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不好的占了九成九,原因只在这人浑浊难辨黑白。消息是极灵通的,有甚么不明白的只管问他去,保准能晓得你
要的。可是怪就怪在这人的脾气上,他若是不乐意,随你求他甚么许他甚么,不告诉就是不告诉。
说起来很随性,但传闻刘士靖踏入江湖的时候儿也不过十五岁。手刃江湖第三剑客金楚峰,一剑毙命,干干脆脆。据
说金楚峰死都时候儿眼睛都闭不上,而这个翩翩少年却笑了。
刘士靖的笑,阎罗王的刀。
杀个人在他眼中不是甚么稀罕事儿,事实上江湖也有传言,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叫刘士靖杀人一百他断不会提九十九
个脑袋来见你。
这种人,自然是江湖上看不起的。但他本人却不在意。
而与刘士靖交好的,放眼看来是少之又少。
有人说他孤傲,有人说他目中无人。李迳年只晓得这人二十岁以后甚少离开平心崖,颇有些离群索居不问世事的意味
。
只是离群索居甚么的也不对,他压根儿就没和这江湖亲近过。但是他的无极门,却是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网。真是怪到
家了。
但现下李迳年不得不去找这个古古怪怪的刘士靖。
因为南宫家死了人。
其实南宫家死了人,跟他也没关系。但传言这事儿与药王毒王有关。而毒王身上背着江湖多人的性命。他这个北侠,
总得问一问。
李迳年上平心崖,这话听着就像一出戏。
平心崖自然是在个山上,一路只见雪压青松冰花雪扬,呵出的气散在风里,腾起一片雾来。
几乎没有路,马走的艰难。依稀可辨的小径上随时有枝桠伸出,一不留神就将斗篷挑了下来。李迳年颇有些狼狈,最
后只得下马。
自然也可用轻功,但李迳年那天不晓得想甚么,竟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山顶有所宅院,笼在雪中,浑然一体。
扣了门,好半响才有人来开,一脸诧异的看着他,像见到个怪物。
李迳年报上姓名,想见刘士靖。
本以为对方一定拒绝,不想下人恭恭敬敬引他进偏厅稍坐,不忘热心的给他扫了扫身上的雪。不一刻来了个自称叫程
渝的人,说是南宗府的管家,请他去花厅见主人。
路上程渝笑呵呵的连连赔礼,说平心崖很少招呼客人,有甚么礼数不周的请他别见怪。李迳年很诧异,随口问了一句
平日都甚么人来。程渝想了想,颇有些为难的说,也就南宫家的偶尔会来,但来也都是自个儿翻墙进去,很少有人如
他这般敲门的。
李迳年对刘士靖这一家第二个印象,还是怪。
李迳年踏进花厅,就看见堂上摇椅里躺了只狐狸。眨眨眼睛再看,哦,是个笼着狐裘的男人。
懒懒散散一身白狐皮毛,头发全垂下来,一条腿曲着,一只手弯着捏着杯酒。面上要笑不笑的,一屋子的香。分不清
是酒香还是花香,敛艳靡丽的,像个看不见的妖精。
才皱眉,就听见那人漫不经心道:“北侠?”
李迳年有点儿尴尬,只好拱手:“久仰。”
那人诶了一声,转头看过来:“久仰?久仰我甚么?”
李迳年哽了一下:“南宗大名……久仰。”
那人哈了一声,轻轻一弹指,那杯酒飞到一侧小桌上稳稳停住:“我这名声可不怎样,刘士靖也没见过李大侠,这些
江湖虚礼就免了吧。”
李迳年看他一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刘士靖拍拍头:“诶,都忘了,你坐吧。”说着往里缩了缩。
李迳年又是一愣,但看看这花厅……竟除了这张躺椅再无可坐的地儿了。别说坐的,这件花厅里竟是只有一窗、一椅
、一桌罢了。
刘士靖看他一眼嘿了一声下榻来立着:“我倒是忘了,堂堂北侠,自然看不上我这儿没规矩,不如请大侠移步?”
李迳年深吸口气:“便站着吧。”
刘士靖哦了一声,却不接话。李迳年尴尬几分,只得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是不是该说北侠光临,蓬荜生辉?”刘士靖伸个懒腰,扭了扭脖子。
李迳年一皱眉,刘士靖转头看着他:“失礼失礼,我是真不习惯这些,北侠见谅?”
李迳年瞅他一眼,只觉得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闪着点儿叫人心惊的狡黠之光,自个儿哭笑不得。
刘士靖却歪着头打量他好一阵:“有事儿就说吧?”
李迳年咳嗽一声:“不日前窃闻南宫家——”
“哦,你看你看,那朵梅花可是今冬头一朵。”刘士靖转开眼睛,拉了他的手就往外走,“走走走,咱们看看去。”
李迳年身不由己跟了出去,低头看着握住自个儿手腕那只手,十指纤长,骨节分明。鼻端那股香气浓烈起来,深深的
刺入心肺里去了。
在树底下站定了,李迳年重起话头:“南宫家出了人命案子,不知南宗晓不晓得?”
刘士靖抬头看着树梢:“这棵梅花树是我家五儿生的时候儿种下去,到今年才开花,你说难不难伺候?”
李迳年皱皱眉:“南宫家的大小姐——”
“诶,怎么左边这一瓣比右边大一些?”刘士靖眯起眼睛伸伸脖子,“你看看是不是呢?”
李迳年耐着性子看了一眼:“似乎是。”
“诶呀呀,总是养不出一般大小的,真是可恼哇——”刘士靖拍拍头,歪着脑袋打量那朵花,“我说北侠啊,你喜不
喜欢花呢?”
“呃?”
“花啊,比如梅花啊……”刘士靖摸着下巴,“可做点心,可入酒,女子做梅花妆,分外清丽啊。”
李迳年沉默一阵方道:“赏花之类可再择日,今日拜访南宗,真是有要事。”
刘士靖斜他一眼:“我看你这要事也不打紧,不然你早说了,干嘛还在这儿陪着我废话?”
李迳年脑中闪出“不可理喻”四个字。
刘士靖拍拍他肩膀:“上山不好走吧?走了一路你也该累了,平心崖没甚么好,不过地方大,你住下吧?”
李迳年来不及说话,刘士靖已经转过头去喊了一声:“程渝啊,给北侠收拾客房,乐意住到甚么时候儿就住吧——”
说着竟头也不回的走了,口里还嘟囔着,“五儿呢?又躲哪儿了?爹来啦——”
李迳年连皱眉的心都没了,转头看看树上那朵梅花,倒是开得很灿烂。
好吃好喝供着,一点儿怠慢也没有。李迳年住的很舒服,就是稍微有些不习惯……
太静了。
偌大平心崖上,他李迳年三天下来除了管家程渝之外再没见过其他人。本以为是想软禁他,但凝神查探,这附近是当
真一个人都没有。
信步出了房,果真一个盯梢的也无。
李迳年拿不准刘士靖是个甚么意思。问过程渝想见刘士靖,程渝只管哭丧起脸来,口中只问是否自个儿怠慢了贵客,
叫他心中不乐了。李迳年也就不好再言,但心里始终不踏实。
这天夜里落了雪,屋子里拢了炭火,一点儿都不凉。李迳年喝着程渝送来的梅子酒,转过几个心思,还是打算去找刘
士靖。
出了院子转了几圈,李迳年有点儿晕。这院子层层叠叠,屋舍院墙相连,游廊甬道相通,走过几个院落就不晓得身在
哪儿了。想找个下人问问,可这大宅子里除了风和雪,连个活物也不见。
诶,也不对,堂下的树木倒都活着。
李迳年想了想,明白是中招了。
这院子排列分明是个阵法。
苦笑一下,早晓得南宗不简单,可自个儿还是上了当。
既然迷路了,也就不着急了。横竖慢慢走,总会撞见人。等见到人了……
李迳年不意间一抬头,心猛地跳动起来。自个儿不晓得怎么转进花园里了,纷纷扬扬的雪一直往下落,梅花树上的红
梅白梅分外清奇。但叫他转不开眼睛的,是梅花树下那个人。
一身白锦华服,墨黑的头发束在顶心。手里提着一柄软剑,正缓缓舞动,不像出招,倒像在跳舞。剑招清灵,出手方
位诡谲,却又凌厉生风,舞过处,梅枝摇曳,落下一簇雪来。
那人面上淡淡的,眉毛扬起来,嘴唇轻抿,漫不经心,却又叫人移不开眼睛。
听见有人进来了,他转头看一眼:“诶,北侠大半夜不休息,怎么跑这儿了?”
李迳年愣了愣才回神:“南宗不也没休息?”
刘士靖笑笑收了剑:“一直等着北侠啊。”
“嗯?”
“北侠来寻我,候了这么久,想来也该想清楚究竟想说甚么事儿了吧?”
“头一日来时,便想问了。”李迳年定定神,“南宫家的命案,不知南宗如何想?”
“他家的命案他自个儿去想,和我有甚么干系?”刘士靖耸耸肩,停了舞剑,淡淡的雪花落了几片到他肩头。
李迳年皱眉:“那不知南宗可有甚么线索?”
刘士靖看看他:“我还真不明白呢……南宫家和你非亲非故,你管这闲事做甚么?”
李迳年正色道:“江湖中总要讲公道的!”
刘士靖古怪的看他一眼,就走进几步,上上下下看了一通。李迳年叫他看得浑身难受,正想说话,不了刘士靖噗嗤一
声笑出来,忍了忍,却又微微侧过脸去放声而笑。
李迳年有点儿恼火,但目光触到那张笑颜,便又说不话来了。
刘士靖的笑,阎罗王的刀。
不知怎么,脑中又跳出这句话来。
刘士靖笑完了,才拍着他肩膀道:“北侠啊北侠,管闲事莫非是大侠通病?”这就挤挤眼睛低声道,“这事儿你最好
别管,人家的家务事,你管了作甚?”
李迳年正想问,而刘士靖已转身走了:“北侠在平心崖也待了很久了,若是喜欢不妨再多住几天吧——”
李迳年不晓得为何不追上去问个清楚,大约……大约是那个笑太过耀目,在这暗夜里熠熠生辉,连着肩上那仿佛柔情
万千的举动一般,深深的往心里刻了进去。
(下)
李迳年离开平心崖那天,程渝送他送到大门口,打个躬只说有空多来走动。李迳年觉得这一屋子的人都古怪,心道还
是不来的好。
才下山,却在山脚见到刘士靖,还是那一身白狐裘,手里捏着马鞭,另一只手放在马背上轻轻的抚。手指间白嫩嫩的
,分毫没有江湖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样儿。
李迳年正想说话,刘士靖已先开了口:“北侠走得急,马都忘了。”
李迳年过去接了缰绳,心里有话,只不晓得该先说哪一句。
刘士靖看他一眼:“南宫家的事儿,北侠也就不用费心计划了。横竖是一家的事儿扯上另一家,但不论哪一家,都与
北侠无关。”
“劝我自扫门前雪?”
“只是不想北侠扯进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里罢了。”刘士靖耸耸肩,“更何况,南宫家也没说请北侠帮忙不是?”
“但毒王……可是背着不少人命呢。”李迳年眯眯眼。
刘士靖突地笑了:“谁身上没背着人命?”便轻轻摸着腰间的软剑,“人在江湖,总有狭路相逢。你不动手,便是死
在剑下。你若动手,就再停不下来。”说时眼光一瞟,斜斜瞅着李迳年道,“等到无人能敌,自然高处不胜寒。”
李迳年看着他的脸:“南宗这般想?”
刘士靖一摊手:“事实如此,不是我要这么想。”
李迳年展眉:“看来南宗一定晓得甚么。”
刘士靖眯起眼睛来:“我倒也不怕告诉你……南宫家的小姐确实是被毒王杀的,但他为何要杀,我不便告诉你……而
此事药王自会处理,与你我都没干系。”
李迳年突然觉得有趣:“你又是如何晓得?”
刘士靖看看他:“不过是有些消息罢了。”
李迳年逼近一步:“江湖上说南宗消息灵通,看来果真叫人玩味。”
“也不过是安生立命的法子之一,不然这么多人要杀我,我怎能还好好的在平心崖吃酒养花?”刘士靖摆摆手,让开
一步,“这是就到此为止吧,北侠北侠,名声大也是拖累,这些琐事管他作甚?”
李迳年叹口气:“南宗还真是逍遥,叫人艳羡。”
“有甚么好艳羡的,不过是你放不下罢了。”
李迳年看着他,突然道:“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南宗应允。”
刘士靖看他一眼:“我身无长物,要酒的话,倒还有两坛。”
李迳年哭笑不得,咳嗽一声方道:“不知能否与南宗切磋切磋?”
刘士靖眯眯眼睛:“冬天不行。”
“嗯?”
“冬天只合拢裘饮酒,红炉炭火,观雪赏梅。”说完刘士靖闪身不见了。
李迳年看着远处梅树摇晃了一下,略略有些失神,这才下山去了。
不日听得消息,云说南宫家的事儿当真是毒王所为,而药王与南宫家交情匪浅,有他说情作保,说是自此看守毒王于
甘草谷再不出山,同时答允南宫家,日后于他家子孙中择其一,自身所学必倾囊相授。
江湖人皆言,南宫家也不算吃亏了,说得龌龊点儿,就算南宫家的小姐嫁了药王,生的孩子也不是南宫家的。如今药
王收了徒弟,这才是南宫家的宝。
李迳年听得这些,脑中不知怎么就想起平心崖那个妖孽来,满脑子都是白雪皑皑下一只狐狸,成妖成精的,心里止不
住的痒痒。
眼看着冬去春来,满目春光好。李迳年写了封信送过去,说云冬日已过,不知可否论剑?
平心崖迟了一个月才复信,上面洋洋洒洒几个字,韶光正秀,万物勃兴,如此美景,怎忍辜负?
李迳年哭笑不得。
春日迟迟,自个儿在府里练剑,虽说自个儿已会蜀山昆仑两派武学,但终究泾渭分明,不能如一。特别是昆仑剑法,
只能得其形,而其气不明。思来想去不得解,面前的楚家公子咳嗽一声:“北侠笑甚么?”
李迳年摸摸自个儿的脸:“我在笑么?”
楚家公子叹口气:“正说下月我接手楚家,想请北侠你去呢。”
李迳年哦了一声:“都请了谁?”
“漠北一路的自然都要请,中原武林有头脸的自然也得请,当然,能叫我亲自送帖子来的,只有北侠你了!”楚家公
子呵呵笑着。
李迳年心里一动:“再请一个吧。”
“谁?”
“刘士靖。”
楚家公子手上的茶杯一下摔了:“啊?”
“就这么办吧。”李迳年说完自顾出去了,留下楚家未来的掌门眨着眼睛。
大漠黄沙,初夏的阳光与四时并无不同。
李迳年坐在楚家大宅的正厅,看着人来人往的江湖客,心里有点儿空荡荡的。连着三天的礼完了,还是没见到平心崖
那只狐狸。李迳年有点儿坐不住了,也说不清是为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