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忘遥赶到韬光阁时,苏定逍正四平八稳地坐着檀木椅里,手里一杯热茶,眼前白气袅袅。
透过那层白气,门口处的少年穿了身绛紫色的衣衫,莹润的玉质腰带勾出纤细匀称的腰身,头发未来得及束起,乱乱地披散在肩头,随着呼吸上下浮动着,显是一路匆匆跑过来的。
苏定逍只看了他一眼,复垂下眼来,吹了吹浮在杯里翠绿的叶尖子,神态悠然:“怎么起这么早?”
辰时已过,一点也不早。
“父亲,晓晴她……”
尉迟晓晴背对着他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苏忘遥抱着一丝侥幸,迟疑着询问:“她怎么了?”
茶叶子全被吹到了一边,又沿着杯沿往两边晃悠悠散去,苏定逍瞥了一眼地上的人,轻描淡写道:“她手脚断了。”
苏忘遥一震,一时间乱哄哄的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恍惚道:“为……为什么?”
那碎了的花瓶还静静躺在地上,裂口处尖锐的冰冷一下子刺痛了苏忘遥。
“不为什么。”苏定逍将杯子放下,坦然对上苏忘遥一脸难以置信,“没有为什么。”
那样的口气,毫无道理,却容不得人作半点反驳。
苏忘遥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说煞生门做的是杀人的营生,苏定逍满手血腥绝非善类,但在苏忘遥面前却未曾伤过一人,苏忘遥知道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但真正看到父亲残忍的一面,却又觉得父亲不该是那样的,眼前十六年朝夕相对的人脸面五官还是熟悉的,可是五官间的表情却一点点陌生起来,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晓晴!”
门外有人疾呼一声,扑过来迟疑一阵,微颤颤抱起尉迟晓晴,正是尉迟堂主尉迟崖。
“晓晴,你没事吧,你醒醒,晓晴……”尉迟崖轻轻晃着女儿,目中含泪,心疼不已。
尉迟晓晴两片羽睫动了动,缓缓睁开一条缝,气若游丝地道:“爹爹,疼……”说着又晕了过去。
尉迟崖抱着女儿的手臂微微颤抖,愤然抬头道:“尉迟崖有什么对不起门主,对不起煞生门的地方,望门主明示!”
苏定逍置若罔闻,重新拿了那杯茶来喝。
尉迟崖颤声重复道:“望门主明示!”
苏定逍不急不缓又啜了一口。
尉迟崖一阵心寒:“我尉迟崖满手血腥迟早也是要遭报应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报应竟是煞生门给的,竟要……竟要报到我女儿身上!门主,要杀要剐竟连个理由都不给了吗?”
苏定逍淡然道:“尉迟,此事到此为止,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剐你。”
“好……好……”尉迟崖怒极反笑,怆然道,“好个到此为止,苏定逍,十九年前我受你大恩,自此追随左右,从未有过二心,而今这份恩情要报也报干净了,他日再遇,就算拼个同归于尽,我也要替女儿讨一份公道!”
苏定逍沉声道:“尉迟,你想清楚了,与煞生门为敌等于是自寻死路!”目中寒光一闪,杀意骤起。
尉迟崖却不理他,只失魂落魄地抱起尉迟晓晴,口里道:“晓晴乖,我们走,父亲带你走,父亲再不会让人欺负你……”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苏定逍冷冷道:“尉迟,你就这样走了?”
尉迟崖停下脚步,大笑一声,咬牙道:“门主还要怎样?”
“煞生门的规矩,你应该很清楚!”
尉迟崖周身一震。
煞生门的规矩,要想脱离煞生门,或自断一臂,或自散内力。
尉迟崖没想到苏定逍无情至此,霍然转过身,目眶欲裂。
苏定逍冷冷道:“尉迟,去还是留,你自己决定。”
被仇人盯上,又失去了煞生门的庇护,若是真废了功夫或断去一臂,只怕父女二人刚下山便会被砍成十块八块,可是照现在看来,先不说这口气尉迟崖咽不咽得下去,即便忍气吞声,这煞生门内也不见得比外头安全,苏定逍今日能借口一只花瓶断了他女儿手脚,他日就能借口任何一件小事要了他们父女的命。
见尉迟崖犹豫不决,苏定逍起了身,一步步向他逼去。
尉迟崖抱着女儿,小心翼翼退后。
“尉迟叔叔,先带晓晴走。”
一触即发之际,苏忘遥持剑护在父女俩面前。
“少主!”
苏忘遥凛然对上苏定逍:“父亲,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苏定逍道:“没有。”
“你!”
“你想拦我?”
苏忘遥一时气结,只觉万千的道理到了苏定逍那里是一条也说不通,最后只咬牙说了一个字:“是!”
又微侧了头道:“尉迟叔叔,先走!”
“少主……”尉迟崖愣了片刻,轻声道,“少主保重!”转身疾奔而去。
屋里只剩下对峙的父子俩,苏定逍脸上缓下了一些:“人都走了,还不把剑收起来?”
“父亲的理由是什么?”
苏定逍不语。
苏忘遥道:“如果父亲真的因为一个花瓶断人手脚,未免可笑,从小到大我打破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若是如此,父亲是不是也该把我的手脚一并断了?”
苏定逍眸中暗了一暗,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想?”
苏忘遥愕然:“父亲这话什么意思?”随即深吸一口气,摆了个剑势道,“我知道我不是父亲的对手,但父亲今日作为我无论如何无法赞同。”
苏定逍试着往前一步。
苏忘遥“唰”的将剑一挑,直指苏定逍咽喉,剑下的苏定逍一僵,苏忘遥以为他要发怒了,却见他忽的笑了,一种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苏忘遥一愣,眼看着苏定逍身形一晃,欺上来在他腕间点了一下,咣当一声,剑落地,随即传来裂骨之声,剧痛自右手臂传遍全身,他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瞬间痛得冷汗淋漓,喊不出声,痛虽痛极,他心里怕苏定逍去追尉迟父女,慌得往前一捞,拉住苏定逍一只衣袖,整个人被带倒在地。
苏定逍冷眼相看。
苏忘遥晕了片刻,觉得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瞧着他的人实在陌生,这个人怎么会是自己父亲,他的父亲从小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怎么可能狠心废他手臂,他吃力道:“你不是我父亲,你是谁?”
苏定逍蹲下身来,放大的五官,慑人的气势,他伸手挑起苏忘遥下颚:“魄儿,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父亲谁是你父亲?”
苏定逍的笑脸在苏忘遥眼中越来越模糊,苏忘遥完全昏过去前听到苏定逍冷冷道:“去叫洛枫。”
第十二章:喂药
季堂主在世时喜欢养些猫来玩,据说她曾为一只被人遗弃的瞎眼小猫杀了三十几口人,但有一次苏忘遥亲眼看到季堂主因为脸上被抓了一道,也没见什么伤,估计就是碰了一下,转眼就将那只可怜的猫活活捏死了。
苏忘遥迷迷糊糊梦到了季堂主,季堂主动作温柔地抚着手里的小猫,小猫一直怯怯叫唤,仿佛害怕下一刻会被忽然捏死,他听着听着觉得那叫声像是自己发出来的,原来自己正是那只猫,而抚着他的人不是季堂主,正是苏定逍!
苏忘遥一惊之下,霍然睁开眼。
“忘遥,你觉得怎么样?”
苏忘遥冷汗涔涔,喘息了一阵,看到上方一个人弯腰过来,三十岁不到,淡眉远目,气质温和,正是洛枫。
“洛大哥……”苏忘遥撑着想坐起来,一动就扯到手臂上的伤,他呲牙倒回床上,见整条手臂夹着木板被纱布层层裹着,一点知觉也没有,昏睡前的记忆扑面而来,一张脸瞬间煞白,“我的手!”
洛枫立即安抚道:“少主放心……”刚要说下去,又被人打断——
“少主醒了?”
苏心刚巧从外头进来,见苏忘遥醒了,扑到床前,欣喜道,“少主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一边说着,眼眶都红了。
苏忘遥反手握住了苏心,激动道:“苏心,我的手……”
苏心强自笑了笑:“有洛堂主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洛堂主刚刚都保证过了,说只要配出了那个叫什么生须丸的药,少主的手就一定能好起来,是吧洛堂主?”说着转头去看洛枫。
洛枫点头道:“是,生须丸生骨续筋,炼制的法子也简单,只是药材难寻些,不过眼下都集齐了,只缺一味龙石香,已经派人出去取了,最迟后天就能到……”说着“咦”了一声,低头一找一看,笑道,“小东西,你怎么啦?”弯腰从脚下抱起一只拳头大小的虎斑猫,凑过去看了又看,“是不是又吃坏东西了?”伸手指在小猫颈脖处挠了一挠。
他笑起来眉间舒展,淡褐色的瞳仁里盈盈有光,是那种一看就叫人心生好感的人物。
小猫喵喵叫了两声,窝在洛枫手心里一动不肯动,毛茸茸一团,煞是可爱。
洛枫是止煞门后除去魏德寿跟尉迟崖剩下的第三位堂主,他是堂主,却从不参与门中事务,若说他白白担了一个堂主的名份倒也不是,他医术高明,曾为煞生门所做的决不在任何一名堂主之下,他住在北面的琼华殿中,平日很少出来走动,与煞生门其他几位堂主不同,他为人和善,身上并无丝毫杀伐之气,也因为这样,像筱墨锦婳等人时常会借着向他讨教医学方面的事跑去与他亲近。
洛枫又嘱咐了一些饮食上的注意,捧着小猫告辞了。
他后脚走,苏定逍前脚就进来了。
“门主!”
苏定逍一进来,苏心便觉头皮发麻。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心觉得门主越来越叫人看不透了,人心难测,以前不管听人说门主多冷酷多无情,苏心想至少作为一个父亲,门主是很好很好的,她从未见过比门主更好的父亲,可也就是这样一个好父亲,如此狠心,儿子断了手,浑身是血,他可以不管不顾,直到洛枫赶到。
真真叫人心寒。
正心思辗转,猛然瞧见苏定逍似乎是冷冷看了自己一眼,苏心忙垂下脑袋退在一边,对转头向里的苏忘遥道:“少主,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苏忘遥闷声道:“不是还缺一味药材吗?”
苏心道:“不一样的,缺一味药材的是生须丸,这个是补身体的,洛堂主说少主失血过多,呀!看时间差不多了,苏心先下去了!”低着头,急匆匆去了。
苏心特意在厨房待了很久才端了药碗回到房里,房里安静得可怕,床上苏忘遥拿被子将头蒙了,苏定逍坐在床边死死盯着被面,面若覆霜。
苏心一时无措,直到苏定逍将手伸了,急忙把碗递过去。
苏心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问题,近来一旦这父子俩待在一块,她一个旁人,无缘无故地,总觉得惶惶。
苏定逍舀了一调羹,举起,想了想,又放下,挥挥手,苏心识趣地退下。
苏定逍拉下苏忘遥脸上的被子,重新舀了一勺送至苏忘遥唇边。
苏忘遥眼角湿润,嘴唇擦过白瓷调羹,倔强地扭过头去抿唇不吃。
苏定逍一股火气上来,压抑了一阵,举起碗来自己含了一口汤药,拉起苏忘遥,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将唇附了上去。
柔软的唇压上来,苏忘遥先是一愣,尔后唇角一痛,他微松了口,药汁苦涩,混着一点血腥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
苏忘遥顾不得手上的伤随即挣扎开来,后颈被苏定逍死死掐住,动弹不得,他挣扎一会,右手臂纱布上隐隐透出血色。
一口汤药哺完,苏定逍放开苏忘遥,厉声道:“吞下去!”
苏忘遥一时被父亲的凶狠样子唬到,咕咚一声将口里含着的汤药咽下,等意识过来,脸上阵红阵白,怒道:“我自己喝!”拿起碗来仰头一饮而尽。
他喝得太急,喝完猛咳了一阵,将药碗往前一塞,拉起被子蒙头盖脸往床上一倒,再不去理睬苏定逍,等口里药味散去,手臂上的痛就越来越清晰了,硬是咬牙忍着不吭声。
等了一会,他听到药碗叩在桌子上的声响,渐远的脚步声,知道苏定逍走了出去,苏忘遥心里愈加难过。
父亲变了,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了……他这样想着,刻意侧身用力压住了受伤的手臂,身下新铺的床单染湿开来,他也顾不得。
龙石香是第二天晚上送来的,第三天下午,洛枫将配制好的生须丸用瓷瓶装了,差人送去韬光阁。
苏定逍拔出塞子,倒出一颗在手心里看了看,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有股淡淡的香,他将药丸倒回瓶中道:“齐三!”
“在!”
苏定逍头也不抬地将药瓶往后一扔:“交给尉迟崖。”
齐三接过药瓶不解道:“门主,这个药不是给少主的吗?
“我改变主意了。”
齐三犹豫道:“门主,龙石香是稀罕物,废了不少功夫才拿到的,要是给了尉迟堂主,再找就不容易了。”
苏定逍道:“照我说的做。”
“……是!”
“还有,记住,尉迟崖已经不再是煞生门堂主了。”
“是!”齐三将药瓶收入怀中,走到门口时又听得苏定逍在他身后道,“就说是少主给的。”
第十三章
魏德寿与尉迟崖素有间隙,他从苏州回到煞生门,听人说尉迟崖的女儿因为一个花瓶被门主断了手脚,一想就认定是尉迟崖做了叛徒,门主找个借口赶他出门罢了,又听说少主因为护着尉迟父女,被门主伤了手臂,他一想门主对少主那是一千一万个好,少主为什么会护着那个叛徒呢?定是受了尉迟父女的挑拨,可是少主对门主更是一千一万个信任,又怎会受他们的挑拨?难道少主已经不相信门主了?他再一想就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了:少主果然知道自己并非门主亲生!
苏忘遥好歹叫他一声“魏叔叔”,魏德寿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开导苏忘遥,见了人开口便道:“少主,门主将你视如己出,虽不是亲生的……”
魏德寿兀自滔滔不绝,讲着讲着猛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转头一看,苏忘遥沉声道:“魏叔叔,你说什么?”
魏德寿缓缓“啊?”了一声:“我说……我说……我……”
“什么叫‘不是亲生的’?”五指牢牢抓着椅子上的扶手,面上惨白。
魏德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从椅子上蹿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就要往外跑,苏忘遥拦住他道:“魏叔叔,你说我不是父亲亲生的?”
这句话,一字一字问出来,每一个都像是一块巨石落下来压在他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个……我那是说……说那个……”魏德寿抓着脑袋“这个”“那个”一阵,又听苏忘遥轻声重复道:“我不是他亲生的……怪不得……怪不得……”口中喃喃,整个人失了魂魄一般。
魏德寿急急出了一脑门汗,心思一转,豁出去了道:“少主!你见过哪个父亲对儿子有门主对你这般好的?门主早将你当做是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