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薄凉的月色里,那个黑发黑眸的修罗正在与他的剑尖一起舞动,几片飘摇的飞叶被他的剑气带动,飞旋出优美的弧度。
听到景赫的疾呼,言麟剑势一转,迎面而来。刚刚片刻的失去,令景赫依然压不下心悸的慌乱,他失去了出手的反应,伸手硬生生抓住言麟的剑锋。
殷红的血从掌上渗出来,顺着手掌、手腕,直流到肘背……言麟手一抖,没有想到景赫如此的失态,他轻轻一拉,将景赫拉入怀中。青锋“哐当”一下应声落地。
你可知我的剑锋稍稍偏离半寸,便会将你刺伤?他展开景赫的手掌看他的伤势,语气中有些自责:……我不该以剑试你的……
景赫的面容惨然,从言麟掌中将手抽出来,冷冷地道:从明日起,你不许无故从我眼前消失!
扔下这句话,他负气转身欲回厢房。垂在袖中的手血流不止,一路滴落在石道上。
站住!言麟在他身后厉声喝止,语气也生硬起来:倘若我消失了呢,你又如何?!
景赫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默然不语,面孔浮现出挣扎的痛苦和茫然。
倘若我消失了,你是否又将过错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言麟一字一句的说着,他心中隐隐作痛,看见景赫的肩膀在冷风里抖了一下。
你是否依然以为你能决定所有人的生死,包括我?
景赫深吸一口气,微仰起头合上双目。
但是,我告诉你,无论我是生是死,都是你不能决定!生死有命,不会因为我们是何种关系而有任何改变,就如同那些人的生死与你无关一样,命不由你!
这逼问似乎愈来愈冷酷,言麟朝他走近两步,继续道:嶔啸堂三千教众顷刻覆灭,这是早在你在成为尊主之日料想得到的吗?你只是想解去常年来困扰那些教众的明翳散之毒,然后让他们自由,是不是?纵然你聪敏机智,又怎能料到阴狠深沉的南荣煦暗藏伏兵,你以为你真的算得过他么?他逼我们出手在前,我们反击在后,没有退路!
阿绮是尹将军唯一的女儿,尹世伯死于战乱,阿绮不得不替代她父亲,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与意志,你能左右他人的意志么?她甘愿死在你我手下而不退却,你能劝她苟且为生么?即使她死在我手中,她依然毫无怨尤,依然是我们的小妹!况且战场上下,情势莫测,不容人情,一念之差,便会牵连更多无辜,你与众将披靡百战,又怎能不知?
景绣本无意让你知晓她藏身秋影楼,只是我,我的推拒才使你我三番两次劝她离去,若非如此,沈悠游又怎知她的存在?真的有错,错也在我,我一开始便该接受她甚至娶她……是不是?
景绣的名字牵动言麟心中莫大歉疚,他气血翻涌,眼眶发红,眉宇间流露出无法抹去的哀伤。
顷刻间,四下里惊人的死寂。唯有夜风宛如泣诉。
景赫没有移动半步,目光中仿佛能映出那一天,那呼啸得刺耳的风。
言麟颀长的背影对着他,阳光铺天盖地如滚烫的铁水一般浇灌下来,他听他的声音,像梦魇一样遥远:你不忍是么?你不忍看阿绮妹妹亡在你剑下……那么,让我去。
云绮合目的安详与不舍。她身前的琴余音未绝。言麟持剑的手还扬在半空。
回头,景赫立于门口,一阵风洪灌而入,再一次,迷人眼目。
言麟不去看他,缓缓说道,阿赫,你来了。
他衣袍翩然飘过,衣襟上斑斑点点是剑上的滴下的热血,景赫闻见那丝丝腥香,惊心动魄的一阵沉默。
如今也是如此沉默。
他身后接近疯狂的男人,难道将剑刺入云绮柔软胸前的那一刻,会真的忍下狠心?会真的抛下无法磨灭的深情重义?
他浑身发凉,不敌冷意,身后的人跨上一步,从后面拥住他。
好温暖的胸膛。
他用那只受伤的手握住言麟的手,笑笑说道:言麟,那把琴你放回屋中了么?为我弹琴吧。
素衣端坐,冷弦颤动,水与火的撩动只在他指间。
世上大概不会再有如此清冷的琴声了。
纵使合上眼,幽咽如冷泉的流光也不曾断绝,月光凉如水,凝弦清如风。
从前的时光都在喧闹躁动中度过,哪怕是少时,也总有娇俏的云绮与他们笑闹。而这几日,安心闲适,静静相守,日升日落,光阴流转不知时。凝视的时候不会再有旁人,像孩子一般放肆亦无妨。
若不是这日午后驿官的快书送到,他们只怕会永远沉溺进去。
可以嗅到百里加急风尘仆仆的沙土味道,这沙土,与于阗国荒漠中的沙土是一样的么?
终于,西塞的茫茫莽原,下一个要征战的地方,就在眼前。
第五章:你的牵绊 心的自由
浓重的黑云迫近帝都,在城头积压翻滚,天地顷刻沉入黑暗,朔风在阴云之下如困兽般盘桓,四处流窜,风中挟带零星乱雪。
战火业已烧及帝都的城外。
尹云绮凝视着低沉的欲催到城垣的积云尽头,似有一线血红,那大概是坠落残阳的最后温热。突然间狂风自窗灌入,吹得檐角铜铃狂摇乱摆,屋内案上书卷漫卷,帘帐翻飞,云绮长叹一声,起身逆风合上纸窗。
皎容默默走到她身后问道:今日战场上,尹将军有下落了么?
尹将军,即是云绮的父亲尹尚卿。
尚无。尹云绮抿唇答道。
皎容愁容满面。
云绮依然咬着唇道:父亲多半是生死难卜了,若有一日他战死,我便代他出征。
往日笑语烂漫的阿绮,今日难得只言片语。皎容默立片刻,终于央求云绮:阿绮,你让我走吧。
阿绮伸出手来,点一点她眉间朱砂,笑靥勉强:此时出去,你要去哪里寻你的叔伯姐妹?即使找到景赫哥哥,他必定也无暇照应你,你不妨再等三五日,大概就三五日了吧……大军便会进京,那时他定会派人来接你,我为你做的琴也会做好,你便携琴离去,我们……或许也再不会见面了!
说着阿绮抱出尚未上好弦的琴来,置于案上,皎容上前端视,只见那琴不似寻常古琴,琴身带弧,弯如半月,棱角柔和,弦若银丝。皎容一见便不能释手,她叹道:这么美的琴,可惜我不会弹琴,你也没有多少时日教我了。
阿绮笑道:这把琴名曰“婵娟冷琴”,不只琴美音美,还内藏玄机。说着阿绮手入琴侧,着力一抽,室内顿时一片雪亮,流光四溢!皎容细看,那是一把薄如锡箔的软剑。
婵娟琴连同婵娟软剑,都是阿绮为你做的礼物。云绮合上软剑说道。阿绮喜欢为每一个喜欢的人做礼物,所以为父亲做了长靴,为言麟哥哥做了玉玦,为景赫哥哥编结剑穗……皎容,你我相识时间不长,但情同姐妹,也应为你聊表心意……
皎容的手轻轻抚上琴弦。
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有通晓音律,这琴不知辗转几人,才能使她又见,这把琴竟变得如此陌生,有一种始终不会属于她的感觉。然而历经两次战乱兵燹,它却依然像云绮制成之日那样,明净剔透,光华流泻。
手下不能成曲。
她任性地跑到军营中来,但愿能多见景赫几面,然而她真的来了,也是日日空守,望眼欲穿,比起他对她一贯的柔情细致相去太远。
匆匆得见,匆匆离去,虽然他像几年前交战王朝旧主南荣煦那样意气风发,披荆斩棘,然而这种落空让她寞落,甚至有些后悔意气之下离开帝都前来寻他。
帐外传来军鼓阵阵,是暂时收兵的鸣号。今日之战在一片戈壁乱滩之上,地形皆于双方无益,军容兵力一目了然,想必是艰苦非常,不知胜败如何。
皎容慌忙来到帐外,身边来往着零星几个疲于激战的兵卒,向她跪拜行礼,却不见景赫与诸将。
她忐忑地立在帐前寻觅景赫的身影,不多久,他在众兵将中出现,神色仓皇,扶持着一个步履蹒跚的人,那人已经几近昏迷,应是强忍伤势收兵回营。
那不是梁将军么?皎容自语道,连忙上前相扶,将言麟扶入帐内。
景赫心急如焚,已全然忘记皎容的存在,待安置好言麟,他才在围站的众人中愕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急急地低头帮言麟解开衣袍,渡气疗伤,口中高声召唤医官。
皎容一眼望到言麟肋下射入的箭矢,那箭头显然被人涂毒,他的伤口已发黑发青,更有扩散开来的势头。若只是一般的箭伤,他又怎会重伤至此?于阗地处边塞,所用之毒怕是生僻物材,不好化解了。
她悄悄退出帐外,远远盯着医官近侍跑入帐中,进进出出,渐渐地,营中灯火燃起,数盏红灯笼在夜风中晃动,鲜红刺目。许久,她叹口气,又回到那把孤独的琴边,独自坐下。想要说话,立在身边的侍女又太过小心,缚手缚脚,生怕被她开罪,她只好盯着琴弦发呆。
灯烛昏昏,步入景赫疲惫焦灼的脚步。他看见皎容,又愣了片刻,方死气沉沉地走过来坐下。
梁将军的伤毒,能医好么?皎容问道。
若阿绮还在世……该多好……该多好……景赫眉头紧锁,眉间刻下深深的沟壑:这种伤势和毒性一定难不倒她的……
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忽然他抬头问皎容:你怎么还不回去,让我在这里分心?
皎容无言,一时难以应答。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否安然。沉默良久,她才道出这个意想之中的回答。
明日就回去吧。景赫斜倚在榻上道,他刚卸下战甲,衣衫还未来得及整理,只凌乱地堆着。他声音不似往日里的朗朗明快,而是低沉得快要听不到,也在极力柔声,压制住内心中不断膨胀的急躁苦闷:你怎么就这么冒冒失失跑来了?
战时已过半年,我想来见见你也是常情啊!皎容埋怨道。这么久了,难道你也没有一点记挂我?
怎么会呢,景赫笑了,想要提起的嘴角却硬是向下弯去,皎容总觉得他这个笑容还带有意一丝玩世不恭的敷衍:我怎会不记挂你?这个地方太多危险,你总归不该来的……
帐内灯烛忽闪,一名医官来报。
景赫仰头半躺着,飘忽的目光落在军帐的穹顶上,动了动嘴唇:怎样了?
那医官低眉答道:梁将军的毒性已经扩散……虽可用汤药与外敷坚持几日,然而终究需要对症的解药,否则……
景赫不耐烦地道:你便说有方无方,是难是易!
医官的声音再度低下去:这毒确实罕见,属下与几位医官都无方可解,也翻遍随身医书,仍然……
别说了!退下吧。景赫摆摆手,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
他的神色愈发凝重了。
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呼吸,都高悬不下,这种无边的恐惧,这种熟悉的痛觉,这种深深的无能为力,这一次,却比以往都来得强烈,几乎压制着他无法言语,举步维艰。
皎容原本想要发泄的怨气,被景赫阴沉难看的面色尽数压下。只见他始终那么仰躺着,盯着穹顶的某一处,呆滞死灰的目光如同魂魄出窍。
皎容为他斟了一樽酒,刚在手中端稳,他突然间翻身坐起,发狂一般奔出军帐,皎容被吓住了,丢下酒一路追出去,直到马厩旁边。
你要去做什么?
不要挡我!景赫飞身上马,那坐骑也被惊吓得嘶鸣扬蹄,他用马鞭指着皎容和几名闻讯而来的兵将,额头上青筋暴起,前所未有的盛怒凌人:谁都不要挡我!!
这种失控,至少皎容从未见过。
她苍白着脸,踉踉跄跄退开了。
马惊觉着拔蹄而出,顷刻间一人一骑撕开茫茫夜色,扬尘渐远而去。
梦中,有一种烈焰焚身的剧痛,从上至下,侵蚀入骨,不见停熄。
干渴,孤独,四顾茫然,却只能在这火海中寸步难行,找不到出路在何处,找不到他人在何处。只被漫天漫地的火舌包围着,甚至痛苦到忘记何为绝望。
哪怕有一线光亮,一滴清水,一片立足之地,也是微渺的安慰。
却只有,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无限的煎熬。
言麟沉溺在令人窒气的深深梦魇中,终于,感到有些许凉意袭身,却还在意识的边缘挣扎,他隐隐约约听到武昀高昂浑厚的的声音,是在斥责什么。
终于,终于逼迫自己睁开眼。周遭模糊的情景连同意识一起清晰起来。
几个侍从正擦洗他烫得火热的四肢,低声窃语着:是否该为将军换药了?
门口掀起一阵风,景赫两三下大步跨过来道:我来替梁将军换药吧,你们暂且下去。
他眸间纯然的笑意,似是不曾经历这几日痛苦惊惧的悬心与煎熬,仿佛言麟的清醒是如此顺其自然,不费精神。那一日的狂乱,烟消云散。
扶起言麟,景赫微凉的手指划过他肌肤,他惊道:你怎还烧得这么厉害,浑身虚汗?
言麟笑道:怪不得适才我在梦里皆是一片火海……武昀将军也在门外么?
景赫慢慢解开缠过言麟半身的,已被汗浸得半湿的纱布,说道:他又摆了太上皇的架势……你可千万被对他说……他誓死谏言,这几日一直絮絮叨叨,责怪我独自去找解药……真是大惊小怪!
他用酒与药粉清洗着他箭伤的伤口,刺痛不由使言麟绷直了脊背。他吃痛着问:解药?……你这个疯子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哈,景赫难掩得意之色,那夜我去敌方营中寻解药,那蛮夷头目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竟以为我会偷袭他们,不知我所带兵力多少,就乖乖把药给我了……
猛地,言麟抓住景赫上药的手腕,勒得他生疼,直直瞪视着景赫故作轻松的脸,两个人像是对峙般静默了片刻,而后,言麟松开他,侧转过身去。
你果然……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伤口的撕痛与袭涌的心疼下,言麟握紧的手指深深嵌进掌中。
景赫一言不发,一下子从后面贴上来环抱住他,一身露气带来丝丝寒凉。
他用还带凉意的唇,轻抚着言麟身上那些久历沙场而留下的深深浅浅的伤痕,像是渴望那些伤痕能在亲吻下消失痊愈,他的气息在言麟身上一寸一寸拂过,手指在他身前扣紧了他,言麟僵直着背对他的身体松弛下来,手不由自主地压上他手背,与他的手指缠绕在一起。磨人心痒的释然。
言麟笑着道:你再不上好药,我的伤口怕是要开裂出血了,过几日怎么上战场?
景赫贴着他的背也笑了,将头埋在他后颈轻吻着:你多休养一些时日吧,痊愈了再去。
等到痊愈,那还有我用武之地么?
这么说你是不放心我了?
你这个疯子谁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明日一时兴起,就说降了于阗,也未可知。
这倒是个结束战乱的好办法……
塞漠的天总是湛蓝高远,风沙停息时晴空万里,暴风卷来时却飞沙走石不见天日,战鼓声声,在这漫天沙砾的呼啸里都变得渺远。
言麟负手伫立在营地门口,眺望一望无尽的荒漠。
他的伤势已趋痊愈,只是偶尔还会隐隐作痛,当他立于天地之间,天幕四垂,满目旷远,无垠辽阔时,那伤痛似乎也微不足道了。
鏖战持续日久,这数日苦战早在景赫的预料部署当中,自然没有他之位列,他只需静养,操教守营的兵将即可,无所事事下,言麟倒也有些耐不住了。
黄沙尽头远远出现两个人影。
仔细看去,是传报的骑兵。
那两人裹尘卷沙一路疾驰而来,看到言麟立在当口,仓促地滚鞍下马来,跪下急报:将军,西南方遭遇伏兵三千,急需援军!
怎会如此?!
于阗已经将全部兵力集结于东边,西南怎会突现伏兵?
那东边荒凉中包裹有一大片绿洲,如同汪洋中一座孤岛,即使弹尽粮绝之时,两军陈兵东边也会支持数日,因此势必为兵家必争,而西南则是一览无余的荒漠和时而流动变幻的沙丘,行军那里不仅迟缓难行,还易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