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送死了——也许情况也没这么糟,古谷川试图这么安慰自己。
他带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前去了自己的私人办公所——也就是南洋华侨协会的办公室。
协会会长在几个月前已经换个人来当了,至于马聪盛这个人物,早在许久之前糊里糊涂地被革职,后来宪兵传来的一
些密报,马家大宅就让日军给封馆了,马聪盛也被投进了樟宜牢狱,几个儿子赶上了时候,送到了泰缅修铁路去了。
古谷川在这件事情上可是出了几分心力的,马聪盛是他拉上来的,踹下去的时候连眼眉都懒得提一下。
现在的新会长姓沈,大名嘉生,是个唯诺好说话的,不会多奉承,为人老实,年岁过了半百了,在华侨里声望算是颇
好的。
古谷川还未驾临,沈老头儿听见了风声,就屈着老腰,赶紧把柜子的账本都取出来了——将军看他老,不怎么要为难
他,就是看看账本,不顺心也就威吓两句。沈老头儿正转动着金钥匙,古谷川就把门给踢开了,身后跟着两个穷凶恶
极的宪兵,直接就走进来了。
“将、将、将……”沈老头连续“将”了几声,他说话自然地带着颤音,口吃起来就像是留声机卡带了。古谷川摆手
点头,直接走到写字台前的沙发椅坐了下来。沈老头抬着树丫子般的手,对着门外唤着:“茶、茶——”
“行,不用了。”古谷川皱眉,不耐烦地往后一挥手,说了两句日语,身后的宪兵就整齐划一地跺脚,回头走出办公
室,顺道把门给紧紧地带上。
沈老头愣愣地盯着那门板,接着回头去看眼前的日本将军,两手搓了搓,正琢磨着古谷川的心思的时候,却听他一拍
桌案,极不耐地斥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账本拿过来!”
沈老头的胆子差点被震坏了,他连声说了几句“是”,扭头急忙将柜子解锁,从里头把一本本的蓝色封面的账本给取
出来。古谷川如今耐性尽失,不等沈老头把账本递来,就绕过写字台走到前头,低头取了一本来翻。
沈老头把近日的账本都取来放桌上,他已然是挥汗如雨,抬起袖子由额头逐往下擦了擦汗,把袖子都给浸湿了。
“就这些了?”古谷川把每本都粗略看了看,有的只看了前几页的账目,接着便抬眼如是问道。
“对、对,全部,都在这儿了。”沈老头点头答道。
古谷川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合上了手上的账本,跟着诡异地环顾了一眼旁边,害怕隔墙有耳地前进一步,鬼祟地在沈
老头面前压低声量问:“明面上的那几本,已经交出去了么?”
沈老头闻言谨慎地点头,磨着手心的汗,声细如蚊般地应:“都、都交了……”
古谷川的脸色总算有些舒缓了,他凑到沈老耳畔,嘱咐道:“一会儿我一离开,你就想办法把这些账本都销毁了。”
沈老头一愣,抬头去看对方脸上的神情。古谷川认认真真的,确实不像是找茬或是说笑。沈老头连呼吸都颤了,古谷
川为了安他的心,便说:“你无需想太多,照我的话去做就成了。”
沈老头频频点头。古谷川又道:“这件事情,你得守口如瓶,我会在大将那里多为你美言的。”
“不、不敢……应当的、应当……”沈老头赶紧摆了摆手,然后转身去急急去收拾那几本账簿。古谷川见事情办成了
,把金怀表取出来一看,又瞅了那老迈的背影一眼,便抬步离开了。
古谷川让沈老头办的事情,乃是未雨绸缪——那几本账簿记录的才是南洋华侨协会这段时间来敛财的真数目,先前交
上去给军政府的都是过滤之后的。古谷川从这里得了不少财富,如今他内心有不好的预感,首先挂念的便是要把可能
的把柄先销毁了,以防节外生枝。
◎ ◎ ◎
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
家里去年年尾新添了红木家具,叶海涛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椅子上,微弯着腰,目光柔软地看着前边坐在地毯上,
玩玩具的小月儿。
小月儿脾气大,除了哭声轰隆之外,本身也具有十足的破坏力,经手的玩具没一个完好的。叶海涛认为女儿家该抱着
洋娃娃才属正常,小月儿偏看不上,只管扯着男孩儿才喜欢的玩具——若要严格来说,小月儿也并非不喜欢洋娃娃,
但是她已经看上了亨利那头黄毛,对其他的丑娃娃已经无知无觉了。
这事情叶海涛自然领会不来,他只当女儿愿意与亨利亲近,这并非坏事。
叶海涛把亨利当成了半个学生,同时也是某些心灵上的寄托——他自己说不上来,也没要去仔细地探讨。
“爸……爸!”小月儿玩腻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着叶海涛东歪西倒地走过去。
“来,爸爸抱——”叶海涛咧嘴笑着,俯下身就去把女儿从地上抱起来。小月儿爬到他腿上还没坐稳,就不安分地直
扭动,要去抓桌案上摆着的水果硬糖。
古谷川先前怕小月儿把牙给吃坏了,曾提醒过叶海涛别老喂女儿吃糖。叶海涛尽管知道古谷川说的在情在理,不过他
乃是慈父中的典范,溺爱女儿已经到了毫无理智,甚至是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故此,叶海涛在女儿的几声“爸爸”和“糖糖”的攻势之下,直接卸甲投降,去扭开罐子。
“二爷。”
奶妈从二楼下来,刚好捕抓到了这一幕,连忙走过来边出口阻拦:“二爷这可不成,再吃下去,小姐就没牙啦!”
叶海涛当场让人逮着,脸上挂着讪笑,提着女儿说:“没这么夸张,就让再吃一颗吧。”
“二爷,您别说这话,每次这么讲,最后还是一把捞出来。我不能信您啦。”奶妈连连摇头,走过去就把小月儿给接
过来抱好。
小月儿见七彩的糖罐离自己越来越远,皱起脸来准备要大哭一场了。奶妈哄过十几个孩儿了,可说是身经百战,抱着
小月儿晃着直接唱起曲儿来。小月儿闹了两声,马上就被逗笑了,叶海涛见她这样有办法,心痒痒地十分想讨教。
然而,叶海涛没来得及开口,奶妈反倒先面露难色,开了个模糊的话腔:“二爷,说句实在话,这年头,您也算是个
好主子了。”
叶海涛听了沉默,等着她说下去。奶妈犹豫地迟疑片刻,接着道:“二爷,我确实怕冒犯了您……”她稍作停顿,“
我、我就直白说了……二爷,我能支点的工钱么?”
叶海涛看着她一会儿,也没多问,就上楼去到书房里,按着记忆从抽屉里拿了票子出来——工人的月钱都是亨利去发
的,叶海涛身上一般没攥什么票子,只记得屋子几处放了点钱。他琢磨着奶妈必定有难处,也许正急着用钱,就直接
上楼来拿了。
奶妈抱着小月儿跟着上楼来,接着就放她下来自己玩,走到叶海涛跟前把钱接了过去,低头粗略地估计了那数目,简
直要感动得跪地磕头了。
叶海涛自认是没资格受这份大礼的,赶紧去把她扶起来。奶妈流着泪,抽抽噎噎地说:“二爷,我儿子前些日子病了
,可是现在您也知道的——寻常人哪里买得起药,靠着偏方也吃不好……”
叶海涛频频点头,理解地说:“妳赶紧去请个大夫看看吧,剩下的去买点吃的让孩子补一补——”
奶妈摇了摇头,满怀苦楚地叹了一声,对着叶海涛说:“二爷,您是真的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呀。”
叶海涛一顿——他如今是逃避一样地甘愿受古谷川的软禁,与世隔绝地过日子。他仿佛日日地处在迷梦之中,连报纸
也没怎么去看了,就只不闻不问地守着女儿安分冷漠地过日子。奶妈这一声哭,可要把他拉回了现实里来了。
“现在白米一斤都涨到四十几了,平常人哪里吃得起?二爷,您不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前些日子您老说晚上打闷雷
,把小姐给吵醒了。事实上我听说,那是有兵在放炮。二爷,我可真怕又要开战了,我家那口又瘫了,一家子能躲哪
里去呀?”
叶海涛听完了这些话,必然又陷入了沉思。
要开战了?哪里开战了?是英国人要打回来了还是怎么?叶海涛深思了片刻,便隐隐觉得头疼,扭头看见坐在地上一
劲儿地玩乐的女儿时,渐渐地生出一抹物是人非的伤感来。
他慢慢地叹了口气,摇头往后倚着椅背——战争、民族、血仇……其实来来去去的都是人祸,这一切都不具有什么意
义了。
叶海涛的棱角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折磨之中,慢慢地被磨平了。他还年轻,可是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动力,若
不是之后再次遭逢巨变,也许他就要在这样的迷梦之中,渐渐地失去所有的知觉。
古谷川阴晴不定地从外头回来,正好过了吃晚餐的时候。叶海涛如今不督促亨利的功课了——亨利聪明,学习快,叶
海涛发现自己有些失去记忆,能教的东西有限,而亨利时常要用热切地眼光看着自己。叶海涛指责了他一回,亨利含
着满腹委屈直接哭了出来,把叶海涛弄得不快了,从此就失去了严格指导他的热情。
叶海涛多出了这点时间,除了陪伴女儿之外,就是呆坐着缅怀过去。古谷川回来的时候,叶海涛正坐在写字台前翻看
着影集,连古谷川走近了也没有发觉,神情专注得几乎呆滞。
古谷川走近去瞧——一张张的照片,全是去年拍的。每一张采光都足,拍得够漂亮好看,完完全全地像一家子。古谷
川顺着叶海涛的目光,瞅到角落那一张。
那一张并没有小月儿,只有古谷川一手揽着叶海涛,贴近地站着,对着镜头。
看过去就像是感情极好的兄弟,乃何两个人生得一点也不像,古谷川抛开了脑中杂乱的思绪,指着照片中的叶海涛,
轻声说:“老婆。”
叶海涛并不惊讶他的出现,他早就习惯古谷川的神出鬼没。他心平气和地看着照片,接道:“你漂亮,你才是老婆。
”
古谷川支起叶海涛的下颚,让他与自己对视,诡异地认真说:“老婆,给老公笑一笑。”
叶海涛盯着他良久,古谷川把叶海涛的发呆看成了含情脉脉,决定自己笑给老婆看,故此大大地扬起了嘴角。
叶海涛承认了对方美丽,而这也是事实——古谷川少年时苗苗条条的,站在哪里都是西洋风景油画般的亮丽景致。现
在尽管和少年有些不同了,不过五官还是漂亮得看不出年岁,说是二十几也不夸张。唇还是一样地薄凉,合该是个没
良心的毒辣人物。
但是事到如今,叶海涛也不知该怎么去评价眼前这个人了,而他也放弃了这样费脑的行径。
古谷川对着叶海涛,从来都是越看越合意。他的脑袋把叶海涛勾勒成了绝代佳人,除此之外,世间再无其他颜色。后
来,他得出了结论——他真是爱极了阿海了。
他们两个两两相望片刻,自然而然就凑前去亲嘴了——叶海涛有点受对方的美色蛊惑,在温暖暧昧的气氛之中,顺其
自然地把眼睛闭上,去与对方亲作一团了。两个人这回古古怪怪的没生出情欲,只是吧嗒地互相吮吸着对方的唇。
等到亲够了,两个人也不说话,只静静地搂在一起,好像隐隐约约地把心也贴近了。
囚徒 第二十八回
昭南岛总办理处内,三位陆军司令连同古谷川在内横列在那一面大东亚日本军旗面前。山下大将神情严肃,声音清晰
地阐述:“总署参谋长丸山下令,缅北将展开全面戒防,昭南军政府将联合抵抗盟军。”
他向旁侧投以一个眼神,副官就将地图在桌上大大地摊开来,上头清晰地用红色旗帜标明着日军在中南半岛的军事部
署。山下戴上了眼镜,两手撑在桌案站了起来,指着马来半岛北面,指尖慢慢地移动到了红色旗帜聚集的地方。
山下说:“我们曾经在这里取得胜利,使得中英部队兵败撤退野人山。”他目光锐利地扫了扫眼前的部下,“这一块
,是连接马来半岛和昭南岛的核心。”他慢慢地抬起手来,放在胸口:“阻止盟军逼近核心的重担,就落在这里。”
秘密会议结束的时候,古谷川仰视着山下大将身后高悬的红色旗帜,无声地做了一个吞咽,跟随着旁边的幕僚,利落
地行了一个军礼。
古谷川沉默地坐进车里,充作司机的勤务兵询问他要往哪里去。古谷川心绪不宁地说出了几个地点,到最后,也只从
口里吐出一句轻轻的话语:“回去吧。”
勤务兵一点头,启动了车子,自发地把身子往前倾——他被古谷川拍惯了,这样的动作乃是出于自卫,就怕将军忽然
又往他的后脑去伺候一掌。
然而,勤务兵已经把车子驶近了武吉斯玛道,再转角就瞧见那西班牙式的老楼房了,将军的巴掌还是没有落下来。
他并不知道,古谷川正在沉思、正在忧心忡忡、正在焦心!
尽管如此,古谷川在走下车,耳闻了院子那里传来的笑声。他不由自主地缓步往那方向走去,然后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
小月儿骑在黄毛身上,咿咿呀呀地笑得欢乐。黄毛好吃好睡地过了一大段的太平日子,已经长成了一条肥壮的巨犬。
小月儿生来便胆大包天,也不怕这条大狗吞了自己,一瞧见就要往它背上爬,直把黄毛整治得乖乖趴在地上,可怜兮
兮地任其宰割。叶海涛一手拐着拄杖,坐在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揉黄毛的脑袋,好给它一点安慰。
“爸爸——爸!”小月儿忽然乐呵呵地躁动起来,叶海涛急忙去女儿抱起来,黄毛也立马爬起来。叶海涛循着女儿的
目光去看,果真看到古谷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身整整齐齐的军装——
挺拔、英俊。
古谷川瞧见小月儿不安分地摆动四肢,就抬起脚走了过去,硬是把嘴角给扯了起来,伸手要去抱她,“小月儿,爸爸
回来啦——”古谷川驾轻就熟地把小月儿一替,在那粉嫩红润的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
叶海涛似笑非笑地呆看,古谷川亲过女儿,也不放过他,一手揽过叶海涛的肩,旁若无人地轻声说:“阿海,我回来
了。”
叶海涛不冷不热地点了一下头,专心地逗女儿。
古谷川盯着他的侧脸良久,忽然笑了一下,轻声说:“阿海,亲亲我吧。”
叶海涛佯装成聋子,权当没听到此话。
古谷川不死心,挑眉唤:“老婆,亲亲我吧?”
叶海涛犹犹豫豫地把话从嘴里挤出来:“闭嘴。”
古谷川哈哈一笑,主动去搂住他的腰,在叶海涛的眉心亲了亲——叶海涛的手指颤了一下,眼睛余光瞅见了一屋子的
外人,直接反手“啪”地往古谷川脸上轻拍而去。
吃了晚饭,叶海涛坐在房里的写字台前,拿着剪刀不知在忙碌什么。
古谷川挪步去看了眼,这才发现到叶海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叠的红色彩纸,歪着头垂眼专心致志地鼓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