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罗门（天界卷）——柳满坡

无烟帝怕是也晓得，所以不必明说，大家该懂的自然都懂。

朱雀帝君急急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唇边又说不出口了。

这些年陛下究竟承受了什么，他们这些人全部看在了眼里，如今好容易再一次得来的，谁又能忍心让那些惶惑与不安重伴左右呢。

无论这劫数是什么，苦和罪，痛和泪，该受的也受了，身和心都死过一回了，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失而复得更弥足珍贵。

不死不休的帝劫，叶灵犀毕竟还仅余一魂独留世上，谁又能保证这冥冥中狗屁的天意会不会卷土重来？

老天不过颠颠一笑，阶下苍生却需得苦海浮沈。

无烟帝以前总是陷在其内，所以他永远看不破。

可是现下他跳脱出来了，他明白，有些东西其实得来很简单。

因为只有需先舍……才有得。

无烟帝看着众仙一时所露的或惊诧，或惶恐，或沈凝，或了然的神色，笑意渐深。

他不必多说，有些东西你我都明白的。

下一刻，无烟帝轻拂于椅的掌微微成拳，他额际青筋一跳，一声脆响起，将下位所有人震得猛然一恸！

这声音……！！

朱雀帝君跨前大步，猛的扑到在地，大瞠的双目凄厉喊道。

“陛下────────！！！”

白虎帝君也“砰──”的跪倒在地，不住的抖着身子，瞪视着前方眼内留下泪来。

“啪……”

一滴……

“啪……”

两滴……

无烟帝的椅下一点点蔓延出澄金色的液体来。

那液体在周围的光晕里泛出刺目的绝美色泽，起先不过是滴滴的聚成一滩，慢慢拢的多了，便汇成一股小溪流般向前淌动起来。

淌着淌着……

竟由金……渐渐变成了红……

红……

与千千万万下仙凡人一般的红……

刺目的红……

血的红……

无烟帝……一把震碎了他自上而下的所有仙骨……

这三十六天唯一的君王……

再不是神，也再不是仙……

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痛自脊梁处不住的传来，无烟帝深喘了好多口气才慢慢抵住不停涌自眼前的黑暗。

他死死咬着牙，然殷红的血还是从唇角缓缓流下，他的五脏六腑都因着仙气的急速流逝而扭转般的剧痛着。他勉强挺起胸膛，凝眸看着面前那一张张惊诧与凄哀的脸。

艰难道，“漠麟……”

“拟退位诏书吧……”

曾是泰山崩于前都不动于色的青龙帝君，竟也刷白了一整张脸的呆愕不动，直到无烟帝堪堪看来，才恍然梦醒般的僵硬抬手。

无烟帝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他虽然万般痛苦，然心内却有着说不出的平静与坦然，他甚至自得的想，这次天意定是失了策的，下一任帝君都未降生，他算不算是摆了老天一道？

垂首望着漠麟呈来的诏书，无烟帝颤颤着伸出手，竟直直用满是鲜血的手掌横空抹上了一个血手印。

就这样吧……

他踉跄着站起身，向着哭的不能自已的金姣摇了摇头，又慢慢扫过所有人的脸。

他的眼眸在对上玄冥帝君时微微一顿。

玄冥帝君自始至终都未言语，只是沉着面容紧紧的盯视着自己。

无烟帝勾唇费力一笑，那笑里满是释然。

他试着动了动腿，能走。

于是他趔趄了两步，慢慢挺直了背脊，向外走去。

殿外，仍是浮云翩翩，金光四舞。

瑶臻和瑶芝偕同一干宫人伏首跪于地下。

从许多人不住抽动的双肩来看，显然是并不怎么平静的。

而不远处正中，一只毛色澄金的巨大金羽鸟安谧的停在那头。见到无烟帝，帝江神鸟扑扇着绝美的羽翅，高兴的晃着脑袋。

若是细看，可见那鸟儿背上趴伏着一个沉睡的少年。

无烟帝微笑，轻喘了口气，一点点向帝江鸟走去。

身后金姣、雪尘、漠麟和众多仙家急急随出，只得见无烟帝坐于那金色的鸟背之上，慢慢将那背上的人小心的揽入怀中。

他回头，用被血染着艳红的唇轻轻开合了一句。

“保重……”

然后帝江鸟舞动起华丽的六翅，仰头嘹亮的长鸣一声，慢慢腾空而起。

朱雀帝君在怔愣之后，冲上前去嘶喊道，“陛下……！！！！！！！”

清澈的嗓音在空泛的天际与那帝江神鸟留下的金色烟嚣一同久久徘徊……

49.只要我记得你便好了

直到帝江神鸟轻盈的一声长鸣才唤回无烟有些昏沈的神智。

他眨了眨眼，望向前方。

到了么……？

满目的葱茏与青绿，高山绿水，蓝天白云，幽幽草香。

这里是人间，是凡尘，这里远离了天界，远离了那高不可攀的九天之上……

无烟帝动了动身，一阵刺骨的痛由全身四方钻心而入，他微微咬牙，还是抱着怀里的人跳下鸟背。

脚底有些颤颤，银色的长靴边沿还粘连着殷红的色泽，他摇晃着稳住身形，慢慢向前走去。

前方，不高不矮的一座朴素小院隐匿于蜿蜒的山涧内。

无烟推开门，跨步入内。

他回首打量了一圈，微笑着垂首对怀里熟睡的人轻轻道，“以后便住在这里，好不好？”

说着，浅浅吻着那轻阖着眼睑的少年，向内走去。

内室比从外望来要宽敞的多，没有多余的摆设，灰白干净的墙面，一桌两椅，和一张还算不错的木床。

将人小心翼翼的置于床榻之上，无烟在一旁有些疲累的坐下。

伸手轻抚着那人的鬓发，无烟微眯着眼，神色迷离。

还差一魄……

还差一魄……

无烟感受着指下那人微温的脉象，只觉满身的灵气一点点自体内抽离。

不是他变暖了……

而是自己在慢慢变得冰冷……

若现下再不动手，怕要来不及了。

无烟慢慢起身，执起那少年柔软的手掌帖服在唇边，细细的吻着。

一边伸手探入自己的衣内，隔着小腹处，感受到丹田内微弱的魂元。

受的伤比自己料想的还要重……

如果独独碎骨，也许并未虚弱至此，偏是之前又费了将将一半的帝血，无异等同于雪上加霜一般。

不过也好，无烟暗忖。

他的魂元越坚固，魂魄越难以剥离，不过一点伤害便会急速的愈合无恙。

现下愈合的越慢，想从中抽出一魄来，便要简单的多了。

只是分魂之术极难回复，若一时不察，魂魄很有可能就此分崩离析，魂飞魄散。

当初尚且帝王之身的自己为灵犀分魂，最后还是用帝印才凝结住了他的魂魄，如今现下的自己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再使此术，可谓万分凶险。

可是这凶这险都是他在背的，于床榻上的那人都无任何干系，最坏不过是自己魂飞魄散罢了，无论成败，灵犀总会好的。

无烟觉着这个结果还是不错的。

于是，他微微一笑，覆于丹田之上的手掌一紧！

只见指尖隐约有一道金光掠过，无烟身形霍然一震，面色瞬时惨白若纸。

当日他狠心去抽灵犀魂魄的时候便知这分魂之术痛入骨髓，现今终于轮到自己，无烟想，自己当时真是下得了手让他吃这苦头。

体内魂元不住的翻扭搅动，仿若摧枯拉朽的破坏着无烟的五脏六腑。

他只觉一阵阵的剧痛裹覆全身，四肢忍不住暗暗的抽搐颤抖，颗颗豆大的汗珠不停的自额角留下，沾湿了鬓边的发。不过片刻，无烟就像是在水里滚了一圈般，湿个通透。

他咬牙硬是不吭一声的硬撑独坐，时间漫长的仿佛根本没有尽头，无烟疼的用指尖将手掌划的皮开肉绽，白若细雪的双手早已伤的面目全非。

终于，在满身的剧痛之中，无烟感受到胸腹间一股淡淡的灼热缓缓游移而上。

他抖着手，遏制着几乎痉挛的十指，小心的扶起床上的人，慢慢探首印上了他的唇。

尽管周身痛的几乎死去活来，然无烟的这个吻，仍是彻骨温柔。

交含的唇齿之间，无烟鼻尖嗅到灵犀身上散出的流光草香，片刻间便像是驱散了他难以忍耐的嗜骨之痛。

一点点澄金的光晕慢慢从他的口中渡进了灵犀的唇内。

无烟在灵犀喉口轻轻一点，灵犀“咕嘟”一声，便将那掺了一魄的魂元咽了下去。

无烟贪婪的在灵犀唇上微微摩挲了一会儿，终于再难支撑的“砰”的倒了下去！

隐约间只觉原本附着不散的疼痛慢慢被一波波的冰冷所取代，无烟努力睁着眼，却慢慢的看不清眼前了。

他有些害怕的伸手向前，急急的想拉住什么。

指尖触到一片滑嫩的柔软之后，无烟缓缓安心了下来。

他轻轻的抚摸着灵犀的脸颊，无声的嗫嚅道。

灵犀，醒来不记得了也没干系……只要我记得便好了……

只要我记得你……

便好了……

然后，无止尽的黑暗，将他彻底包围……

全数吞没……

他沈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恍惚中，好像有谁在说着什么。

他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手在摸着他的脸。

那人的嗓子很好听，那人的手心却很冷。

慢慢的，前头出现了一点很浅的光亮，他拔腿向那光亮跑去……

……

眼睫轻颤，他猛然张开眼来！

做梦？

他咕噜噜转着眼睛，望着头顶径直垂下的雪白床帏。

这是哪里？

迷糊的转过头来，忽地一张沉睡的容颜猛的映入眼帘！

他心内一惊！

原是有些害怕，之后又被那人的模样震的说不出话来。

好美的……人！

窗外的光亮透过薄纱似的床帏将那人的眉眼映的有些朦胧。

那人轻阖着眼，长长的眼睫垂下，鼻骨挺直而秀丽，唇色苍白，却微弯，像是轻轻的笑着。

他忍不住盯着那睡颜一看再看，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是谁？

神仙？

而自己……又是谁？

50.缘（完结章）

春梅绽雪，秋菊披霜，松生空谷，霞映澄塘。

这是他所居的小小院落周围的清雅景致，每每日出浮云，月上中天，他都会静静的坐在阶前，挑目望着远处。

他叫叶灵犀，这是他前儿个才记起的。

可是他还是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除了醒来之后的日子，他全都不记得了。

哦，不，他还记得那个人，记得那个人很美的人，虽是大多都忘了，可是灵犀知道，自己同他定是熟识的。因为仅余的记忆中，除了自己，便只有这个人了。

灵犀醒来的时候，是受了小小的惊吓的。

那个人就这么静静的躺在自己的身边，安谧的阖着眼，灵犀起先还怕吵醒了他，然之后却发现，无论怎般动静，这人都没有醒来……

还……活着的吧？

灵犀害怕的探手去触他的鼻息，不知为何，心口觉得很难受。

还好，即便微弱，但仍是有气的。

灵犀瞬时放下的心在望见那人眉目间的疲色之后又揪了起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今日的月色很圆，灵犀在门边同那金羽鸟玩了一会儿，见有些起风，便将它赶到了北屋去。

灵犀不记得这世上是不是有这样羽翎都是澄金色的鸟儿，只是觉得，即便有，这只也定是最美最华丽的。

回到屋里点起盏微弱的油灯，灵犀望望天色，不像是要下雨的模样。

灵犀觉得自己脑袋似是不怎么好，前头记着的事儿，转个身就忘了，而且他总是很累，有时候在门边坐着坐着就忍不住睡过去了。好几次外头都下了好一会儿的雨，把自己都淋个半湿，他才会茫茫然的将醒过来。

可灵犀又觉着自己不像病了，至少除了疲乏了些，也没什么头疼脑热的。

除了一点，灵犀发现，自己和那鸟儿，都是不用吃东西的。

他从没觉得饿过。

不过这事儿按灵犀现下的脑袋来说，思量不到一会儿就懒得去想了，不吃最好了，自己走不了多远，哪儿来的力气去弄吃的呀。说不准自己是什么天上下来的神仙，到凡间来普度众生的呢。

这么一觉得，又洋洋自得起来。

自己一定是神仙，看看那人这么美，自己同他一起，虽说长得一般，但可能也是沾到仙气的。

嘿嘿，他是神仙，我也是神仙。（满：傻小子做傻梦。）

灵犀小心的拢着油灯进了里屋。

窗外的月色真的很好，将不大的内室映的十分亮堂，翩翩的清风拂过，将几步外的床帏撩的分外朦胧，连带着床榻上的那人都仿似飘飘欲仙般的迎风要飞走了。

灵犀将油灯搁在桌案上，搬了个小板凳来坐在床边，支着额看着床榻上的那人。

这儿其实有几个寝屋的，但灵犀却没想要去住，他心里自始至终都是对这个人万般的亲近，还有他身上散出那种悠然的香气。

灵犀拱了拱鼻子，将脸靠在床板上歪着头看他。

朦朦的月色映出那人绝美的侧影，长长的眼睫在眼下行成一圈细密的暗影，灵犀看着看着就觉得回不过神来。

这都过了多久了呢？

灵犀想，自己不记事，算不准日子，可是，离自己醒来应该不算短了，为什么这个人还不醒呢……？

“你要什么时候醒呢？”

灵犀嗫嚅着，嘴巴正对着那人耳边，说话间的气息微微拂动着他鬓间的发。

灵犀看着看着，觉得有些累了，两只眼皮耷拉着有些迷糊。

可是嘴里却还在罗嗦的说着。

“我今儿个又想起些什么了，可是一回头又给忘了……昨晚好像做了好多的梦来着，现下也记不得了……我又不敢出门，怕找不到回来的路……”

“小金儿又不会说话……”（灵犀管帝江叫……小金儿）

“嗯……没人跟我说话……”

“我想吃东西……没东西吃……可是我好像也不饿……”

“但还是想吃东西……”

“你……快醒来吧……”

“我好想你…无烟……”

唠唠叨叨的人终于经不住被请去同周公喝了茶。

就这么坐在小板凳上，趴在床沿，露出半截小肚子，脑袋正挨着床上的人睡了过去，丝毫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喊了谁的名字……

无烟……

我好想你……

昏黄的月色里，恍惚间，那沉睡于黑暗中，紧阖许久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

第二日清晨，灵犀迷糊的翻了个身，嗯……床好像变大了……

嗯？

床？

灵犀霍的从原地弹起，急急去看身旁。

人呢……！？

无烟呢……！？

难道……

灵犀心头猛然一跳，一时有些怔愣，片刻才慢慢僵着手脚下了床榻。

来不及穿鞋，灵犀光着脚慢慢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想了想，还是走了两步，来到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