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樱时~First Love~(出书版)BY 白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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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情绪总是如此不分明,展现给外人的永远是波澜不兴的一面。

「对了,总经理真是厉害,远在日本,却对我们的事了若指掌。他已经知道钱部长和万部长丢下工作,跟去医院拍刘副总马屁了,听他的口气似乎很不高兴呢!等总经理回来,我看他们绝对吃不完兜着走。」

安妮低声兴奋地表示,一脸幸灾乐祸。女人就是这点厉害,消息灵通,小道八卦无一错漏。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穆天成淡淡道,拿过资料,大步朝会议室走去。

「喔。」

安妮与明辉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连忙跟上去。

虽是例行简会,却也进行了一个小时。

待人潮散尽,最后一个出来的穆天成站在会议室走廊上,凝视玻璃帷幕外的繁华世界,并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天气不错,阳光普照,然而与儿时记忆中的蓝天不同——因大量污染,现在的天空已难见湛蓝澄澈的本色,而是犹如甩不掉的影子,无论何时都蒙着一层淡淡灰霭。

例会于一团和气中结束,然而静渊底下暗涛汹涌。

自金融危机爆发以来,银行保险业便首当其冲。去年十一家产物保险公司的净值全部为负,短短十个月就蒸发了三千亿元;再加上失业率攀升,不但企业削减开支,一般大众也将口袋捂得很严,投保需求骤降。

内外部的状况都很严峻,新亚今年最新出炉的第三季度报告足以令各部门主管脸色沉重——业绩平均下滑10%,投资部与个人保险部损失尤其明显,高达15%,然而穆天成负责的企业保险部却如一支奇葩,傲雪凌立。

业绩不但没有下降,反而上升了3%!

若在以前,3%毫不足奇,然而在这一片愁云惨雾的黯淡时期,居然还有人能打场「漂亮仗」,不得不令人眼红,加上今天例会又由他主持,无疑将他推到了权位争斗的风浪尖上。

想到那些比自己年长、资格又老的部门主管的暧昧表情,穆天成不由微微苦笑。

他一向低调,不喜锋芒毕露。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深信这一点的他赞同中庸之道,从不张扬。

「部长……」

只听见身后传来明辉的声音:

「午休时间到了,你饿了吧?我们一起去吃饭?」

穆天成微一沉吟,道:

「开我的车去。」

「只是在隔壁餐厅吃个便饭,不必开车吧?」明辉摸了摸后脑杓。

「一天到晚除了吃,你还会想什么?」

「会想你啊,部长。」嘿嘿傻笑的明辉活像一只摇尾哈巴狗。

「笨蛋,先去医院。」穆天成在他脑门轻轻弹了一记。

「医院?」

明辉捂着额头,呆了呆,随后恍然大悟:

「喔喔,我明白了,你要去探望刘副总?」

「知道了还愣着干么?走吧。」

「老大,等等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去呢,没想到……果然还是老大沉得住气!」

跟在他身后的明辉眉开眼笑。

穆天成摇了摇头,嘴角轻轻上扬。

现在才是探病的恰当时机。他不是没有野心,而是比一般人更有耐心。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才到电梯口,就听到追来的安妮喊道:

「部长,等一下,你的未婚妻来了。」

穆天成一怔,停下脚步。

「她说她叫雅诗,是你的未婚妻。」

看着安妮不太自然的笑容,穆天成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

幽雅的露天咖啡座外种植着一排樱花。

正值花季,满树鲜花开得热烈灿烂,微风一拂,如雪花瓣便四散飞舞。

穆天成皱眉,拂开沾到脸颊的樱花。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仍然不喜欢樱花,大概与少年时不快的记忆有关。

「你亲自到公司来找我……有什么事?」

尽管心里有些焦躁,穆天成还是尽可能温柔地对垂首坐在面前的女子说。

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然而自己的未婚妻——雅诗仍像石雕般坐着,一动不动。

温热的咖啡早已冷却,精美银勺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光芒。

明明是雅诗主动来找自己,却一言不发地坐到现在;她不是任性的女人,更不会贸然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穆天成有点不明所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雅诗第一次来自己公司;两人交往差不多有两年了,穆天成却从未造访她的公司,而她也同样不曾来过这里。虽说是未婚夫妻,他们的关系却远比这个称谓更疏离。

两人的相识源于亲戚介绍——类似相亲的方式,倘若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备受欢迎的穆天成居然会以这么老套的方式结识女孩子?然而事实的确如此,他确实带着「以结婚为前提」的心态和对方交往;正因为女方的想法也一样,两人于是一拍即合。

持续淡然似水的交往三个月后,他们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并以结婚为目的发展。一年后,两人订婚,然后打算年底结婚。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是男人必经的人生道路,穆天成也将之作为操作准则,一一遵循。

他的人生如同一艘鼓满风帆的船只,朝自己设定的航向一丝不苟地驶去。虽然旅途过于风平浪静,但又有谁能活得夜夜笙歌,跌宕起伏、精彩纷呈不断?生活毕竟不是童话,绝大部分由平淡组成,是以穆天成一向脚踏实地。

雅诗虽然普通,却宁静单纯,和那些招摇过市的时髦女郎截然不同。娶过门后,应该是位贤慧本分的好妻子,洗衣做饭、相夫教子,把整个家打理得一尘不染……很好,这才是计划中的人生。

「抱歉,我的午休只有一小时,如果没有要紧事的话,我必须回去了。」

穆天成的口气仍是温柔,但已做了起身的姿势。

「那个……」

石雕终于动了动,声音沙哑得令穆天成微微一惊,仿佛躲在黑暗深巷的虚弱小猫,陷于绝境时所发出的求救啜泣。

「我们分手吧。」

和虚弱声音完全不相符的,是这句重量级的话。

「什么?」

他只觉得脑门似被重拳击中,眼冒金星。

雅诗缓缓抬起头,清秀脸颊苍白若纸,轮廓比之前见到的消瘦了一倍,眼睑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则说明她失眠已久。

「我们分手吧。」

雅诗再次重复,一开始略显瑟缩的眼神渐渐变得清亮。

「为什么?」穆天成吃惊道。

一切来得太突兀,没有半点征兆!

上次约会在两周前,两人共进晚餐,然后一起去看电影,穆天成还为她买了爆米花和可乐,看完后送她回家。一路上,她虽然比平时沉默了些,却也没有任何异状,为什么短短几天……

难道是电影的缘故?

穆天成灵光一闪,想起那天看的是好莱坞灾难片——地球毁灭、人类绝种,黑暗走向的结尾令人忧郁不已。虽说特效场面宏伟、惊心魂魄,不过这种片子果然更适合男人吧,不该带她看的……

「不是你的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雅诗打断了他的浮想联翩,缓缓道:

「你是个完美的男人,个性很好,对我也很温柔,一切完全无可挑剔。我只是名小小的行政职员,长相一般、毫无所长,你却是一流大学毕业的硕士高材生,既帅又能干,喜欢你的漂亮女孩子一定很多吧?完全可以选择她们的你……却挑了如此平凡的我,我身边的所有亲朋好友都难以相信我居然能找到这么出色的未婚夫;所以当你说『做我的女朋友吧』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像中了一亿元的乐透……」

(那这又是为什么……)

穆天成心里冒出疑问。没等他问,雅诗便继续说下去:

「曾经有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很幸福,每天都像踩在云端;然而我很快便发现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和你订婚后,我开始陷入矛盾之中,一直很挣扎,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你有别人了?」

穆天成猜测道。震惊过后的他恢复了昔日的冷静,甚至掺杂着一丝淡淡的残酷。

「没有!」

雅诗睁大眼睛,用力摇头:

「我没有喜欢上别人!」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穆天成隐隐有些不耐。

「我后悔了。」

雅诗的声音幽幽传来:

「曾以为自己找个好男人嫁了就行,但我还是后悔了。我知道与你分手后,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优秀的男人。不过你要说我傻也好,脑子进水也好,将来会一败涂地、痛不欲生也好,我只想和喜欢的人,谈一次真正的恋爱……」

她的声音充满渴望,强烈到令他的耳膜微微震颤。

「我真的很想谈一次……像樱花那么灿烂美丽的恋爱,让我感到自己曾经活过、爱过、痛过。不管结局如何,我都无怨无悔!」

凝视着掉入咖啡中的浅粉花瓣,雅诗梦呓道,然后抬起眼睑,溢满悲伤的双眸笼着一层薄雾:

「而你只把我当作合适的结婚对象吧,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爱!」

对方眼中不断涌出的透明泪珠一滴滴坠下,无声滴落……

(女孩子果然是水做的啊……)

内心不由发出轻微感慨,穆天成对到了这个地步仍能如此冷静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又有点不寒而栗。

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的,他只能如失语般沉默相对……

良久,也变成一座石雕。

——我真的很想谈一次……像樱花那么灿烂美丽的恋爱。

面无表情地站在电梯中,回想起这句话的穆天成露出一抹自己毫无察觉的冷笑。

明辉打了个寒颤,搓搓手臂:

「老大,你不要笑得这么恐怖好不好?」

穆天成瞥了他一眼,敛容恢复了沉着的外表。

「老大,嫂子来找你有什么事?」明辉又问。

「你几时变得这么三八?」穆天成斜睨他。

「问问嘛……没想到嫂子长得这么普通,我还以为肯定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女,要不然你怎么可能心动?」

「明辉,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穆天成突然问。

「当然有啊,我的初恋是在国中,喜欢上比我大两届的学姐。那位学姐是田径社的明星成员,长得很漂亮,一头直发乌黑亮泽,又超有气势,简直是位女王!不过我那时既干又瘦,毫不起眼,根本不敢向她告白,只能远远看着她,一旦稍稍接近对方,心脏就怦怦乱跳,热血全往脑袋冲,晚上想她想得睡不着觉……」

见明辉说得唾沫横飞,穆天成的心中掠过一丝寂寞。

他觉得女孩子很可爱,会温柔以对,看到有个性的女孩也会以欣赏的眼光看待。当夜店里、酒吧中的美艳熟女主动诱惑时,与她们玩一夜情也无妨,但他心里从来没有这种热血上涌、心脏狂跳的感觉,更不曾谈过忘其所以、刻骨铭心的恋爱。

(像樱花那样热烈美丽……吗?)

穆天成在心里冷哼一声。

呼天抢地、爱得要死要活的恋情只不过是发生在八点档的狗血情节。恋爱是件麻烦的事,他无法想像自己会为谁动摇。

两人走出医院电梯,朝右侧住院部的VIP病房走去,轻叩两下后,房内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进来。」

一进门,穆天成便关心地上前询问:「刘副总,您感觉身体怎么样?」

刘其光看上去不太好,脸色蜡黄,手背挂着点滴,整个人苍老了许多。他今年五十六岁,是新亚的创始人之一,资历更胜后来的总经理。只是他身体一向不好,几次关键的晋升时机都卧病在床,因此一直没能升上去。

年初时,他萌生退意,据说等选定接班人后就会退位;谁知人选未出,他便再次病倒。

穆天成和他关系一向不错,当初提拔他当部长的便是刘其光。坦白而言,若能得到他的鼎力支持,要升上副总不是不可能,然而穆天成很清楚,自己资历尚浅,这个肥缺又太多人觊觎,未必这么幸运能轮到自己。

「是天成啊……来来……」

刘其光露出一丝笑意,朝他虚弱招手:

「正好,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见窗边阴影一闪,穆天成这才意识到病房内另有他人。

矗立窗前的人缓缓转身。尽管背光的脸庞看不太真切,但隐约能辨识是位长相十分出色的男子。

穆天成心头一跳,这张脸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位是穆天成,企业保险部的部长,这是千帆,由总公司派来接替我的职位,明天正式上任。」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不是因为听到「接替职位」的话,而是当看清男子脸庞的那一刻!

「千帆?」黑眸蓦然变深,穆天成不动声色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告白,告白啊!

——告白?

——少装了,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

心脏重重一击,尘封于脑海的画面悉数凝聚为眼前这一帧。穆天成从未有心理准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和少年再度重逢!

然而他很清楚,出现在眼前的确实是千帆。

对方的外表不难看出年少时的影子:昔日修长的身材,今日挺拔依旧,昔日清秀的线条,今日更显俊逸。鼻粱直挺、眉宇细长,精致的轮廓足可入画,然而神情却过于僵硬冷漠,破坏了整体的和谐感。

即使在光线充足的明亮房间,千帆的身上却仿佛背负着光与影的错投,令人难以接近。

「你们认识?」刘其光愕然地看了看穆天成,又看看千帆。

「喔,我们是高中同学。」

很快回过神来的穆天成露出滴水不漏的沉静笑容,主动伸出手:

「千帆,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居然会在同一家公司任职呢,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我算是后来居上吧,所以要多多请教的是我才对。」

对方微抬下颚,露出一丝浅笑,居高临下的态度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即使微笑,千帆的薄薄唇角仍噙着一丝嘲讽之色,深墨瞳孔疏离防备,筑起一道无形鸿沟。

指尖相触,异常冰冷。

穆天成微微蹙眉,诧异人类的体温竟能如此之低。

勉强一握后,千帆迅速松开他的手,仿佛怕沾上什么病毒;锋芒毕露的无礼委实令人不快。

与以前一模一样,他根本没变。

「好说,好说。」

穆天成依旧淡淡笑着,不露痕迹。

「可恶!」

从病房出来,刚进入电梯,明辉就发出挫败的哀号:

「那个叫千帆的到底是什么来头?才见面就成了新亚的副总?老大比他出色多了,明明该由你当才对嘛。」

「上面自有上面的安排。」穆天成淡淡道。

「依我看,他一定有靠山,否则副总这个职位怎么可能轮到他?」

明辉坦率地说出了穆天成心中所想。记得高中时的千帆出手大方,穿的用的都是顶级名牌,还三天两头出国旅游,家境优越是不争的事实。他和新亚……甚至PAM的管理层可能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很多时候无法以实力说话,你不要太理想化了。」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生气!对了,你们明明是同学,他对你却这么没礼貌,好像你欠他五百万似的。」

听着明辉的抱怨,穆天成只能无声苦笑……

走出电梯,骤起一阵狂风。穆天成竖起衣领,脸颊有些微痒,似乎沾到了什么,伸手一摸,竟是片小小花瓣,大概是刚才和雅诗喝咖啡时飞入衣领内的,居然藏到现在……实在不得不承认自己跟樱花真的非常有缘。

今天绝对不是他的幸运日,中午刚被未婚妻甩掉,傍晚还遇到了年少时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并令自己当副总的野望瞬间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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