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动作都格外小心,不发出多余声音。
绿桃努力很久,才嘶哑地悄声问:“要不要帮忙……”
回过头,禧安神情依旧跟平时一样,笑问:“这时辰太早,不知船上有没有净面热水?”
——见人家客人,总也要洗漱的。绿桃没法想象,空气中还残留着“早锻炼”的腥臊气味,怎么请客人进来坐?
犹豫片刻,绿桃叮嘱禧安:“我这就去下面厨房要水。你好生服侍,瞧着珏三爷醒了,就代禀一声,有二老爷的消息,千万莫出门,立刻要请客人过来,好细细问。”
没等禧安答应,里头李珏扬声问:“是绿桃?说甚么……有二老爷的消息?”
焦急的语气极其正常自然,没有半点被人窥见房事的尴尬。
听话音着急,绿桃知道逃不掉了,只能自我催眠无数次,咬牙踏进还飘荡着雄性体液腥味的房间,离床五步远远站了,垂眼皮答话:“方才甲板上遇见一位卢爷,说知晓二老爷的讯息。但卢爷说跟着主子上船的,不方便请珏三爷过去拜访,再三求了,才答应过来坐坐。”
嘴里说着,终于忍不住,仗着李珏向来不苛责,自作主张先过去开窗通风。
略清冷的空气中,李珏眼神清亮了,脸上不明显的红晕也很快消失,冷静地吩咐:“绿桃不会伺候穿衣,还是要热水去,快些——真没有热水,也莫等,叫人送些冷水来也一样。禧安,你进来罢。”
拎小桶热水回来,舱房已经收拾得干净明亮。
禧安动作相当利索,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撤掉了卧室和小起居厅之间的帘子,加上窗户大敞,通过这船舱套房唯一的窗户,明亮的朝阳光芒充盈进来,处处泛出耀眼的金红。里头床帐也高高挽起,露出叠放得整整齐齐被褥,以及两叠书——客人坐着一目了然,到底是客中,为采光而这么布置,并不失礼,反而显出坦荡至诚。
开窗已久,暧昧气息一扫而空。
李珏穿好了苍青素色长衫,正站着让禧安整理腰间丝绦,见到绿桃进门,就道:“绿桃先去下面问船主,要些像样的细粥面果,让他们的人送这里,你回来路上就去请卢爷过来。不必服侍洗漱,爷自己来——禧安快些拿银霜炭出来,引火烧茶炉子。”
答应一声,绿桃放下水桶,转身又快步出去。
李珏住的是天子七号房,离卢拾一说的舱房其实很近。
从下面点早餐后,匆忙爬回上层甲板,绿桃等自己喘匀了气息,才小心敲房门。
门一开,是个穿浅绿布比甲的俏丽丫头,头上只戴两朵绒花,还没有李家丫头打扮的富丽时髦,偏神情高傲,眼皮都没抬,只语气冷冷地问:“何事?”
绿桃是来求人的,赔着笑脸:“请问,有位在贵府上当差的卢爷在不在?”
傲丫头神情更不屑了,撇着嘴角:“卢管事忙着跟二爷,纵然是知县也不容易求见。”
好歹做过职业人,又知道此刻身上穿的是书童装束,被不客气对待也是正常的。
既然都是天字号舱房,想必格局相差不大。
绿桃笑容赔得更热情,伸手挡住要关上的门,措辞更礼貌,声音却提高了一些:“方才甲板上偶遇卢爷,已经约好了来相请。还请这位姐姐帮忙……”
话音没落,就见卢拾一掀帘子出来:“二爷和七老爷在甲板上,正赏日出作诗,辛苦蝶恋姐姐送茶去。”
蝶恋姑娘顿时笑靥如花,也不理绿桃,脆生生喊“谢拾一哥”,扭头就走。
伸伸舌头,绿桃很知趣地闪开,让端描金点漆茶盘的蝶恋先过。
抬头,正对上卢拾一觉得很有趣的笑容:“李珏准备好了?”
有求于人,绿桃努力笑得更狗腿一些:“我家三爷请卢爷过去坐坐!”
绷不住笑出了声,卢拾一痛快地跟着绿桃出来,随口打趣:“拾一不过是奔走奴才,当不起识文断字的小哥称一声‘爷’,折我的福。”
绿桃赶快蹿上一步带路,随口客气:“卢爷的身份,绿桃不在乎。既然卢爷知道我爹消息,对子女来说,就是再世恩人。好好磕上几个头,也是该当的。”
卢拾一显然有些纳闷,眉宇间颇多欣赏,笑着点点头。
舱房离得很近。
走到房门大开的天字七号门口,绿桃侧身一让:“卢爷请。”
门口,早肃立恭候的禧安也跟着躬身。
李珏也快步迎出来,在卢拾一面前两步远站定,深深一揖,开门见山道:“得知卢爷知晓家父讯息,为人子感激莫名。此时太早,怕耽误卢爷作息,拙见请卢爷移步过来胡乱用些早点,边说边谈……仓皇无状之处,还请卢爷看在念父心切的份上,莫责怪为幸!”
卢拾一从容还礼,话倒是客气得很:“卢拾一不过区区奔走下人,当不起李公子折节。”
李珏坚持“家门恩人当殷勤相待”,最后,两个人分宾主坐下。
按捺住心急如焚,李珏看着禧安帮卢拾一添好粥,又布两道热面点,刚要问,卢拾一已经善体人意地开口:“令尊好得很,如今在泉州有宅子,不过也不长在家。”
李珏脸色不知是喜是戚,低声问:“不知这泉州外宅,有几年了?”
似乎颇惊愕李珏反应之快,卢拾一仰头略想一想,却只回答了字面的提问:“据探问左邻右舍来回报的,约莫四年罢。”
李珏略微颤抖的语气回复稳定,又起身亲自添了粥,才客客气气问:“家父没事罢?”
见卢拾一似笑非笑的表情,李珏竟从容撩袍跪下,垂头道:“本朝虽不曾严令禁海,却并不准民间自行货物进出。既然卢爷清楚家父行踪,李氏远航海外经商种种,卢爷与贵主上必定了若指掌。只是寒门并非李珏当家,不敢擅自对卢爷多说甚么,只求知晓家父在何处,能天伦团聚,再不敢奢望。”
卢拾一赶快起身避开李珏行礼,笑道:“区区一个下人,怎么当得起李公子这般大礼?再说,真要李家如何,敝主上自会命贵家主李敬功谒见,李公子不必介怀。”
同样是奴才,瞧人家这架子!
绿桃心里啧啧,赶快上前扶李珏:“三爷,这……”
李珏顺势起了身,依旧客客气气躬身,又开出价码:“只求卢爷告知家父所在,助夫妻父子天伦团聚,但凡李珏力所能及,无不尽力而为。”
卢拾一笑眯眯:“数年前,敝主上曾答应名唤桃儿的小丫头,要她一家人的身契到萧府。”
听见这句话,再想不起来曾经见过面的萧帅哥,绿桃就是失忆症患者了。
可是,好不容易混成了李珏的亲信,被纵容着逍遥过日子,谁愿意换个陌生地方当奴才?
知道那位萧帅哥高高在上惯了,从来没有征求努力意见的习惯,绿桃不由急了,上前一步噗通跪下,赶快表白:“卢爷,绿桃服侍珏三爷数载,主人恩义深重,绿桃不想去萧府。”
卢拾一纳闷:“你家为了送四小姐来做姑娘,尚且托松江知府送重礼,且年年殷勤。二爷也是提携你的美意,这丫头,怎地如此不识好歹?”
零一七、竟然被迫随行
被当面指责“不识好歹”,绿桃那叫一个憋气——纵然萧家很牛,连神马钦差、知府都必须请那位萧二爷上座;同样做为奴隶,似乎卢拾一也过得滋润些。连他们家管事都敢嚣张地说出“即使做萧家的婢妾,也是李家小姐高攀”这样的话,活生生演绎“有钱其实地位低、有权的高门才牛逼”的社会状况。但是,对于绿桃来说,在强悍的萧家做前途未卜的普通丫头,和在富裕的李家做三爷的心腹掌事丫头,根本不需要选择吧有木有?
但,要小心后果,还不能按本心直接拒绝——觉得自己主人家很牛逼的管事伤不起啊!
动用白领职业思维快速想通得失,绿桃努力把表情调整为忠仆模式,挺直背,严肃地直视卢拾一:“在还古书院伴读三年,绿桃蒙珏三爷栽培恩重,纵然再金尊玉贵的去处,绿桃也不能见异思迁。”
李珏神情先是有些发懵,然后慢慢展开自信的微笑。
卢拾一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小丫头,一时热血便胡言乱语,真不怕日后悔之莫及?”
努力让表情更严肃,绿桃只扭头看着李珏。
——老板啊,某丫头的人身所有权本来就是您的,请看着办吧……呜呜。
别看李珏刚刚摆脱正太岁月,面对卢拾一难以置信的表情,郑重地:“李某曾受绿桃危难侍疾之恩,但凡此婢眷恋旧主,断不敢忘恩负义,用强相赠贵上。不知……”
配合李珏的话,绿桃乖乖垂手低头。
沉吟片刻,卢拾一苦笑:“卢某不过区区一奔走下人,岂敢肆意,妄自替家主开口?”
竟然看似很礼貌地完全不留难。
——也是,如果萧家真那么牛逼,想必丫头多得要命,非要绿桃跳槽干什么?就为了报酬多年前教瑜伽那一点点好处,有的是更容易的办法。
到底刚刚脱离正太的年纪,李珏却多少有点紧张,追问道:“家父下落——”
卢拾一摊手:“既已知人在泉州,以李家财力,还怕找不到?”
李珏却依旧深深作揖:“还请卢爷禀告贵主,不吝指点李珏一二,若能天伦团聚,在下与家母、亲兄皆五内铭感。”
似笑非笑瞄了绿桃一眼,卢拾一痛快地起身:“李三爷所求乃是为令尊令堂着想,自是天理人情。恕在下不敢猜测家主意欲如何决断,只能回去禀报。”
李珏垂头琢磨片刻,跟着起身相送:“拜托卢管事!”
看清楚李珏颜色,绿桃赶快打开书箱的锁,从里面掏一个沉甸甸的绣荷包,双手捧给卢拾一:“请卢管事喝杯茶,多美言几句!”
卢拾一嘿嘿一乐,收下荷包,拱拱手,竟然就这么走了。
褐色茧绸袍子出门拐个弯,不见了。
绿桃上前关了舱门,转过身来,小声问:“三爷,为甚偏要劳什子的萧爷答应,才能去泉州寻二老爷?”
抬头,惊了一跳:李珏光洁如玉的额头上,竟都是细密的冷汗。
摇头拒绝绿桃的扶持,李珏自己直接在正厅椅子里坐下,低声道:“即使无人之际,也切莫信口胡言……靖海侯世子何等身份?”
绿桃呆住:“卢拾一的家主,是位小侯爷?”
——忍不住努力回想多年前那位萧帅哥。
嗯,记得他气派确实很大。
李珏怔怔看着窗外湖光山色,似乎并不因为知道父亲下落而欢喜,眉梢紧紧拧着。
转头瞧见绿桃担忧的眼神,随口解释了一句:“珊四姐姐要送给靖海侯世子为妾,这事李家上下不少人知道。”
绿桃赶快点头,劝道:“有这层香火情,那位小侯爷总不至于对二老爷不利罢?”
似乎没听见这宽慰之词,李珏神色更郑重,低声自语:“侯府竟拿二老爷消息来换一家人身契,这事透着蹊跷。却不知……”
绿桃心有些酸,却囿于身份,不好说太深,只劝:“若小侯爷真要算计甚么,李家也挡不住。不如待小侯爷派人来发了话,再回家去找二太太、珑二爷一同发愁?有句俗话,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三爷有这闲工夫琢磨,还不如多写篇文章。”
李珏失笑,只点头。
悄悄松一口气,绿桃努力忘记未知阴谋的压力,自去找笔墨纸砚伺候。
黄昏前,禧安奔进来:“绿桃,早晨来过那位卢爷相请,在外头立等。”
绿桃赶快出来,果然见微黄的午后阳光中,卢拾一高大的身影笔直站着——江湖中航船再平稳,多少有些轻微随波起伏。这人离船舷很近,却一丝不摇晃地钉在地上,显得格外有力量。
默默腹诽着“为毛好人不做到底”,绿桃上前恭恭敬敬行礼:“不知卢爷有何吩咐?”
卢拾一神情倒是轻松多了,笑着一揖:“家主有请李三公子便饭,不知可赏光?”
没等绿桃传话,里头听得清清楚楚的李珏已经快步出来,正色答道:“有劳卢爷代致上世子爷,李珏自是欣然从命。”
卢拾一点头:“卢某申二刻时再来引路,李公子请!”
瞧着他没走出几步,就进了另一间天字号舱房门,绿桃低声问:“三爷,穿那件衣裳?”
李珏心事重重,只道:“挑庄重些的。”
靖海侯府的世子爷,气派果然不一样。纵然不是公然亮出身份出行,宴客也不可能局促在狭窄舱室,而是要了船上最宽敞的房间,单摆了一桌席面。
伺候的人却简单,丫鬟是见过的蝶恋,卢拾一也站在一旁伺候,还有两个负责传菜的清爽小厮。
高据上位的小侯爷,果真就是昔日老宅曾经见过面的萧帅哥,如今全脱了少年气质,成了英武峻肃的青年。
偷眼打量他穿的正紫锦袍,和发髻上随意戴晶莹羊脂玉的束发,脖子、腰间完全没有叮叮当当的装饰品,弄得绿桃竟然有些不习惯。
——李家的爷们都喜欢腰间挂好多高贵饰品,装饰也格外精心,甚至隆重场合会傅粉。曾经一度,绿桃还以为穿越到了魏晋时代,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欢打扮。
到了书院里,很少穷酸书生,大半都是有钱人——能供给成年男子不负责挣钱、脱产读书的家族,基本不太可能精穷。怕山长严厉,平日上课大多只穿简单的青衿,但腰间的装饰反而更琳琅满目。总之绿桃得出的结论,是腰间像圣诞树一样挂满的,才是有钱男人。
李珏进门,浑不在意小侯爷没有半点起身相迎的主人样子,只拿出小步快行所谓“趋”的架势走两下,就撩袍端正跪下:“草民李珏,叩见世子爷。”
高高在上的家伙随意瞧李珏一眼,略微愣神一刹那,却只淡淡道:“不必多礼,请入席罢。”
李珏起身,却原地站着不肯去入席,只垂头道:“禀世子爷,贵府管事卢爷曾传话,要李四禄一家身契,这本是他们的荣耀,原不敢推托。只是草民幼年曾患天花,有下仆染疫而亡,竟无人胆敢接近。多得忠心婢女绿桃不眠不休服侍,方得痊愈。李珏心感绿桃之忠勤,曾自誓善待,故绿桃坚拒易主,李珏不能相强,还请世子爷治罪。”
萧世子只摆手。
显然熟悉自家主子的意愿,卢拾一笑道:“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有婢忠心若此,李三爷竟带着进书院念书,也算一段佳话。”
李珏神色更严肃,认真道:“书院规矩严谨,李珏自问向来谨守。纵容婢女扮作童子伺候笔墨,虽嫌孟浪,却不违山规。设若山长以此相责,李珏自当领罪,不敢推诿。”
萧世子眉头微皱。
卢拾一点点头,立刻道:“李三爷莫多心,敝上虽有长辈在还古书院,却不至于来管念书的规矩。”
李珏神色略微松了些。
卢拾一又问:“世子爷想知道,李三爷会亲自去泉州,还是回松江府告知令堂后定夺起止?”
愣一下,李珏很快回答:“这次去岳麓书院会仪乃师门要事,李珏既然随萧副山长远行,自然要等书院师长事毕之后,尽早雇船顺长江而下到松江府,向家母禀报——上有母亲与同胞兄长,总要问明了方好,不敢擅自去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