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心机（出书版）+小剧场——林佩

安奇洛入屋后先将手中的购物袋往木桌上扔，要两位客人坐，从里头房间翻出了宽松的衣服丢给吉罗德，他自己则拿着干毛巾到麦伦身边，帮他擦拭沾了薄雨水的长发。

麦伦没拒绝他那略带亲密性的动作，事实上雨水也的确让他不舒服，而吉罗德在一旁忙着换上衣及裤子，忍住外人如此靠近麦伦而产生的不悦，因为他还想从屋主口里套出很多个人资料。

安奇洛挑起麦伦的发丝搅弄，显然不觉得这动作对初次见面的人太过狎昵。「很美的银发，这应当来自于家族美好的遗传，是吧？」

「是我家族的遗传，没错，除了……」麦伦指指自己的脸：「这双眼睛，据说承袭我母亲。」

「呵，原来如此，真是美好的关连，你跟我有一样的蓝眼睛。」安奇洛偏着头说。

麦伦仰头望着对方，发现他眼镜后的一双明眸明明跟天空一样蓝，却在金色微卷短发的衬托下，沉淀出深不可测的暗影。

难道是因为这样的蓝眼睛，才让他对这人没什么心防吗？吸血鬼自问。

吉罗德换好了衣服过来。或者是危机感作祟吧，他抢过安奇洛手中的毛巾，接续擦干麦伦头发的工作，表面却维持和煦的笑容。

「管理员先生相当年轻，不太像是从事墓园工作的人，相当令人好奇。」

安奇洛耸耸肩答：「比起活人，我更喜欢与死人打交道，所以这里的工作环境与内容对我而言无可挑剔。」

「真是奇特的理由，但是工作无贵贱，能乐在其中最重要。」吉罗德看了看四周，假做无心又问：「……那么、你陪着死去的幽魂多久了？」

「喔、很久很久了，久到我都以为跟外头的眠者同化，以为自己也是飘荡的鬼。」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瞟着窗户外头飘打的雨点，凝滞了几秒钟，仿佛回忆着什么，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回来，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我真是粗心，应该给两位客人泡壶热红茶来驱赶寒气。」他嘴角勾出一抹讥诮：「爱蜜莉小姐也喜欢喝茶，你们应该多认识她，她喝茶的教养良好。」

嗯，麦伦跟吉罗德同时间都抖了一下，不是因为雨水的关系。

趁着安奇洛忙碌，两位客人打量屋内环境。通常可以从一个家里的摆设等来推断屋主的想法及个性，这个家里带着阴暗的情绪，只有屋角点起的一小盏灯勉力撑起光明。

转往起居室另一边阴暗的角落，铁制鸟笼孤单在地上，白色病恹恹的鸟儿在里头垂着头，完全没注意到屋里进来了陌生的客人。

然后麦伦看见对面墙上有许多奇特的东西。「那是……」

跟吉罗德一起过去看，大小不等的蝴蝶标本挂满了灰石墙，绮丽的蝶翅伸展，一旁工作台上的展翅板还躺着一只蛱蝶，胸部一根昆虫针垂直插入，如同中箭而亡的骑士，徒留美丽的眼状斑点仰望天堂。

不是没看过蝴蝶标本，但这样的半完成品，两人头次目睹，总觉得心里毛毛。

安奇洛泡好了一壶热茶过来，见他们盯着自己的工作台，过去替他们介绍。

「这是很常见的孔雀蛱蝶，锈红色的翅膀底色衬着蓝黄色的眼状斑，艳丽不输给专爱炫耀的孔雀，不是吗？」

他解说时，修长细白的手指于僵直的昆虫翅膀上飞舞，衬出恐怖的违和感。很难想像就是这样美丽的手指，残忍握着昆虫的胸部，并且执持细小的昆虫针垂直插入，让美丽成为永恒。

「你、你很喜欢蝴蝶？」无意识地，麦伦问。

「与其说喜欢蝴蝶，不如说我喜欢它们的翅膀。」

吉罗德插口：「有人说蝴蝶是地球上游荡的灵魂，在路上偶然碰到的任何一只蝴蝶有可能是你朋友或亲人，所以都不该伤害、或者杀死……」

安奇洛回以阴阴的一眼，反问两人：「你们有翅膀吗？」

「……没、没有。」麦伦心虚地退了一步。

「所以放心，我不会抓你们做标本。」安奇洛走往阴暗角落，拎起了铁制鸟笼，笼里昏沉的鸟儿惊醒了，冰蓝色圆眼不安地张望，鸟喙里泄出婴儿的微弱哭泣。

将鸟笼放在工作台上，客人们这时才发现这是只受了伤的鸟儿，白色翅膀上包裹的纱布透出了血迹。

「养在笼里的鸟儿怎么会受伤？」吉罗德问，他对可疑之处总喜爱追根究底。

「我半个多月前的晚上捡到它。可怜的小鸟，不但翅膀受伤，连歌都不成调……」

安奇洛揭开笼门伸手进去，却不是安抚受伤的鸟儿，而是在它的伤翅上重敲了一把，这动作让鸟儿凄厉大叫，虹膜漏出更多的惊惶无助。

麦伦无法理解，为什么眼前这人能面无表情玩弄伤鸟？就算自己身为吸血鬼，也除非在必要时才会重下杀手，一如五年前、以及七十五年前宰了两位变态杀人魔一样。

美丽为什么常常会伴随残忍呢？比如说艳美多彩的珊瑚蛇、或者海里绚烂的狮子鱼，明显标示着它们的毒性。

安奇洛并不在意客人们的非难神色，却相当满意于鸟儿哭泣的啾鸣。

「……生物有了翅膀就趋近于完美，而完美离毁灭仅一门之隔。」他说：「正因为太过完美，才让人忍不住去摧残……你们不这么认为？」手指上沾着的血迹强调了他话里残酷的意味，即使他此刻的外貌依然纯洁光亮若天使。

「不、一点也不。」吉罗德意味深长地回答：「造物主安排一切的事物于世上，自有它的用意，翅膀的有无，不影响我对他的观感与爱恋。」

他说到最后的「爱恋」时，眼睛是看着麦伦的。

或者你是吸血鬼、或者你是天使，不管你有没有翅膀、那翅膀是蝙蝠膜翼、又或是闪耀白光的羽翼，都不影响我心里的形象，正如爱神厄洛斯在赛姬还未被给与蝴蝶翅膀时，就已经爱上了她，爱神的箭能平衡所有的差距，让心回复到初始。

爱，消弭一切歧异。

麦伦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转头避开灼灼的逼视。没别的原因，只因爱神的箭尖太过锐利，而人眼则最怕看尖东西，他无法直视，以免自己的心被戳穿。

两人的互动被屋主看在眼里，收回手关上笼门，补充：「造物主虽然愿将人类引导入正途，魔鬼却总在路上掣肘，用爱情扯人入迷途，而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狂。」

「『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狂』……听来你曾被爱情给伤过。」吉罗德说。

「写出这句话的是莎士比亚，他有没有被伤过我不得而知，因为他并不葬在此处。」安奇洛微笑回答。

吉罗德还待说什么，麦伦却嗤一声笑出来，不是讥笑，而是会心地笑。

「你很有趣。」这是他笑的理由，

「而你应该常笑，我喜欢看你笑。」安奇洛表现了点调情的意味。

吉罗德心里不悦，大大的不悦，为了安奇洛对麦伦有不寻常的好感。这很正常，吸血鬼外貌气质皆出众，谁会不喜欢他？比较糟糕的是麦伦也似乎对主人印象很好，这点大出他的意料。

他过去花了很大的代价才留了小吸血鬼在身边，目前小吸血鬼什么都不表示，难道是因为找不到赶他离开的理由吗？而小吸血鬼对自己的心意究竟如何？还没听到他对自己吐出任何一个「爱」字，表示他还在观望之中？

小吸血鬼在考验吉罗德的信仰，对爱的信仰，可怜的吉罗德感觉自己正被魔鬼置于旷野之中，预备接受四十天的试炼。

然后吉罗德笑了，笑的对象是自己。不该怕，只要信，他的信仰坚若磐石。

离开墓园的时候雨已霁，天色却也昏暗了，吉罗德穿回自己被安奇洛用炉火烤干的衣裳，与麦伦并肩走着，当踏出墓园之时，麦伦不知为何回头望了一眼，见安奇洛站在门口目送。

「奇怪的人……」麦伦回头后嚅嗫着。

「虽然怪，但你很喜欢他？」吉罗德毫不掩饰酸溜溜的疑问。

麦伦怔了怔，随后答：「喜欢。」

吉罗德不再问了，维持一整路上的缄默。两人又沿着镇中那条斜坡路往上爬，店家不多，经过人鱼旅店的时候，吉罗德才又打破沉默。

「到里头坐坐吧，我给你介绍老板娘维拉，她相当有意思。」

「哦？」麦伦往玻璃窗里头望，柜台处一名围围裙的金发女子正跟柜台处的微胖客人谈笑。女子的长相不算特别艳丽，但是一颦一笑之间都有种难以言喻的雅致风韵，顾盼的绿眼睛则让人想起了万物生长的春天，如同年轻少女神采飞扬。

「为什么特别跟我介绍她？你跟她很熟？」这回是麦伦的语气透露出浓浓的酸味。

一路上的不悦都因为这样而消散，吉罗德心情好了起来，原来小吸血鬼也有为自己嫉妒他人的时候。

「人鱼旅店里的嫩烤羊腿很棒……你不喜欢？维拉还提供红酒……」故意这么说。

「我知道你饿了，但街上餐馆不只这一家。」言下之意是质问起骑士的真正意图。

「因为维拉三年前才从外地搬来，然后买下这家旅店。」吉罗德小声在他耳边说：「单身女子无缘无故远离家园来此，不觉得很耐人寻味？」

「进去，我愿意尝尝你推荐的红酒。」听到「三年前」这个关键词，麦伦也不多想了，当先推门进去。

门口的铃铛让女主人与店内十几位客人同时间回头看来，银发者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是天经地义的事，部分镇民交头接耳起来，说那位长相好看的就是伦敦来的年轻贵族。

在柜台前与女主人谈天的微胖客人就是镇长，认出他们后，堆着笑迎过去。

「欢迎欢迎。用餐的话，我替维拉推荐烤马铃薯球及苹果酒。对了，本地自产的麦酒也不错，喝一口你就会爱上它……」

「镇长。」吉罗德打招呼，又问：「你好像常来人鱼旅店？难道也被维拉小姐的厨艺所诱惑？」

「医生，这话要让我妻子听到，她可会闹上几天几夜，让整个史东汉镇都不安宁。」镇长笑眯眯调侃回去：「给两位忠告，霸占维拉小姐人的下场会被镇内未婚的青年怨恨，所以要小心，切莫成为公敌。」

维拉从柜台后出来笑着说：「别理镇长。两位先坐下看菜单，我马上过去招呼。」

镇长从门口取了外套及帽子戴上，看来已经用完餐要离开，突然间又转到吉罗德这一桌来，他神情比刚刚还严肃，似乎要交代新镇民一些重要事项。

「两位用完餐就早些回家，别往镇外去。最近镇民常听到狼嗥，附近农家的羊只也每隔几天会失踪几只，怕是山里的狼找不到食物，跑这里来了。」

吉罗德与麦伦对望一眼，脑中转着同样的念头：镇长所谓的狼，该不会指的就是不久前攻击他们的狼人吧？看镇长虽然特地来警告，却一点也没紧张的意思，狼人应该还未在镇里作怪。

「镇长相信这世上有狼人？」吉罗德突然这么问。

「喔，这问题好。」镇长竖起拇指回答：「本镇于几百年前出现过一次狼人，但神的兵马帮助我们抵挡恶魔，狼人最终还是死了，本镇因此安宁到现在。」

这回答让两人面面相觑，原来狼人不是头一次出现于此地。

「狼人怎么死的？」吉罗德追问。

镇长搔了搔他顶上已经为数不多的头发，答：「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说法有很多，你若询问镇里每个老人，能搜集到上百种版本。我记得这事情有记载于本镇乡土志里，医生可以去找看看。」

「正嫌日子无聊呢，有东西打发时间也不错。」吉罗德说。

「说到狼人……」镇长想到了什么：「上个满月夜我到这附近，好像看见了……」

两人对望一眼，上一个满月夜晚，正好是吉罗德及麦伦抵达镇上的时间。

「你看见了什么？」吉罗德追问。

「……不、应该是我看错了，当时碰上同样在月夜下散步的墓园管理人，他也说没看到怪东西。」镇长说完就离开了。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忍不住窃窃私语。

「我们得加紧寻找A．W．W．的下落，要不等狼人做出更过分的事，神御骑士团会在一天之内抵达此地，我们不走也不行。」吉罗德说。

「如果吃羊的是狼人，表示他还保持理智不攻击人类。我怀疑他以前到底躲在哪儿？以骑士团的狗鼻子而言，应该早就闻到气味，然后想尽办法捉到血液研究中心，研究狼人迅速变身及恐怖的攻击力……」

吉罗德下意识地揉揉鼻子，呀，小吸血鬼说自己是狗。

「谁知道？不过，很有意思呢……狼人出现时是下半夜，镇长那时出门做什么？」

「很多人都有夜半跑出去乱晃的坏毛病。」麦伦随口说着，思绪却回到七十几年前一位患有梦游病症的友人身上。

说话之间，维拉端着两人的餐点过来，摆桌后就落落大方坐在吉罗德身旁，盯着麦伦看。「特伦森先生从河里拯救艾葛莎的善行已经传遍本镇了喔，她逢人就说，深怕没人知道特伦森先生的义举……」

「我？」麦伦皱眉头说明事实真相：「下水救人的不是我，是吉罗德。」

吉罗德耸了耸肩，算是默认了。维拉美目一转，大概猜到了其中缘由。

「瓦格纳家小姐似乎眼里只看得到……」指指麦伦：「特伦森先生。年轻小姑娘喜欢俊俏的男人无可厚非，可惜啊，小姑娘还不懂，看人该看进他的心灵。」

「你听来感触良多。」吉罗德说。

「年轻时追求纯洁的爱情，最后却发现爱情无法单纯，必须加入算计方能获得所需。」维拉眼角勾出了些许沧桑：「尔虞我诈，所以爱情植基于双方的心机之上。」

「心的外头包裹着体发肌肤，谁能一眼就认清他人的灵魂？就算是一时冲动而产生的爱情，也不代表那是虚假。」吉罗德不予苟同。

「所谓的一见钟情吗？我可以给予两人忠告：爱神的眼里没有眼珠，所以爱情是盲目的，因为一时冲动而堕入地狱的少女大有人在。」维拉摇头。

「我却知道世间有无数个爱情都始于相遇的瞬间，比如说，罗密欧与茱丽叶。」吉罗德问麦伦：「你也同意我的看法吧？」

「我还是那句老话：想想罗密欧与茱丽叶的下场。」麦伦很不给面子的反讽。

「那么我也回以同样的答覆：正因为罗密欧与茱丽叶两人相爱，所以生死与共……噢！」吉罗德轻呼一声，桌下麦伦踢脚过来了，正中他的小腿胫骨，痛得很，却又不敢申诉，只能哀怨皱起眉头。

维拉没注意到桌下动静，继续说：「艾葛莎本来喜欢的是墓园怪人安奇洛……啊、我这可想到了，特伦森先生跟安奇洛很像，都是气质优雅的美男子。」

吉罗德赶紧摇头：「我觉得一点也不像，麦伦正常多了。」

维拉掩嘴笑：「也对，安奇洛太怪了，他对死人比活人有兴趣，所以艾葛莎上回跟我哭诉说要放弃他……却没想到现在把主意打到特伦森先生这里来。」

吉罗德咕哝着：「怎么到哪里都有情敌？」

「情敌？」维拉恍然大悟：「你该不会对艾葛莎有兴趣吧？」

「没有没有，你别害我呀。」吉罗德忙摇手，偷眼看麦伦，见他神色平常才放心。

麦伦正品尝蔬菜沙拉，嚼了几口后问：「这淋酱很特殊，不是本地的传统口味？」

「我掺入了家乡的特殊配料，口味很棒吧？别的地方吃不到。」

「维拉家乡在哪里？你应该也不是本地人。」吉罗德随口问。

「我从南威尔斯的契普斯顿来，旅行时爱上了史东汉镇的风景，就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瞧，我旅店的餐点多受欢迎？我来这里来对了。」

「契普斯顿南方的丁顿修道院相当美丽，在不列颠所有荒废的僧院中，算是保存完整的一座，真希望有机会再拜访一次。」

「是啊，那是个美好的地方。」维拉微笑回应。

「说到外地人，安奇洛跟你同时搬入小镇的吧？」吉罗德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