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侍画不言语,文轩低头略一思索,苦笑起来:“看来你不是碍着我朋友的面子,更不是因为怕我。你是怕说错话,惹我难过,对不对?”
侍画依旧不吭声。
“其实……淼儿的死,我也要付很大一部分责任。如果我当时没有一味地躲着她,如果我会静下来好好的听她解释,她可能就不会……”
“文轩,茶凉了。”
“我之所以要反他,其实是想把过错全都嫁祸出去。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些……”文轩语气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依然是笑着的。
“我再去帮你续一杯吧……”侍画抢过他手中的茶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里屋的门。
两个月来,文轩每天每天重复的噩梦,也进入侍画的梦境了。梦境里,那个美艳绝伦的王妃,是那么遥不可及的存在。可是她却实实在在的活过,并且,依旧还活在某人心里。
没来由的,侍画有些生气。他无比嫉妒那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已逝的王妃,嫉妒她在文轩心里的地位。毕竟在侍画看来,她并不是什么恪守妇道的好女人。
她是怎么死的呢?哦,对了。一年前,皇帝东巡兖州,在晋王府暂歇圣驾。而后,那个被唤作“淼儿”的晋王妃在一个夜色朦胧的晚上,被下人撞见在花园里与皇帝举止亲密。第二天,皇帝匆忙回京。气头上的晋王下令闭门三日,拒不见任何人,自然包括那位犯了错的王妃。然后,就在晋王闭门后第三日的早晨,传来了晋王妃徐淼上吊自尽的消息。
啧啧,真是想不开的女人。果然红颜是祸水啊。侍画事不关己的想着,亏文轩还那么执着的想为了她倾覆掉整个天下。
“你太小了,男女之间的情爱,你不懂。”逃亡途中,文轩曾凝视着他的脸,无奈地说。
“哼,我是不懂。但我也宁愿自己不要懂!”端着茶碗,侍画气得直跺脚。
他怎么会不懂呢?就在几个月前,他也曾经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他的人,差点丢了小命,还差点……搭上锦释。
“师傅……”被勾起了伤心事,侍画的精神头一瞬间又疲软了下来,“他还好吗?他会不会已经……还有琅嬛那家伙……”
蓦地,他猛地甩甩头:“不会的,师傅他们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努力地将脑海中最糟糕的场景驱赶出去,侍画定了定心神,向着外间屋子走去。
庭院里安静的有些不像话。收留他们的李公子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家族里也算是人丁兴旺。今天这都日上三竿时分了,还连一个送水送饭的丫头都没见着。哼,昨天还是一口一个“殿下”的叫着,这难道真就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外间屋子茶壶里的水也早就凉了。侍画有些懊恼,他决定去伙房要些水。不想,刚推开门,还没迈出脚步去——
院子里站着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士兵,手拿着刀剑长枪,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领头的那个将领用着威严而冷硬的声音说:“微臣奉圣上之命,特来请晋王殿下回京。”
“咣当——”一声,茶碗落了地。
“您的十三太保拿好,母子安康,慢走不送。”
冬日的暖阳照着繁昌街上所有的店铺商家,一片和乐安详。锦释依旧站在回春医馆大堂,前前后后的忙绿着,企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的一切神经。
今早,他特意乔装改扮去了趟荣华街。却意外的打听到,如今的藏香阁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
“您问这是为什么?哎!两大红牌都在晋王一党的叛乱中失了下落,哪还有人撑得起过去的那个场子啊!”街边茶馆里的大叔哀叹着对他说。
琅嬛、侍画……锦释自己从那里出来都已是九死一生,他们……
锦释甚至想到过要去找弈书。他是吏部侍郎,在京城要找一两个人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他就是下定不了决心去会会这位旧情人,哪怕他已经忘记了他。
“锦释,你脸色不大好。”镜瑜悄悄地凑了过来,用很小的声音对他说道。
“啊?我……我没事儿……”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或者……”
“真的没有。我在想……嗯……明天就是我的生辰了呢!”锦释脑子一转,引开了话题。
“啊?真的吗?腊月十八?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我……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啊……”镜瑜显得有些着急。
看着他有些傻乎乎的模样,锦释由衷的笑了,不禁又想逗他,道:“你不用准备什么,只把你自己送给我就行了。”
果不其然,薄脸皮的镜瑜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你,你怎么不知羞呢!”
锦释摊摊手:“我本来就是这样啊,你要是嫌弃我,早干嘛去了?”
“我……”镜瑜知道解释也是白搭,干脆斜瞪了他一眼,回到了自己坐诊的位置上,懒洋洋地叫着“下一位”。
看着他的背影,锦释微微的笑了。人生有这样一位知己,有这样一份平淡温馨的日子,夫复何求呢?只惟愿这日子,能够长长久久而已。他不会去想自己和那个隆昌郡马有着怎样的过去。现在,当下,有一个人爱着他,这就够了。他这薄凉的生命,再也经不起什么风浪了。
另一头,镜瑜看似认真地为前来看诊的病患写着药方,但其实心里的波动却一直没有停歇。
弈书亲笔所写的“锦盼当归,释需独活”,这份放弃对待锦释这段感情的宣言,曾经让他苦恼不已。而现在的他,却宁愿这是真的。他承认,在感情面前,他曾有过矛盾,也曾有过退缩。但这一次,他不打算放弃了,哪怕面前的情敌是朋友也好,是兄弟也罢。他不能再让锦释,成为他生命中第二个隆昌。
而现在他最担心的,是锦释一旦想起自己和弈书之间种种的过往,还会不会在乎他?还会不会义无反顾的……留在他身边?
“姜大夫,这药方如果写完了我可就拿去抓药了?”坐在对面来看诊的小伙子望着他,一脸的茫然。
“哦,行了,你拿去吧。”镜瑜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的笔停在半空中,一滴大大的墨迹落在药方结尾处。
小伙子拿着药方走去了锦释的柜台。
今日来看诊的病人很少。偌大的医馆大堂只剩下他们医馆的四个人和刚刚看过诊的小伙子,还有两个坐在一边等着药儿和叶儿磨好药准备带回家用的大妈。
“姜大夫,今早您出门了吗?”其中一个大妈闲来无聊,和他攀谈了起来。
“没有,阿南倒是出去了一趟,出什么事了吗?”镜瑜微笑着答道。
“哟,阿南掌柜怕也是去看热闹了吧!我家那个胆小的就去了,回来吓了一身冷汗,活该!”
“啊?什么热闹?”锦释刚刚送走了小伙子,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晋王啊,听说在兖州被抓了。昨儿押送回的京,今早就被斩首示众了……”
“什么……”镜瑜惊呆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敢情姜大夫您还不知道啊?哎……看来您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哪……”另一个大妈也插了进来。
“额……药儿!草药研磨好了吗?怎么这么慢?”锦释转向一边的两个小鬼。
“好了好了!”只见药儿将草药叶从容器里倒了出来,快速的用纸包好,系上绳,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您久等了,给您药!”叶儿跑过来,将装好的两个药包分别递给两个大妈,“慢走不送!”
不一会儿,整个回春医馆便走得一个医患都不剩了。
“你们不必这样的,”镜瑜笑着对他们说,“只是个老东家罢了。”
一天下来,来看诊的病人依旧是寥寥无几。太阳将要落山时分,镜瑜催着药儿叶儿准备闭馆。
两个小家伙忙不迭的去搬木板。锦释站在柜台后面最后一次核对着今日的账目。忽然——
“对不住了您嘞!今日闭馆了,我看你唇红齿白、气色顺畅,定不是什么大病急病,你还是明个再来吧!哎哎哎!您不能硬闯啊——”药儿的声音响起在大门口。
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镜瑜睁开了眼,唤道:“药儿,有病人就请进来吧!”
话未说完,一个身形苗条颀长的年轻身影就冲到了眼前。来人狼狈的脸上挂着丝丝缕缕的伤痕,却有着一张十分亲切好看的面容,冲着柜台后正在专心于账目的锦释声嘶力竭的喊道:
“师傅——!”
锦释手中的笔颤了颤,在账本上划出一道蜿蜒刺眼的弧线。
“侍画……”
18.回首蓦见
“师傅……真的是你……”侍画低低的说着。
锦释扔下了笔,慢慢的、难以置信的走出柜台。
“师傅……”下一秒,侍画张开双臂,拥抱住了他。
锦释抚摸着他的后背,激动得难以自持:“太好了,你还活着……”
当天夜里,锦释房间的烛火,久久未熄。
锦释和侍画并排躺在床上,听侍画讲述着自己这两个月来的遭遇:
晋王殿下曾有位深爱着的王妃;晋王殿下暗地里谋反,却放过了知道机密的他;晋王殿下并不总是和蔼恭谦的,他也会生气、会痴癫,发起狂也来会打人;晋王殿下对他说‘叫我文轩吧’;晋王殿下被押解回京,一路上风餐露宿;晋王殿下求皇帝放过他和李公子一家;晋王殿下在今天早晨,永远的离开了……
晋王殿下……晋王殿下……连月来,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锦释安静地听侍画说着,直到最后,直到他再也说不出声。锦释悄悄伸手,揽过了他:
“想哭就哭出来吧。”
“呜……”隐忍的呜咽声从棉被里幽咽传来。
老实说,锦释几乎没见过侍画哭,即便面对着再难再惨的境地,也没见他哭过。
他记忆里的侍画,总是温暖的笑着的。大而明亮的眼睛,脸颊上浅浅的酒窝,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就像冬日里的暖阳。
这个孩子,纯净、刚毅、倔强,不服输……就好像永远都没有烦恼,永远也长不大。永远是个孩子。
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孩子也长大了。是什么时候呢?
……听着,你今天很美,就和我初见你时一样的美……我说的,你可明白?
……待会进去若见了他,就装作不认识……或者,或者干脆扇他两个巴掌!只是……只是不要露出这幅神情……
猝不及防的,一两句话语如闪电般闪过锦释的脑海。这声音,是侍画的。可是却模糊了地点,也模糊了时间。
“待会进去若见了他,就装作不认识……”
“他”,指的是谁呢?
突然,锦释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脑中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有些记忆深处的东西似乎呼之欲出,却苦于迟迟找不到出口,在脑海深处咆哮着、嘶吼着。他越是刻意地去探寻,那些记忆却飘得越是遥远……
锦释腾出另一只手,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想把这莫名其妙地感觉消磨掉。他必须考虑些别的事情——
琅嬛。他至今还生死不明的另一个牵挂。
锦释强迫自己去回忆起琅嬛的种种,他的音容笑貌,他那略显冷淡的性子,他那双与自己有些相似但又较为狭长的丹凤眼……他当年的嬛儿,他声泪俱下地说着“我喜欢你”的嬛儿,他又爱又恨的嬛儿。
……我想……您是不会要他的钱的……
……我不敢,我不愿叫您再想他……他害的您还不够吗……
……哟,下雪了……
又是一瞬间的事情,琅嬛曾经的话语忽的在锦释脑海里明朗起来。
居然又是那个“他”!那个他……是……
脑袋里寒光一闪。
……哦,您说魏家公子啊,今儿一早就走了。您看看这天儿,都要暗了呢……
魏弈书。
记忆的门阀,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打开了。有关十年前的人,十年前的事,十年后意外的相逢,十年后忽如其来的生离死别……一切的一切,像冲开了闸门的洪水,倾涌出关,冲刷着他的脑海,也冲刷着他的灵魂……
意外的是,与之一起倾涌的,还有眼眶中咸咸的水滴。
侍画怎么能没哭过呢?就在自己落入湖水的那次,他哭得满脸泪水横布。而落入湖水……也是因为魏弈书。
人的记忆真是奇妙的东西。所有在你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是铁索连在一起的小舟。一旦有哪一环断开飘远,便会牵扯到其他的小舟,然后逐渐散成一片。同样的,那断开的一环也迟早会连上,因为与它相关的小舟还完好的存在着。
总有一天,留存下来的小舟会将断开的锁链抛向那远去的同伴。因为,它们无一例外的都活在你的生命里,只看你是将它种得深,还是种得浅。
所以,他怎么会忘记呢?他怎么能忘记呢?
呵,上天何其残忍。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毫无顾虑的开始新生活时,又无情地将他扔下了十年情伤的深渊。
弈书……镜瑜……我该怎么办?
“叶儿,去大堂叫下你师父,吃午饭了。”锦释一边端上最后一道蛋汤,一边对摆着手中碗筷的叶儿说道。
“好,这就去!”叶儿欢呼一声,跑出了堂屋。
“也该叫他起床了……”锦释扔下手里的活,走去后院自己的屋子……
不一会儿,镜瑜和药儿就一前一后地回了堂屋。一进门,却没有看见锦释。
“叶儿,阿南人呢?”镜瑜问。
“刚刚还在这儿呢……八成是去叫昨天来的那个哥哥了吧。”叶儿忙不迭地坐下,拿起筷子就迫不及待的往嘴里塞了一口菜。
“那个哥哥不是……”
“你们!看见侍画了吗?”药儿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忽然冲进门来的锦释急匆匆地打断了。
“他不是出门还没回吗?”药儿继续把话讲完。
锦释有些着急:“出门?我怎么不知道?”
“早上我去后院库房取药材的时候,看见他从后门出去的……哦!还跟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药儿努力回忆着。
“什么……”锦释无措了。
“你别着急,先坐下来吃点东西吧。他可能只是出去会朋友了,那孩子看起来那么机灵,不会出什么事情的,我们再等等。”镜瑜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坐下,顺手拿起一个瓷碗往里面夹着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