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只眼睛,生在头顶。
那眼中,一片灰色。
没有眼仁,没有瞳孔,甚么都没有,宛如一个巨大的空洞,将人魂魄摄入一般。
陆岳只听见脑中响起个声音来:“你是何人?”
陆岳本欲望张口,却猛地想到自个儿身在水中,怎能开口?
那声音仿佛明了他心头所想又道:“你只管开口就是,怕甚么?”
陆岳一怔,随即试着张开口来。奇就奇在海水并未趁机涌入他口中,反而如自他体内穿过一般毫无阻滞。陆岳不由盯
着那双眼睛道:“这是你的法术?”
那灰色眼中毫无波澜:“少年人,我看你筋骨不俗,想必是修道之人。为何要阻我修行?”
陆岳一皱眉头:“妖便是妖。”
“修行除妖,也不过为着你一人积累功德。既是为着个人私利,又怎好说得如此光明磊落?”
陆岳听出这话中满含嘲讽之意,本想反驳,但又找不到词儿,故此沉默。
那声音又道:“我在这海中活了千年,你可曾见我出来兴风作浪危害世人?”
陆岳想一想:“不曾。”
“那你可有见我滥杀无辜扰乱天地阴阳四时?”
“这……也不曾。”
“那你倒说说,为何要阻我?”
陆岳咬牙道:“你说的自然有道理,但……我也情非得已。”
那灰色眼睛仿佛转了一转:“有苦衷么?呵呵,想来也不过是要我这只眼睛。”
陆岳不觉面上一烧:“这……”
“别这啊那的,你们这些人都不嫌累的么……”那眼睛一动不动直直望着陆岳,陆岳只觉得仿佛一切都无可掩藏一般
,困窘的咳嗽一声扭开头去。
“少年人,我就快飞升了。你也看得出来,凭你现在的本事是打不赢我,你还是去吧。”
陆岳抿抿嘴唇:“不。”
“甚么?”
陆岳咽口口水:“我一定要你的眼睛!”
“为甚么?”
“救人!”
“谁告诉你,我的眼睛能救人?”
陆岳深吸口气:“崔判官。”
“崔判官?地府的崔判官?”那眼睛的灰色仿佛加深了些。
陆岳点头,那声音充满困惑:“为何我不晓得我的眼睛能救人?”
陆岳叹口气:“他说,要救人,就要寒冰绝龙珠。”
“寒冰绝龙珠?”那声音一愣,最忌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这珠子是做甚么用的么?居然说这是拿来救人的?哈哈
,哈哈哈——”
陆岳一挑眉头:“你怕我杀你,自然这样说。”
“我会怕你杀我么?”那阴鱼哼了一声,“我要杀你,早就动手。”
陆岳大着胆子应了一句:“可不是?你要杀我我不会有命活着站在此处听你说话。”见那声儿不应,就又道,“但我
当真不是为我自个儿,全因……救人心切,还望成全!”
“成全?没得好笑……”那阴鱼灰色的眼珠无波无澜,但语中满是奚落之意,“你们总喜欢说苦衷,总喜欢说成全,
其实还不是为着一己私利?”见陆岳想要辩解,那阴鱼抢道,“你说救人,我且问你,那人是你甚么人?”
陆岳道:“我哥哥,”
“这便是了。”那阴鱼哼了一声,“是你亲人你自然记挂,虽不是你本人,还不是一家一姓之事?”
陆岳咳嗽一声:“他并非我亲哥哥……”
“那你叫他哥哥?”
“我们……不过是从小一起长大……”陆岳苦笑一声,“也不能算是一同长大……”
“我才没兴趣晓得你们怎么长大的。”那阴鱼怪笑一声,“总归是有私情,不然你也不会连性命都不要的跳下海来。
”
陆岳也不知怎的面上烧的厉害,这就咳嗽一声道:“总归是人之常情,不论兄弟姊妹父母亲人,哪个出了事儿,但凡
晓得那么一点半点的法子,不都是全力以赴?”
“说得好听……讲来讲去还不是为自个儿罢了。”阴鱼灰色眼珠一转,却又顿住,“少年人,我大可坦白告诉你,崔
判官指使你来要我的眼睛,并非为了帮你救人。”
“嗯?神仙也说谎?”陆岳大大吃惊,心头却道,不信神仙难不成还信你这妖怪不成?
“是谁定的神仙不能说谎么?”阴鱼咕咕直笑,听来仿佛海水冒泡之声一般,“不过看你这傻乎乎的模样,多半给人
指使了还不晓得。”
陆岳一皱眉头:“这是何意?”
那阴鱼却不答,只冷冷道:“你看我这眼睛,能看出甚么来?”
陆岳不由举目看了一眼那一片苍茫灰色,随即摇首:“甚么都看不出来。”
“很好,很好,你说的是老实话。”那阴鱼一抖周身触须仿佛在笑一般,转而往前游去,行得一段又转回头来,似乎
要陆岳随他而去。
陆岳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海底,行走不便。那阴鱼倒也不着急,慢悠悠往前游。转过海底巨岩,陆岳不觉瞪大眼睛。但
见面前森森白骨,竟是说不出究竟有几多人的。
“这……”
“这些都是想夺我眼目的凡人,你以为如何?”阴鱼嘿嘿一笑,陆岳只觉得浑身一凉,一股寒意自头顶升到脚心。
“他们都想要我眼睛,只因我的眼睛能看见的不是活人所能见。”
“这是何意?”陆岳喉间一动,呼吸之间都觉得寒气阵阵,浑身血脉不畅。
“譬如我现下看你,所见不是寻常皮肉,而是筋骨魂魄。”
陆岳打个抖,盯着那灰色眼珠瞅了一眼便又垂下头来:“那你又怎知我是少年人?”
“好歹活了些年纪,总晓得听声……更何况,我的眼睛也不是天生就是这个色。”那阴鱼语中似有惆怅,却又笑了,
“看我糊涂了么,和你说这些。”
陆岳大着胆子道:“那你少了这眼睛便不能活么?”
“若我得道,自然飞仙,至于这些肉身凡胎的东西……呵呵呵,我也不晓得。”
陆岳细细咀嚼他这话一番方道:“我本也不愿打你……况且也打不过。”横竖是实情,陆岳也就大方认了,“若你飞
升了,当真能留下这眼睛来……你不是诳我?”
“只有人心险恶才会说谎。”那阴鱼眼珠缓缓一转,“怎样?”
陆岳想了想:“也便是说……我能助你飞升?你要甚么?”
那阴鱼哈哈大笑起来:“爽快爽快……我要你的命!”
陆岳苦笑:“若我死了,又怎能拿你眼睛去救人?”
“这你又何必担心?横竖你要将我眼睛交给崔判官,活人之身是入不得地府的。”阴鱼只管一笑,那灰色眼眸隐隐露
出极寒之气,“若是还顾念自个儿性命,岂非也是贪生怕死之辈?还口口声声说甚救人性命?简直笑话!”
陆岳这便皱眉,那阴鱼又道:“你若舍不得,我也不勉强。”
陆岳却颔首道:“便是我答应你了,到时候儿你反悔,我既死了又怎办?”
“那你大可找地府申诉,我便是升仙了亦不能逃。”
陆岳抬头望着那灰色眼珠片刻方道:“好!”
那阴鱼似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难怪你身上的——”却又住了口不再言语。
陆岳哼笑道:“我体内甚么?也不过就是甚么文曲星君罢了。我只活这一世,哪儿管得了前生后世?”
阴鱼却似乎听到甚么不可思议之事一般:“文曲星君?那又是甚么?”
陆岳见它摇头摆尾,便也不耐烦的挥挥手:“行吧,你要的性命,怎么做?莫非要我自杀?”
阴鱼身子一晃,那无数触须便将陆岳紧紧裹住。陆岳只觉得浑身如千万条细线勒进体内,刹那间如万千寒气灌入体内
,一时之间浑身木然,片刻之后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觉。
第十五章:定风波
半生过觅觅寻寻,徒然知交何言广。那年竹杖芒鞋,忍别。一蓑烟雨绿罗裙。
琼浆玉液杯中晃,微醺,山头斜月挂小窗。枯枝风颤猛心惊,观镜,乌发何时落满霜。
陆岳恍恍惚惚仿佛跟着甚么进了个黑漆漆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身不得动。
若是寻常人,只怕惊恐万状嚎啕痛哭,但怪就怪在陆岳非但不觉得惊惶,反而觉得莫名的安心。那无边的黑暗,恍若
将一切吞没,沉默的应和着心底最深沉的秘密。
秘密?甚么秘密呢?
陆岳不觉发愣。
这是在何处?
自个儿又是谁?
为何会在这里?
周围可还有别的人?
脑海中却是茫然的,不知该往那里去,也不晓得可以问甚么人。然而却又发觉自个儿不由自主再往一个方向走。脚步
这样踏实稳定,仿佛生来就是要往这条路上走一般。
眼前的黑色似乎已适应了,渐渐的不再是一片的沉闷之色,慢慢的转为深灰,隐隐约约似乎有人走在身前,又似乎有
人行在身后。听不见脚步声,也无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陆岳眨眨眼睛,却看不清楚身前那人,想要回头,却又扭不过头去。
想要抬起手来,却又觉得找不到。
是的,不是像提着重物那般举不起来,亦不是受制于人的无力感,而是仿佛不曾有手臂一般的钝重感。不仅仅是手,
那在移动的是,是自个儿的腿脚么?望着前方的是自个儿的眼睛么?为何会觉得除了这飘忽的思绪之外,一点儿都感
受不到自个儿的存在感?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血脉在体内流动的汩汩之声……
这就是死了么?
陆岳突然很想笑。
那一条幽暗的道路迂回曲折的往前,不知要向哪里去。陆岳默默的想,却甚么都想不起出来。似乎在这路上的沉默,
会将回忆全体忘记。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或许不是在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条河,粼粼的闪动着波光,在这一片黑暗中分外显眼。
那河无波无澜,望不到来处,看不到尽头。远处河上横亘着一座窄窄的木桥,桥下一方青石,石侧有个妇人,头上戴
着面纱,正低头煮茶。她身边灶间那一团小小的火焰,映亮了整条河面。然而非但不觉温暖,寒意更甚。因她身后不
远处,一座森严的殿阁出现眼前。殿阁之前,立着几个官差模样的人,但面目黝黑丑陋,竟不像是人的了。
陆岳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来是进了地府……也难怪,看来是该死了。陆岳无声的在心里笑了一下,借着那微亮的火光,看清了身前身后之人
,个个都是面色苍白毫无表情,身形飘虚脚步虚浮,竟不像是在走。
陆岳不觉哑然,心道往常捉鬼抓妖见得也不算少,却不曾想自个儿也有今日。过失万般生死皆如常啊……
踏上那木桥,耳侧却似乎听见隐隐海潮之声,举目来望,却又是甚么都看不见的。再望河中,依旧风波不惊。陆岳不
由暗暗称奇,心道此处当是大海中、沃礁石之外,正西的黄泉黑路上了。那眼前殿阁,想来该是专管人间长寿夭折、
生死吉凶亡鬼判的秦广王殿。
凡善人寿终之时,自有接引往生天堂,若是功过各半的,则将送交第十殿,依旧投生人间。男子或是转为女子,反之
亦然,端看他们于人世间所行之事。
陆岳见自个儿所在一对由着鬼差引了绕过殿阁不入,直转入殿右边的一方高台之上。此台高约一丈,上悬一明镜,镜
约十人圈围,面东而挂,上面横写着七个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陆岳不觉失笑,此地便是孽镜台了,只有在世间恶行较多、善行较少的人,才会引来此地。只见先上去照镜的鬼魂各
个莫不是面如死灰喃喃不语,腿脚发软欲哭无泪。陆岳叹口气,曾听谁人说过,那镜中将会显出照镜人在世时心头万
般奸险凶残,所行种种恶事与死后于地狱中受苦的惨状。
陆岳看着鬼差将晕死过去的鬼魂脱下来,不由深深叹息。黄金百万珠玉翡翠,那些功名利禄通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只有自己造的罪孽跟随而来。却又不知自个儿去看时,能看见甚么?
那鬼差往来巡查,循着队伍一个个走来。行到鬼魂身侧便附耳说些甚么。有的鬼魂便乖乖自袋中取了甚么交予他,那
鬼差掂一掂,面上犹自骂骂咧咧几句,倒也没为难,只是挥挥手,叫别的鬼差将之直接带走。若是有的拿不出来的,
他便踢打几下,再往下一个来。
到陆岳身侧时,那鬼差还想说话,陆岳已冷哼一声瞪住他。那鬼差却是一愣,抬起来的脚竟踹不下去,便挥手叫赶紧
将他压上去,又狠狠啐了一口寻后面人麻烦去了。
陆岳被鬼差推搡着上孽镜台,看着那高悬镜子不由深吸口气,站定了方才举目往镜中望去。
一片深沉墨色,宛如漆黑夜空,甚么也没看见。
陆岳不觉一愣,身旁的鬼差亦是啧声,先前那鬼差也就皱着鼻子眼睛上来。只探头看得一眼,陆岳便在镜中望见个人
间狱卒摸样之人,借职务之便欺上瞒下收受贿赂,倘若苦主拿不出银子的,便叫他活活整死狱中亦是有的。某日醉酒
,叫人往身后套上个麻布袋子塞进井里淹死了。
陆岳心知便是这鬼差生平,只为何这恶人不去投胎受苦,却在此处继续生前恶行?
那鬼差却看了两眼陆岳,招手叫个小卒子过来,说的几句甚么,那小卒子便引了陆岳单独往一侧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
陆岳心中只想一件事,那阴鱼要了自个儿的命,可那阴鱼目又在何处?如此想着,便伸手摸着袖中身上,自然甚么都
没有。不由大大懊丧,万般踌躇。
才行得几步,便见身前小卒停下脚步躬身为礼,陆岳抬头看时,便见牛头马面迎面而来。他不觉冷笑一声,想当日无
极山上一见,谁料到今日又重逢?寻常人一辈子也就见他们一回,自个儿倒是有趣,见了两回。
那牛头马面似乎找人,眼睛四下张望,对行礼的鬼卒也不过随意点个头。待得望见陆岳,却是眼前一亮。直直望他而
来。
行到面前确实一言不发,不过打个躬,颔首躬身请他前行。陆岳也不多话,随他们而去。
转过不知几重殿阁,陆岳只觉着草木楼宇竟是似曾相识,不觉失笑,只怕是前世今生数次轮回,竟连地府都认得了。
待得到一殿前,只见森然巍峨,却又是鸦雀无声,一阵肃穆之感顿生,而那殿前一人笑而恭立,不是崔判官却又是谁
?
陆岳叹口气,上前拱手:“崔判官。”
崔判官满脸带笑:“可来了。”