿成亲,所以热闹啊,最近还真吵,到处都在嚷嚷。」
范芦扭曲了脸孔,忍怒道:「为何您能默许他成亲?既然喜爱上他,却能看着他娶别的女子?」
侯雪城不明白。「我喜欢他,那是我的事情,为何他不能成亲?」
「庆王不喜爱你吗?」范芦深深不值。「为了一个那样的人,您愿意这么做,属下实在……」
侯雪城呵了一声,「朱靖说他最喜爱我的。不过他想治好我,听说韩府有个奇珍可治百病,是传家之宝,韩晚楼是独生女
,所以要娶她。你说奇怪不奇怪?若有那样的奇珍,宝鉴里会没有提及吗?我要朱靖省省事,可惜他都不肯听。」
「据我所知,韩千金不是和您很有交情,您还救了她性命,难道韩相国不肯拿出来救自己女儿的救命恩人,非要以婚事来
换取?对他女儿不是很不公平吗?」
侯雪城淡淡地道:「听说皇帝那老头,早就钦赐过他俩的亲事,韩晚楼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若毁婚是不可能的。这次要那
东西,对方提起亲事也很正常。韩晚楼本就喜欢朱靖,朱靖也不可能违抗皇命,何况,我也不是挟恩求报之人。」
他咳嗽了一阵,才继续道:「朱靖喜欢,就随他去,我无所谓……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变,朱靖也不会变。幸福这两个字
,我以前从不懂得,现在这样的心情,即使只有一瞬间,也很足够了。」
范芦忍不住流泪。「宫主啊……」
侯雪城的声音仍然很冷淡,但却有着一丝温柔。「所以已经够了,我也没打算奢求。阿芦,即使,明知道即将面临地狱的
磨难,我却觉得很喜悦,很想笑出来。活着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我是……第一次领略到这样的感觉。」
范芦点点头,「嗯,宫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深深伏下,掩饰住哽咽的声音。「很了不起的宫主……」
侯雪城仰起脖子,像是自言自语。「阿芦,有的时候,痛起来,真的只想快点死,希望腾格里大神给我一点恩慈,让我快
点死。
「但是看到朱靖,就觉得好舍不得,我想……多看着他,多守住他些时候……看着他,就觉得很幸福,很平安。所以其实
……只要他在,任何事都无所谓。」
「嗯……」
「最后……阿芦,你我都知道,我将死得很难看,很没尊严。但是,我不会后悔……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个,就如…
…朱靖认为他能够为我做的,也只有和韩晚楼成亲。所以我让他做想做的,就如我一向也只做我想做的。我不怨恨,我很
开心。」
范芦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发着颤。「宫主,那么……就做你想做的吧……您是傲神宫主,即使到最后都是。是我最
景仰的宫主。」
侯雪城紧紧握住手中的血旗,慢慢抚摩着。然后将血旗伸了出去。「这个……还是也一道托付给你吧,我其实没需要了。
我太贪心,应该只要朱靖就够了。」
范芦仰起头,已经泪流满面。「宫主,您收着吧,等您离开后我再拿,您……就求您贪心些,不妨的……」他将怀中的玉
剑再次递出。「这把玉剑也求您收回,除了您,我不承认任何傲神宫主,包括我自己。」
侯雪城也不再推辞,伸手去接。「你在哭?因为悲伤吗?那是怎样的感觉?」他不懂得悲哀,朱靖只让他喜悦。伤害朱靖
的人,他会愤怒,然而悲伤是怎样的感觉?
「悲伤是……」范芦看着侯雪城因为抬起而露出那只瘦到骨节突出的手腕,实在忍不住悲痛,别过头去。「希望宫主永远
别有那样的感觉。」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美得惊人的孩子,会有一双那么冷淡的眼眸,彷佛连他的心都是毫无感情地、
没有温度地。
那双眼眸并不是冷酷,只是无情。
就像一尊冰雕的娃娃,空有人形,却没有心。
若只是这样,他也不会动心,就像人不会爱上雕像般。但是,这男人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那双如薄冰般的黑眸会忽然燃
起炙热的烈火,彷佛要烧尽世间一切,不惜自焚。那种强烈的情感,令他震撼得无法自已。
他只想知道,除了朱靖,别人不行吗﹖……他不行吗﹖
他因为别过头,侯雪城又看不到,伸手落了空,玉剑竟然跌落地面,剑尖朝下,顷刻折为两断。
两人都因惊愕而沉默了。傲神宫的最高信物……
范芦惶恐得已经说不出话。「宫主……」他冷汗直流,毁坏信物,那是死一万次都无可弥补的大罪,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
会有如何的下场。他跪伏在地,等待侯雪城的惩处。
侯雪城沉默很久,忽然冷冷地笑了。「真是的,我竟然执着于这种物事,摔得好。我又何需这种东西呢?我所在的地方,
就是傲神宫,我侯雪城就是傲神宫的信物。那东西,那玉剑,不过是个假物而已,毫无意义。」
他摆手。「将那物事丢了吧。」
侯雪城虽如此吩咐,但范芦哪敢真的丢弃,他双手捧起折成两断的玉剑,细细检视有无接合的可能。忽然间,一张纸片从
断处飘落至地面,范芦讶然拾起,细看之下不禁大惊。「宫主!」
「嗯?」
「这是……冰心诀第九层心法,上头写着:『第一代宫主补遗』……」
「哦?」侯雪城挑起眉毛。「拿来。」他停了一下,又道:「你念来我听。」
正在这时,朱靖推门进来。「雪城,外头的……啊,范掌司……您亲自来了?」他在朝廷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
傲神宫却比范芦低一辈,便依着宫礼参见了。
范芦只看了他一眼,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怒意,虽知道不能怪朱靖,却仍是五味掺杂。他朝朱靖拱手,然后对侯雪城躬身
。「宫主,那件事情,便下次再议吧。属下告退。」
他将纸片双手递上,放入侯雪城手中,侯雪城却摆手挥开。「你收着吧,有空再议。」
待他退下后,侯雪城问朱靖道:「你不是忙婚事吗?找我什么事?」
朱靖微微一笑,坐到侯雪城身边。「才上完朝,过来看你,想念你。你可想念我?」
侯雪城奇道:「奇怪了,不是刚才下床离开,不过议个事就想念,那你还能办什么事?」
如此不解风情,朱靖也没什么可说的。
此时已快到午时,下头的人送了膳食过来,朱靖将他抱下床,放到桌边椅上,慢慢给他解说饭菜的方向。曾经想喂他吃东
西,但侯雪城冷冷拒绝,说自己虽看不见,却还不是废人,因此只好作罢。
凝视着侯雪城慢慢用着膳,朱靖好想伸手摸他,却又不敢。这个爱人的威严,他是从小领教,从小忌惮,但是真想抱住他
,真希望一辈子都能别放手。此时的幸福如此珍贵,但又明知非常短暂,这人随时可能消逝。
半夜时分,朱靖总是起来凝视着他,默默流泪。要如何才能保住他?如何才能和他厮守?如何才能令他展颜?
每当看着侯雪城发作,痛苦到全身痉挛,连汗水都隐泛血色,就知道那种苦楚实在不是人能忍受。无法代替他身受,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