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不过半日的光景,我已动摇至此了。
我关上门,走进拔步床。
论精工细作,母亲那张也不过如此。
我坐在床沿,对面是一面铜镜,镜子里映出我的脸,朦胧又模糊,嘴边的笑容说不出的怪异。
管它呢。
我想。
动摇算得了什么?
我现在仍想报仇,那就去报。这便足够了。
Part4 昨日之日
明光宫的练武场在室内,也不见什么取暖设施,却温暖如春。
我脱掉外面的皮氅和大袄,穿着轻便的衣服,和东苍灵相对跪坐。他的膝前横着一口剑,白玉的剑鞘,和他的手完全不分彼此。
“我试过你的内息。”东苍灵沉吟,透着不解,“我记得……你自幼醉心武艺?可……”
可底子为什么这样薄?
我猜他想这样问,但他只是凝望我,眼睛深深,看不出悲喜,也隐没了疑问。
“……你性子甚烈,修习《南明离火诀》最为契合。”他只是说,“此外,每日当随我练剑两个时辰。”
我应诺。
接着我便有些心不在焉。
我竟有些希望东苍灵追问:“你练武多年,为什么基础薄弱呢?”
——我当笑答:“本是应该。我一心向学,练武不过年许。”
……
我和有茶是双胞胎。
我们虽然容貌相似,但开蒙以后,兴趣和志向就相去甚远。
一个文,一个武。
“倘若你们没在娘胎里分作两个就好了!”父亲曾经感叹说,“不求你们文武双全,也该方方面面都涉猎一些,没有这样偏爱、心无旁鹜的!”
母亲只是嘲讽我们:“可笑不自量!明知此路不通还拿着头往墙上撞!这两个蠢物竟是我的儿子!撞死你们才好呢!”
没错。
醉心文学的我,对学问一道毫无天赋。
府上来来往往,也总有不少西席,其中不乏洞明卓见之士,没有一个对我表示过看好,纷纷叹道:“你虽诚心于此,究竟欠了一份天资,如此蹉跎一生,顶多不过一三流文人而已。”
醉心武学的有茶,在武艺上,也是如此。
偏偏——
若交换立场,我于武,有茶于文,又是难得的天才。
只要肯下力气,十年之内必有小成,廿年之内必能扬名天下。
我和有茶的脾气都有些执拗。
不走通向成功的阳关道,要去走自己选择的独木桥。
父亲曾谓母亲:“难道让两个孩子徒劳地追逐梦想,一辈子无所作为吗?”
“那是他们的志气,随他们去。”母亲不以为然,“我总能保他们一生荣华、衣食无忧。”
那席话说得我十分惭愧,又心里感动,同时可惜有茶不在,听不到父亲母亲对我们洋溢深情的告白。
事情的折转也在此——
东烈风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在她给母亲写信以前,我只知道她乃北地之主,威加武林,无敢相抗者;以女子之身位居王座,其风华绝代、惊才绝艳,我深感佩服。
在她给母亲写信以后,她就变成了我的仇敌。
——她大约在信里是这么写的:“我听说你有一个儿子对武学甚为痴迷,凭你我的关系,我愿意将他收入门墙。”
母亲对东烈风的情谊非同一般,此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自然要做到尽善尽美。
“我儿,从今日起便学武吧。”
她对我说。
母亲从不更改决定,我应了,和有茶一起随李教习练武;仅三月余,我的功夫便超越有茶良多,有茶愤而弃武,转去治学。
母亲并不安慰他:“你哥哥驽钝之人,不堪大用,常家家业,你当一肩挑起!”
有茶低落之至:“哥哥驽钝,却在武学上一日千里,我不能及——”
但他仍被母亲说服,勉强地读起书来。
父亲前去和母亲争论。
“你可记得以前怎么说的!你欲置孩子们于何地!”
“我记得,只是改变了主意!叫他们发挥各自所长,正是恰当!”
父亲只得说:“唉……当初我就不该强娶你!”
“你也知是强娶!” 母亲厉笑,“若非你小人行径,我岂能有今日!”
——除去理想,我以为和睦的家庭,也轰然倒塌。
我不得不怨恨东烈风。
这是偏执,我亦知道。
可亲疏有别,不怨恨她,难道去怨恨母亲吗?
东烈风并未前来收我为徒。
自她来信后约半年,“东烈风病死”的消息就遍传南北。
活人争不过死人,我们尚争不过活着的东烈风,何况她死了?
……
有些事情,我本来并不该知道。
可我想方设法地、知道了。
有些事情,不知道会很幸福,至少,也会减少些痛苦。
可我却选择了知道。
——不愿懵懵懂懂地活,而要清清楚楚地死。
这无疑是偏执,但这偏执,就是我的骄傲。
——这样的性情还不算烈,哪种性情才算烈呢?
我抬眼看东苍灵。
外面天光正好,风裹挟雪花漫卷飞舞。
东苍灵静静地跪坐,仪姿之美难以言喻。
我却意识到——
面前的躯体带着生长期特有的瘦削,他并不比我大很多,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因而,当我再看他的时候,即使他的仪态那么端正而庄严,也难免显得压不住场,甚至令我感到怜爱了。
我无声呐喊。
他为什么是东苍灵呢?
Part5 今日之日
超一流高手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
例如——
江湖人称“别离剑”的李教习,他是“南斗六剑”之一,绝无争议的超一流高手。
而让他毫无反抗能力的母亲,其实也只有超一流的境界。
超一流高手数量绝对不多,也称不上稀少——百来个总是有的。
他们终生停滞于这个境界之中,很少会跌落下去,也绝不可能再往上走。
概因,上面没有路了。
以我的天赋,十年之内,当可迈入超一流的境界;二十年之内,可以达到母亲的高度——母亲的功夫,实是超一流高手的顶点、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人们称之为“宗师”。
再往后去,只是徒耗光阴,原地踏步了。
前景不可谓不暗淡。
在十年廿年以后,我总有机会和空闲伤春悲秋。
在此时,我是没有资格去哀怜己身的。
……作为一个二三流的武者。
“师弟,你可练过剑法?”
东苍灵把剑递向我,他双手托住剑鞘,平举到我眼前。
“练过。”
我答到,迟疑了片刻,才双手接过剑。
白玉剑鞘细微的、有一丝暖意,我克制自己别去联想,这温度,是玉暖,还是他的体温。
这不是东苍灵的错。
是我的。
我时常想入非非。
或者。
这不是我的错。
是东苍灵的。
他时常让我想入非非。
“随意演示几招吧。”东苍灵说。
我迟疑了片刻,我素来练习的,当然就是李教习的凄风苦雨剑,过招中使用是一回事,贸贸然地在外演示起来……我知道其中的忌讳。
可他是东苍灵。
我握住剑柄,伴着一声清越的龙吟,将剑抽出剑鞘。
凄风苦雨剑的姿态与意境都是很美的。
它的剑招富于变化,每有精妙、甚至不可思议的折转之势,可谓奇;但它招招分明,剑路光明正大,叫人输能输得心服,死可死得瞑目,可谓正。
奇正相得,莫说李教习,连母亲在暗中也颇为推许。
而我最欣赏的,却是其剑意——
“风里来,雨里去,不改初衷!”
东苍灵曼声说,语气带着罕有的激昂,我心头陡然一热,内息在全身流转,喷薄出无比的力量。
我奋然振臂,长剑化为一道流光,直击东苍灵的面门。
这是最后一式,临江仙。
长剑从东苍灵的颈侧掠了过去,然后我再也掌握不住长剑,任其脱手,再注目它飞刺向墙壁,直没而入,及至剑柄。
我吃了一惊。
练武场四周的墙壁皆以整块山岩垒起,坚硬厚实,堪比小型的城墙。
临江仙的威力确实极大,但要直没而入,必须仰赖兵器之利。
东苍灵竟然给了我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叹为观止。”东苍灵只是轻声说。
“观其剑意,这必是琉璃塔《归程三剑》中的‘风雨归程’。”
他洁白的脸上蓦然掠过一层显而易见的悲戚,他带着那悲戚,在原地静静地站了片刻。
“风雨归程与我派的列子剑多有相似之处。”他消去了外露的情感,对我微笑道,“那我们便从列子剑学起吧。”
……
东苍灵教得比李教习认真得多,也仔细得多。
李教习通常先演示一遍,再问我明不明白、不明白何处,如是再演示一遍,两遍过后,让我自行练习。
“那是自然,琉璃塔的武学首重悟性,可以说,除了悟性别无所求。这便是在要求弟子的悟性了。”
东苍灵抬起我的左腕,往左腰侧收了一收,同时压下我的右肘至耳下,再调整手臂的角度,直至剑刃和前臂拉成了一道刚硬的直线。
四处都是他的气息——像千年雪山上拂过的一缕春风,温柔、静丽,甚至因为过于清纯而让人错觉为芳香——实在太撩人。
为了转移绮念,我问道:“我派的武功对天赋有什么要求吗?”
东苍灵笑了一下,我从未这样近地见过他的笑容,心神皆醉。
“琉璃塔、撰经阁、明光宫,此谓三地。”
“琉璃塔重悟性,撰经阁重根骨,我派最为严苛,两者必要兼得。”
……
李教习将凄风苦雨剑——或者又叫风雨归程——的剑意教给了我。
在我手上,小节或有不同,凄风苦雨剑的根本、即剑意,和李教习绝对是一脉相承的。
东苍灵教给我列子剑的姿势。
也只有姿势。
我要将这些姿势变换、组合成一套剑法,还要推演、赋予其剑意……难度大了何止百倍。
剑招、剑意皆不同,这样完成的剑法还能叫列子剑吗?
不如叫常子剑。
我清楚地明白了一点。
明光宫的武学传承必是很坎坷的。
Part6 论武
忽忽数月匆忙而过。
我已经脱去了沉重累赘的皮袄和大氅,虽然只穿着单薄的春衫,身上却暖洋洋的。
雪山之巅永远那么冷,雪覆盖了入目的一切事物。
我偶尔看一眼茫茫的雪景、茫茫的雪国,站在廊下和侍女闲谈。
侍女恭喜我:“公子进境神速,宫主必然十分高兴。”
我简单地应了她两句,伸手去捉空中飘舞的雪花,未及抓住,它们纷纷在指尖气化而去,我有点惊讶地缩回手指,侍女以衣袖掩住嘴角,发出清脆的笑声。
……
撇开列子剑不提,我在《南明离火诀》上的进展很顺利。
热、烈。
两个字足以概括它的本质。
内力的累积很少有花巧可言,我此时的寒暑不侵,多是《南明离火诀》的特性所致,没什么可骄傲的。
我看着满面笑容的侍女,想到她的言辞——东苍灵真的会高兴吗?
我对自己在武学上的天赋并不看重,向来觉得可有可无。
但母亲对我评价颇高,李教习也时常惊叹,我想到有茶遭受打击的脸色,虽作出恭敬聆听的态度,心里总要想,“说这些有意思么?”
当然是很没意思的。
说来可笑。
就算对武功兴致不高,我被他们一夸再夸,也难免对自己的天赋生出无匹的信心来。
——甚至认为东苍灵也该对我高看一眼了。
东苍灵既不称赞我内功大进,也不指责我剑法不通。
若我询问难解之处,他便笑答。
若我不问……他也会在我练功的时候,遥遥地站在一侧,静静地留心;我练多久,他站多久。
他通常只是看着,专注、从不厌倦。
片刻,身上积起了薄薄的雪,他信手拂开,背脊挺直、衣襟垂摆间尽是画卷。
他总叫我想起春华秋实,许多极致繁华的静美。
我迷恋他的风姿,迷恋他的气息……也迷恋他温柔的注视。
所以,日渐延长练功的时间。
……
“公子今日练剑吗?”侍女问我。
“我欲多看会儿雪,待师兄遣人来问,我再去练剑。” 我随口回答,当着东苍灵的面,我决计不会叫他“师兄”,对着别人,我说得倒很自然。
非是不能,实是不愿。
侍女讶道:“宫主近日或要外出,现下恐怕已不在宫中,公子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的。
“既然如此……师兄外出,就不练剑了。”
“啊呀,公子这可错了。”侍女说,“俗语有云‘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可见练武是中断不得的。”
……其实不止练武。
我怔了一怔。
随后笑问道:“那么姐姐,你知道师兄上哪儿去了吗?”
推演列子剑非常危险,随着内功精进,更是如此——这些我并不想向她说明。
侍女自如回答:“主上将要来探望宫主,宫主避而不见。雪山如此广大,宫主自去,我不得知。”
主上与宫主。
我玩味两个敬称,不知不觉地又往练武场去——自我不再畏寒,练武场所改成了户外。
东苍灵竟然站在那里。
玉环乌发,深瞳薄唇,雪寂静地坠在他姜黄的长衫上,他微扬起脸,长长的睫毛上阳光片片抖落。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师弟今日来得有些迟。”他微微笑道。
数月下来,我把列子剑的姿势练得入木三分,东苍灵都少见地说:“师弟持剑凝立,气象纵横,逼人而来。”
但我在列子剑上仍然无有寸进。
“暂且到此为止吧。”东苍灵柔和地说道,“师弟若没有杂事,接下来能陪我走走吗?”
我略感困惑,还是点点头。
“诺!”
我归剑还鞘,剑刃在鞘中发出一记清鸣才归于沉寂——这何止是宝剑,简直是神兵。
我抚摸着白玉的剑鞘,走到他身边,问道:“此剑可有名字?”
“有的。”他拉起我的手,“但我忘记了。”
他的手有一点凉,那是因为我的体温太高了——《南明离火诀》的热力随着内息的流转透体而出,排开雪山之巅的极寒——幸而这里极寒,有时我想,若在江南,我恐怕早被这滚烫的内力烧死了。
“那就是没有名字了。”我回过神,重拾话头。
“嗯。”
“我可以取一个吗?”
“师弟的配剑,师弟为之取名正是天经地义。”东苍灵有点惊讶,“何故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