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平道:“我在这上头不是很通,要不,让杜安说说?”
“那就杜安说说。”大家伙儿也都知道杜家家里家外的都是杜安管事。
杜安笑着看了杜仲平一眼,才道:“我说出来,咱们大伙儿看成不成。不说别的,就说这些商队一路上吃什么喝什么。咱们燕北可是不比江南水乡,河流湖泊遍地,官道上很多地方可都没什么水,你说咱们要是就在道边摆个茶摊子,哪怕是陈年的旧茶只怕也有人喝。还有吃的,无非是带的干粮肉干什么的,若是有吃食卖,恐怕也是有人要呢。”
里正道:“这倒是确实好,可是咱们天天去摆摊子?只怕耽误了农时就不好了。”他还是觉得种地才是正经事,听得杜安说的,虽然听着有道理,可还是信不真。
赵八更直些:“人家不会到城里买?半道上的东西只怕人家信不过呢。”
杜仲平笑道:“所以咱们要去打听啊。要是人多,咱们锦阳城才多大,里头有几家客栈几家饭堂?咱们自然有买卖。若是人少,估摸着人家一路上的干粮也吃够了,咱们卖些菜蔬也就是了,定会有人要的。再者,得看这货是什么人押送的。要是咱们燕北的兵士押送,知道咱村里都是卸甲归田的兵士,自然就信得过咱们,卖点儿茶水汤饭的,他们得了方便,咱们得了实惠;若是南方的商家雇了镖局押送的,信不过咱们这样的,卖他点鸡鸭兔子的活物,地里现摘的菜蔬,只怕人家也是肯要的。不一样的人,咱们有不同的对待法。把那日子什么的都打听清楚了,咱们也不用天天守在路边,拣着差不多的时候过去就行了。”
里正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心动,只是还是怕有人只顾着这来钱快的,把地里的活计荒废了。要知道,真要遇上个好歹的,钱可不能当饭吃,还是手里有粮心里才稳当。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顾虑说了出来。
杜仲平想想道:“无论如何,这事情是不能瞒着大伙儿的,咱们把它打听清楚了,再做商量吧。也是我只顾着能挣钱,倒是把正经事给忘了。亏我还读了几年圣贤书,毕竟不如里正你这样的老成能拿定主意。”
赵八也道:“里正说的是正经,可是咱们也不能就什么也不干,还是先和弟兄们说了,咱们再去打听打听,万一有两全的办法呢?”
里正点头应允,他也不想错过这样好挣钱的机会,还是从长计议吧。
第三十七章
当天晚上,里正又一次敲响了村中空地老树上挂着的那口钟,再次召集村里人聚到一起,就把自己到锦阳城里打听到的情况说了一回,末了,里正道:“大家伙儿有土豆那样的菜先别急着卖,横竖是能搁住的。这互市怎么也要到秋天的时候呢,只怕这以后来往的人更多了,这菜价只会涨不会降的,再看看再说吧,不急着用钱的就搁手里再捂捂。”
这话一出,底下人议论纷纷,自家的菜能卖上价钱自然是高兴的,谁不想多的几个钱呢?哪怕给自家孩子买块儿糖、给媳妇儿买朵花也是好的。众人高兴起来越说越热闹,不免有人说起“幸亏没早早卖了”、“留着就对了,反正能搁住”等语。就有人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村里的丁三狗前些日子一直在城里卖菜,头两天还找了不少人,想买各家的菜来着,可是给的价钱却没提要涨啊。再想想里正刚才的话,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丁三狗这是想从大家伙儿身上捞一笔啊,开互市这么大的消息,这不进城的不知道,他丁三狗连着卖了快半个月的菜了,他能不知道?知道了还捂着,这安的是什么心?
就有人站出来:“丁三狗,你前两天找到俺买菜时怎么没提这事儿?你亏心不亏心,啊?自己兄弟的钱也要赚?亏得我还想着要帮你一把,想把菜卖给你,俺媳妇拦着,因为这还吵了一架。你这样对得起谁?”
有人接道:“咱们大家可没少帮你啊,啊?你刚得几个钱啊就把小算盘打到兄弟们头上了?老子算是瞎了这双狗眼白认识你了!”
“对,真是没心没肺,这往后咱们帮猪帮狗都不能再帮丁三狗!”
“我说怎么就抖起来了?人家这是发了财了!这还没怎么样呢,你要是真发了财把咱们兄弟放到哪里?做你的白日梦吧,就冲你这德性,这辈子你也发不了财!”
“冲着咱们兄弟出生入死的交情,你就能这么忘恩负义?真不是个东西!”
……
眼瞅着众人越说越生气,越来越激动,恐怕再不管管一会儿就要动上手了,里正拿着烟袋使劲敲了敲身后挂着的钟,发出“当当”的响声,众人对里正还是敬重的,也就慢慢的安静下来。
里正穿过人群,到了丁三狗跟前。这丁三狗自里正开始说了这消息就知道要不好,可是他这些天为了显摆他的新衣裳和他卖菜的本事,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所以这时候想要从人群里出去也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众人一开始讨伐他,他也光棍,知道今天自己肯定要得不着好去,直接就抱头蹲在了地上,摆出了一副癞皮狗相:任谁骂他也不吱声,打也不动弹,他心里倒是笃定,横竖不能直接把自己打死,再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个儿做的事情不地道,实在也没办法辩解。
里正见他这么一副任人打骂的赖皮相,倒是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若是丁三狗站出来认个错,哪怕直言因为穷怕了,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给大伙儿请个罪,有点儿担当,他也不至于这么生气。摆出这副赖皮相来,这是想混过去吗?亏大家伙儿还把他当成兄弟,这么没骨气,敢做不敢担的,做他兄弟都羞死人!
里正运了一会儿气,到底还是忍不住:“丁三狗!你倒是说说,到底你是怎么回事?!算计到自家兄弟身上了?你良心被狗吃了?!”
丁三狗依然抱头不动。
“说话!哑巴了!”
……
里正气急一脚踹上去,把个丁三狗踹得骨碌了几圈。
见丁三狗还是抱着头躺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就有人忍不住捏着拳头过去要给他好看。
没成想拳头还没碰着人呢,那丁三狗竟嚎啕大哭起来:“俺是没脸见人了!俺不要脸!俺不是人!俺这狼心狗肺的,连自家兄弟都算计啊!啊!”
这一哭,全场都静下来了,只剩下丁三狗的嚎啕声。不一会儿,有人小声嘀咕:“知道你还干?这不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摆着算计人呢吗?”
他旁边的人捅捅他,也就闭嘴不吱声了。
“……俺没出息啊,接来老娘也没让他老人家过上好日子啊,俺都三十多了,你们谁家不是孩子满地跑了?俺连个媳妇儿都没讨上啊……”
老是说,这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躺地上抱头痛哭,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事儿。丁三狗扯着嗓子的嚎哭,也实在是难听,只是,让人心里酸溜溜的难受。
里正闷不吭声的等了一会儿,见这丁三狗哭起来没完没了了,伸脚踢踢他:“有完没完?孬种,做下丑事就知道哭!”
丁三狗也不敢再哭,自己爬起来,新衣裳沾了土也顾不得掸掸,就用袖子囫囵将脸上的鼻涕眼泪抹抹,也不敢抬头,只低头站着。
里正冷哼一声:“行啊,别的出息没有,出去倒学了撒泼打滚了?你也好意思?”又道:“冲着你这回的事儿,就把你撵出去都不为过。丁三狗,这钱不钱的咱不说,你对得起诸位兄弟待你的情义吗?哪回秋天打猎不是给你分上厚厚的一份?你种地种不过来的时候都谁给你帮的手?谁家吃点好的没给你送过?瞧瞧你这两年办的事儿,生生的让人寒了心啊!”
听着人群里传来“狼心狗肺”、“好心没好报”等等的议论声,丁三狗真是羞愧难当,抡起胳膊狠狠的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哥,俺错了!各位兄弟,再容俺一回,等着给俺娘养了老送了终,俺给各位兄弟做牛做马!”
面对这样的丁三狗,倒像是让人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很。众人也都知道,这丁三狗家都指着他养家糊口,要是真把丁三狗怎么样了,估摸着这三口都活不成了。再生气,这村里人也做不出这等事情,只能自己生闷气罢了。
其实就像里正一样,大家伙儿最气的不过是丁三狗算计自家兄弟这一点。如今虽不能拿他出气,这以前的情谊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帮了人,那人回头咬了你一口,虽没怎么痛,却也不想再帮他第二回了,以后再遇见他,都得远着点儿走。
众人其实和里正一样,都是伤心于被自家兄弟算计,心里不免觉得被人背叛,憋气、窝火,还动不得手,实在是要憋出内伤来。
比起众人来,里正更伤心一点儿,只是,此时他却顾不得自己,眼见着众人都这样了,要不想点办法,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了。他想了想,就把在杜家商量的事儿说了出来,好歹给大家伙儿一个盼头,也是给众人找点儿事儿做的意思。
其实他本想着要把这事原原本本打听明白,再好生核计一回才跟大家说,免得到时办不成到让人空欢喜一场,只是眼下这情景却是顾不得了。
众人兴致都不高,实在是被伤了心,也想着找点别的事做,省的想起这闹心事,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听听。
听了里正的话,想得倒是不错,只是有些信不真,哪里就能那么容易来钱了?自家那些菜蔬,多的时候送人都没人要,家家都有的,只能用来喂猪喂鸡的,当真就能卖上价钱?
只是,这主意是那杜秀才提出来的,杜秀才平时村里有啥事没少帮忙,为人也爽利,又教着村里的孩子,因此众人都领他的情,没什么大妨碍,也都不愿驳了他的面子。再说,读书人道道多,他家河边上那几亩稻田地,听说当时都是玩儿似的把苗乱七八糟的就扔里头了,如今不也眼见着结穗了吗?当初大家背后还笑话来着,都说活不成的。说不定这回也能有点儿谱呢。
里正到底记不明白,还是把杜仲平让出来给大家伙儿说一回。
杜仲平出来略一拱手,把跟里正讲的话又说了一遍,又道:“如今我也只是纸上谈兵,到底能不能成也不敢打包票。只是如今正是闲着的时候,就是到最后不成,咱们大家也没什么损失,顶多是白跑了腿。若是成了,咱们也都添点儿进项,手里也都宽裕宽裕。现下倒是要烦请大家都想办法打听打听——诸位都是当过兵的,只怕城里还有些亲朋故旧,却是比我消息灵通的多了。我先谢过了。”
有人就道:“谢什么谢,你这也是给咱大伙儿打算,给大伙儿办事。放心,咱们不是那不知好歹的。”
“就是,大伙儿都知道你是好心,客气什么。”
“对,咱们都是粗人,不懂这些个事体。你只分派就是。”
“放心吧,就冲你这片心,别说跑跑腿,就是跑断腿也愿意的——成不成的,就看老天爷。”
“就是,成与不成的,咱们都领你的情。”
……
众人一片的附和声。要说搁以前,只怕没这么好说话。只是如今有个丁三狗在前头对比着,众人觉得这杜秀才真是有情有义,真心换真心,他能有这个心意倒是比钱不钱的重要些。这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以前未必没人觉得读书人酸腐,不愿意打交道的。今天一看,这粗人也不都是讲义气的,念了书的也不都是小心眼儿的。杜秀才来了不到一年,为村里着实做了不少事,前儿差点被丁三狗蒙骗了去(?),人家一点儿都不记恨,仍然为着村里众人考虑,真是让人佩服了。
杜仲平倒没想到能这么顺利,众人这么支持,当下也不推辞,就把要问明白的事一一说明了,请众人找找人问明白了,才好再作打算。
第三十八章
因是农闲的时候,村里众人都是有空趁着早晚凉快的时候,到城里找找以前的兄弟、朋友、熟人,叙叙旧,谈谈心,说说这互市的事情,实在也算不上为难。就是他们的朋友,也愿意说说这事,要知道,这可算是新鲜事呢。
等回到村里,歇一歇到杜家的院子里坐上一会儿,把打听来的消息说上一说。那杜秀才为人谦和的很,不论说些什么,他都有耐心听着,有时事情记不真了,他倒是一句就问到点子上。甚至于有时候,有人说着说着就岔开了,说起旁的来,他也笑眯眯的听着,从来不随便打断,兴致来时,偶尔插一句话,就正搔到人的痒处,让人忍不住一句接一句说起来没完没了。
这还不算,他家那个杜安也是极好的,他看你说的功夫长了,还给你上点茶水,或者是块儿西瓜,或者是洗干净的嫩黄瓜。这些都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只是难得的那份心意,真让人心里熨帖。就说茶水,也就是北方一般人家都喝的花茶,可是你上一般的人家去,也没有大夏天特意烧壶水来给你泡茶的,要是渴了,大多是舀碗凉水就是了。西瓜现在正当季,实在也是便宜,几个大钱买挺大一个,恨不得有十几二十斤,就是一家子吃也够了,可是杜家这西瓜,是搁井水湃凉的,又切成整整齐齐的三角块儿拿上来,绿皮红瓤黑子,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吃到嘴里就是觉得比自家的甜;就是院子里摘下的嫩黄瓜,那也是洗干净了装盘子里摆上来的,这家家院子里都有的东西,因为这郑重的态度,也就显得金贵些了。
让杜家这样一招待,顿时觉得人家这是拿自己当正经客待了,这是瞧得起自己啊。人都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但凡能吃饱穿暖之后,这面子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受了人家的款待,自然要对杜秀才的事上心,不但绞尽脑汁回忆打听到的消息,还有那特别受用的,回去又想方设法的托人打听更多的,以显示自己的能耐。
不得不说,这段时间杜仲平不但收获了很多杂七杂八的消息,也很成功地拉近了与村里人的距离——要知道,就是杜仲平给村里人帮忙的时候,就是冬天有人娶亲时的事,开头是里正亲自陪着求上门,就是办喜事的时候,他也是以年轻的不像话的秀才身份,同那些胡子一把的、有德年高的长者坐在一席的,离普通人的距离实在是有点儿远。虽然村里村外的都知道杜家二人与赵八方胜处得极好,估摸着不是想象中那样酸腐的人,那也只是大家伙儿估摸着而已,哪里赶得上如今亲自感受一下?
杜仲平也很满意,虽然各种消息很有些不靠谱的,但是从里头还是能看出点儿东西的,更不用说有人来找他说了一回,隔两天又来的,一看就知道这是真正上心,特意又去探听的。更重要的一点,他们家的人缘好了不是一点半点。杜仲平自己觉得有个秀才身份虽然有很多好处,但是,相对的,与众人的距离又拉出来了。因此,在某些事情上,别人说几句,甚至动点手都没什么,但是换了他,哪怕说错句话,都有可能被人挑拣毛病,引起公愤。
再说,在这燕北民风十分彪悍的地方,有时这秀才名头还真顶不了什么事儿,若是平时还好,要是真碰上特别激愤的人,谁还能记得你什么秀才不秀才的?就是真吃上点亏,你也没地方说去。杜仲平总觉得自家还没真正融到村里去,总有些不安全的感觉。不说别的,就说村里万一有人真对他动了手,只怕除了赵八方胜两个,就连里正那样的也只会帮着毁尸灭迹。毕竟人家一村都是一同经过生死的,这份情谊哪里是外人能轻易比得了的?也是因为如此想,自家不敢露富,杜安一样的跟着下地干活,谨儿跟村里的孩子一样的散养,到处跑着玩儿,不敢养成少爷样。杜仲平上辈子可是知道一个词叫做“仇富”,以自己目前的秀才身份,过得稍稍比别人宽松点儿,大抵是不会引起人反感的,再加上杜安忙里忙外的,人家会说这杜家会过,日子过得舒坦;可要是比别人强太多,不说别的,就是赵八方胜两个也不能和自家走得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